第002章
“周伯,”抱着幾冊書的祝圓朝書房探頭探腦,“我爹呢?還在忙嗎?”
候在書房外的老周躬了躬身:“三姑娘。”他是從祝家跟出來的老僕,對祝圓的稱呼是依照祝家這一輩的排序來的。
“誒,”老周的笑容收斂了些,“三姑娘,老爺這些天都熬到深夜,人都瘦了一圈了……您待會勸勸他吧。”
祝圓皺眉:“熬夜?我娘沒勸嗎?”她現在每天早睡早起,又沒跟她爹娘住一個院子,還真不知道她爹天天熬夜。
老周嘆氣:“哪兒勸得住啊。”他覥着臉,“三姑娘,老爺最疼你了,你去說,肯定能——”
“老周,在外頭嘀咕啥呢?是不是圓圓來了?”屋裏的祝修齊揚聲問道。
老周立馬噤聲。
祝圓做了個鬼臉,推門進去。
“爹,我把謄抄稿拿來了。”祝圓將手上書冊放到桌上,“難得休沐,怎麼還在忙衙里的事啊?”
祝修齊沒回答,掃了眼她帶來的書冊,眉心微皺:“半個月你就抄了這麼幾冊?”
祝圓縮了縮脖子:“我想寫得好一些,就寫得慢了。”
祝修齊狐疑地看她兩眼,擱下筆,隨手撿起最上面一本,翻開,下一瞬,他便皺起眉。
祝圓心裏一咯噔。這是露出馬——
“你這字……”
祝圓繃緊神經。
“虛浮無力、歪歪扭扭!”祝修齊眉心緊皺,“我不過半年沒管你,你這手字怎麼半點沒進步?”
只是沒進步?祝圓暗鬆了口氣。看來這段時間的努力沒有白費。她將早先想好的理由拿出來:“我前些日子看了《黃州寒食帖》,覺着行書更好看,想學一學——”
“胡鬧!”祝修齊捲起書冊朝她腦門就是一記。
祝圓哎喲了聲,捂住腦門抗議:“哪裏胡鬧了?行書多好看——”
“沒學走路就先學跑。”祝修齊訓斥道。
祝圓不服:“多練練不就好了嘛。”覷見他的黑臉,立馬改口,“我錯了我錯了,我改回來,我今天就改回小楷!”反正她也不是真心想學行書——行書多難啊,她才不會犯這個傻。
祝修齊神色微微緩和些:“你現在筆力不穩,先把小楷練好了,日後若是還喜歡,再練也不遲。”
祝圓連連點頭。
“還有,”祝修齊話鋒一轉,敲敲書桌,“以後每天抄寫的稿子,都要拿來給我看看。”
祝圓啊了聲:“每天都要嗎?”
“你不看看你這手字……”祝修齊輕哼,“這段時日你哥哥不在,你都偷懶成什麼樣了?我要不盯着你,你不得翻天了。”
祝圓皺皺鼻子:“您這麼忙,有功夫看嗎?”收到瞪視,立馬扯開話題,“春耕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您怎麼還這麼忙?”
祝修齊彈了下她腦門:“小孩子家家的,別管這麼多。”
“我是關心您嘛~~您天天熬夜,這樣身體如何受得了?”祝圓撒嬌道,然後抱怨,“再說,您也不是第一天當縣令,怎麼到這兒半年了還是這麼忙?”
不談她那手字,祝修齊又恢復平日的溫和:“萬事開頭難,蕪山縣跟富陽縣相隔千里,風土、人情迥然,行事、做法豈能一樣……忙些也是應當。”
祝圓眨巴眼睛:“都是管人,還能有啥不一樣?”
祝修齊嘆了口氣:“蕪山縣如今春糧未收、秋糧漸盡,有些老百姓撐不下去,便有那作姦犯科……”他看了眼年幼天真的女兒,咽下到嘴的話,改口道,“我身為縣令,如何閑得下來”
祝圓卻不是那普通孩童,一聽就明白了。她皺眉:“蕪山縣這麼窮?縣誌說這邊物產富饒的呀。”
祝修齊嘆氣:“貊鄉鼠壤,民風澆薄。”
祝圓茫然。啥意思?
祝修齊莞爾,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遍。大意不外乎是說蕪山縣民風不淳厚、宵小橫行。
祝圓撓頭:“那怎麼辦?難不成天天都得忙着處理這些煩人事?”
“既然當了這父母官,自當儘力為之。”祝修齊摸摸她腦袋,“慢慢來吧。”
那可不行,要是累着她的帥爹爹,誰賠一個給她?祝圓咬着指甲陷入沉思。
祝修齊沒管她,放下文稿,再次將注意力轉回正事,隨口道:“若是無事,你便回去繼續——”
“爹!”祝圓彷彿想到什麼,興奮地趴到桌子上,“既然民風不淳,何不倒騰個懲惡榜之類的?”
祝修齊提筆的動作一頓:“懲惡榜?”
“對啊。”祝圓雙眼亮晶晶,“把那些犯事兒的傢伙大名掛上去,籍貫罪名全都列出來,也不拘哪兒,直接擱集市口,來去百姓都能看見。每逢市集,再找個識字的吼上一嗓子……這些人只要還有些許廉恥,鐵定都不好意思再犯事了。”
祝修齊皺起眉,認真開始思考。
祝圓則越想越興奮:“既然有懲惡,也可以再弄一個揚善的,天天宣揚好人好事。雙管齊下,齊頭並進,日積月累,移風易俗定然不是難事!”哎媽呀,這段日子沒白看書,一溜的成語說起來真痛快!
