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兵
江晚照聽出齊珩隱晦的質問之意,卻不慌不忙:“二十幾個親衛?怎麼可能……我一看到侯爺穩如泰山地坐在這兒,就覺得您身後藏着三千照魄軍,別說這北邙山上的百來號烏合之眾,就是再添一倍,也翻不出花來。”
齊珩:“……”
他差點被這滾刀肉似的混賬東西氣笑了。
然而齊珩無法反駁——不知是不是被坑的次數太多,江晚照逐漸摸到一點齊珩的脈門,這位靖安侯看似不按套路出牌,實則是個謀定後動的性子,所有的“心血來潮”和“隨機應變”背後,是無數個日夜的籌謀部署和反覆推敲。
至於他手下的照魄軍更是大有來頭,當年大秦建國,昭明聖祖和第一代靖安侯——也就是日後的靖國公聶珣手中各有一支親軍,分別是擊剎和奉日。後來兩人大婚,這兩支親軍的編製也被打散,重新編入四境駐軍,只保留了最精銳的兩萬人作為天子的直屬親軍。
這兩萬人的親軍後來隨着靖國公聶珣平北疆、下南洋、定西戎,在大漠黃沙和東海碧波中重新磨礪成一支無堅不摧的利刃,昭明女皇親自賜名:照魄。
非但如此,這位開國聖祖大概是愛屋及烏,格外憐惜靖安侯一脈,臨終前居然頒下旨意,將這把國之重器和號令照魄軍的半塊玄虎符留給了下一任靖安侯,也就是平西伯齊憫晟與錦衣衛指揮使鍾盈之子。
如此傳承兩代,終於傳到了齊珩手上。
正因如此,在聽說齊珩將主意打到北邙山寨頭上時,江晚照第一時間意識到,不管何敢當有沒有和東瀛人勾結,山寨是肯定保不住了。
若是擱在平時,北邙山寨是死是活和江晚照都沒太大幹系。但是眼下,她十幾個兄弟牽扯在裏面——倘若他們當真和東瀛倭寇有染,那自然死有餘辜,要殺要剮都是應得的。但若他們確實蒙在鼓裏,江晚照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家兄弟給那姓陳的和北邙山幾百號人陪葬。
她少年時輕狂任性、恃才傲物,以為憑麾下船隊,四海之內無不可去之處。誰知星辰大海八字沒見一撇,她就被自己的狂妄自大坑了一把,這一跤摔下去,到現在都沒爬起身。
她放眼四周,只見眼前空空,身後也空空,能牽絆住這副賊心爛肺的,唯有僅剩的幾個兄弟。
不過在撈人之前,她得先把眼前的齊珩應付過去。
“當然,卑職方才所說都是最壞的情況,若是那山匪真如自己所說,洗心革面、甘為內應,豈不省了侯爺一番手腳?”江晚照低眉順眼地笑道,“一晚上的時間,也夠他回去通風報信了……他心思究竟如何,天亮必見分曉。”
齊珩面沉如水,一言不發地思量片刻,振衣起身,算是默許了江晚照的說法。他不疾不緩地走到門口,一隻手已經摁上門栓,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回過頭:“你昨晚溜出去,真是為了探查北邙山寨?”
江晚照應了一聲:“那是自然。”
齊珩若有深意地看着她:“你此行可有遇見熟人?”
江晚照心頭倏忽一跳,本能地疑神疑鬼:什麼意思?我昨晚和韓章見面的事被他知道了?
然而她將昨晚從頭到尾仔細回想一遍,確認沒發現第三人的蹤跡,於是微微吐出一口氣,心說:這小子最愛玩花樣,別是故意詐我吧?
“侯爺什麼意思?”江晚照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慍怒,不過分也不浮誇,顯得真心誠意,“是懷疑我和北邙山寨的人早有勾結嗎?既然如此,您當初又何必把我借調到麾下?直接將我卑職緝拿候審不是更便宜!”
她一開始可能還有點做戲的成分在裏面,然而說著說著,不免動了情緒,哪怕再三壓抑,眼角還是流露出一點貨真價實的怨毒和譏誚:“反正這種事,您是一回生、二回熟……不是嗎?”