祝修齊似乎琢磨出幾分,點頭:“想法不錯,待我跟王先生商量商量。”王先生是他養的幕僚。
祝圓連連點頭。
祝修齊臉一板:“還不趕緊回去抄書?”
祝圓吐了吐舌頭,一溜煙跑了。
等出了院子,確定看不到書房了,她才鬆了口氣。
書法這關暫時算是過了,以後……
猶帶着嬰兒肥的小臉閃過些許茫然。
唉,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她現在是小孩兒,安心抄書、好好學習就是了。
書房裏,祝修齊卻搖了搖頭,自語般道:“大病一場,倒是活潑了些。”
過來給他添茶的老周恰好聽見,遂笑道:“活潑些挺好。畢竟是您的長女,將來嫁出去是要當家的,這樣的性子更合適。”
“話是這麼說……”祝修齊嘆了口氣,“她原本就不愛習字讀書,練字練了幾年,還寫成這幅德行,這可怎麼是好?”
老周安慰他:“三姑娘還小呢,又躺了快半年,不着急。”
“只能如此了。”
***
休沐日,謝崢依舊保持晨起練武的習慣。
練出一身痛汗,再沐浴更衣,渾身都鬆快了許多。
踱進書房,謝崢停在書桌前。
近身伺候的安瑞小心翼翼跟在後頭,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謝崢只略停了片刻,接着慢慢翻開擺在桌上的書冊——
白紙黑字,行列分明;端正小楷,筆精墨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司籍制式。
這是,終於清靜了?
謝崢緊繃的神經微微鬆開了些。他輕舒了口氣,道:“泡茶。”
安瑞低喏了聲,退下去準備茶水。
謝崢掃了眼桌面。
沒有他的吩咐,誰也不敢亂動書房裏的物件,這桌上的書籍舊冊便堆得有些雜亂,全是他這段日子胡亂翻過的。
謝崢隨手撿了本,落座,沉下心開始翻閱。
安瑞端着茶水進來的時候,寬大書桌后的少年已然沉浸書海。
春末夏初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明媚透亮,暖意盎然,五官略顯涼薄的少年也被映襯得溫潤如玉。
安瑞有些怔愣。
“叩、叩。”視線不離書頁的謝崢淡淡道,“茶。”
安瑞瞬間回神:“是。”快步過去,放下茶盤,倒好茶水,輕手輕腳放到他手邊,“殿下,茶。”
謝崢端起茶盞抿了口:“安福如何了?”
安瑞抖了抖,緊張道:“奴才、奴才還沒去探過。”
謝崢抬頭看了他一眼:“得空去看看,若是沒死,問問他想不想活。”
想活又如何?不想活,又如何?安瑞沒敢問。
面前的主子不過十四歲虛齡,還未變嗓,聲音有些雌雄莫辯,聽在他耳里,卻沒有分毫少年的朝氣,甚至冷颼颼地嚇人。
好在謝崢也沒打算打啞謎。他慢條斯理翻過一頁書,道:“若是想活,便給他送些葯,再找個小太監好生照看着。”
這是過往不究的意思嗎?安瑞大喜,噗通一聲跪下來:“奴才替安福謝殿下大恩!”
謝崢擺擺手,表示話題到此為止。
“誒!”安瑞麻溜爬起來站到邊上,臉上多了幾分欣喜,終於不再是剛才那份忌憚又小心翼翼的模樣。
謝崢也不管他,繼續淡定看書。
輕輕的翻頁聲,偶爾響起的添茶聲,襯托得書房愈加安靜寧和。
“撕拉——”
捻起一頁紙正準備翻過去的謝崢猛地一個用力,書頁登時被撕了下來,打破了書房的寧靜。
“殿下?”安瑞唬了一跳,急忙湊過來。
捏着紙張的謝崢閉了閉眼,再睜眼,面上已然恢復平靜。隨手把紙張往書冊里一塞,遞給安瑞,他道:“去讓司籍換一本。”
“是。”
謝崢擺擺手:“出去候着吧。”
安瑞遲疑了下,應喏:“是。”躬了躬身,快步退出去。
待人出去了,謝崢的視線才移向桌面。
略停了片刻,他再次撿起一本,翻開——熟悉的、歪歪扭扭的毛筆字果真又慢慢浮現,然後逐一消失。
一如過去半個月一般。
饒是他心性沉穩,此時此刻,也忍不住爆出一句低咒。
簡直沒完沒了。
因這墨字出現得詭異非凡,他一直沒有輕舉妄動。
現下,他是忍無可忍了。
謝崢深吸了口氣,拽來一張乾淨宣紙,無視上面不停浮現的墨字,提筆蘸墨,穩穩落筆——
“你旦——”
“”
“是”字還未寫完,不停浮現的墨字陡然頓住,筆觸末端唰地拉出一道濃重墨痕,斜穿整頁,打斷了他的書寫。
再然後,這些詭異的墨字、划痕,又漸次消失,宣紙上只餘下他未寫完的一個半字。
謝崢眯了眯眼。
很好,看來對面……果真有東西。
他再次提筆,將適才未完的話寫完。
“你是何方妖孽?”
剛勁渾厚,力透紙背,一看就是浸潤多年的好字。
遠在蕪縣的祝圓尖叫一聲,撒腿奔出去:“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