齊珩本意只是隨口試探,沒曾想“匪類”就是“匪類”,她恭順了一路,此刻猝不及防地亮出刀兵,一刀就捅進了他的軟肋。
齊珩臉上的“八風不動”險些沒繃住,低低垂落眼帘,聲氣壓得低沉又平緩:“我沒這個意思……你別多心。”
江晚照短促地“哈”了一聲,眼神中的嘲諷幾乎要凝出實質,在齊珩那張永遠滴水不漏的麵皮上戳出幾個血窟窿。
齊珩不知說什麼好,來之前或許存了問罪之心,此刻卻只能匆匆離去,看背影竟然有點像是落荒而逃。
江晚照趕走了討人嫌的靖安侯,抓緊時間,上床補了個回籠覺。她像是剛閉上眼,門外就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那催命鬼似的齊暉見敲門沒人答應,索性扯開嗓門呼喝起來:“江姑娘,你在嗎?”
江晚照一對眼皮如有千斤重,難捨難分地往一處黏糊。她只能眯縫着眼,鞋也顧不得穿,就這麼光腳拖沓到門口,隨手拉開門,一張口,沒來得及說話,先打了個意猶未盡的哈欠:“有事嗎?”
齊暉本是火燒火燎,冷不防瞧見她這副尊容,話到嘴邊,被一道無形的閘門攔住,臉上隱隱爬起紅痕。
他略有些尷尬地挪開眼:“你……怎麼開門也不把衣服穿好?”
江晚照扒拉開眼皮,低頭看了看自己——她起得匆忙,身上只披了件外裳,扣子和腰帶沒來得及系好,露出半邊雪白的中衣。長發也沒顧上束,潑雲瀉墨似的披落肩頭,半掩住蒼白又瘦削的臉頰,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劾。
如果江姑娘平時愛看傳奇話本,就知道那些風流文人給她量身定製了一個詞,叫“春睡未醒”。
可惜江晚照雖不是睜眼瞎,平時卻也沒有掉書袋的習慣。她從頭看到腳,覺得自己該遮的都遮的嚴嚴實實,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便先入為主地認定是這靖安侯麾下的親衛太沒見過世面。
“不都說行伍出身的軍漢最是不拘小節嗎?”江晚照不無惡毒地想,“矯情成這樣……這小子上輩子是個姑娘投胎吧?”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看在靖安侯的面子上,江晚照象徵性地攏了攏衣領,又將滿心不耐嚴嚴實實地遮掩好,沒讓齊暉看出:“什麼事?”
齊暉意志堅定地挪開視線,說什麼不肯往她身上瞟:“陳連海派人來了,邀請侯……公子去北邙山一游,公子讓屬下來看看,姑娘現在可能出發?”
江晚照瞳孔飛快地收縮了下。
事實證明,江晚照一手帶出的兄弟還是靠譜的,至少從表面上看,陳連海對“靖安侯上門踢館”的事一無所知,派了心腹客客氣氣地恭迎“徐六爺”上山寨小住。
“我們二當家說了,徐六爺是貴客,難得來一趟,不能讓您就這麼空手回去,”來人正是孫朗,和前天傍晚相比,這老小子話里話外多了幾分真心,神色也越發恭謹,“北邙山沒別的特產,唯獨山上景緻不錯,您不妨上山小住幾天,等盡興了再回去,您看……”
這一回,齊珩沒拿腔拿調地為難這替人傳話的走狗,他頂着“徐六爺”的名牌,好整以暇地斂了斂衣袖,似笑非笑地一點頭:“那就有勞孫兄弟了。”
孫朗原本還擔心齊珩繼續端着,沒想到這“徐六爺”意外好說話,□□剛架上去,還沒怎麼勸,他自己就順竿下來了,登時長出一口氣,鞍前馬後地伺候這位上車。
齊珩前腳上車,江晚照後腳就從客棧里走出來。她起得晚,沒顧上用早飯,去后廚摸了倆饅頭揣懷裏,正一邊啃一邊往外走,誰知這麼寸,那上了馬車的靖安侯就在這時轉過頭,還衝她伸出一隻手:“阿照。”
江晚照:“……”
老天怎麼不降下一個天雷劈了這姓齊的!
江晚照一宿沒睡,快天亮時才迷糊了一個時辰,本就渾渾噩噩,半夢半醒間還不消停,顛來倒去都是三年前那個喊殺與炮火此起彼伏的夜晚。起床氣連着新仇舊恨,她此時看齊珩便格外氣不順,誰知這貨還不長眼地自己撞在她刀鋒上!
要不是眾目睽睽之下,江晚照實在不方便動手,她藏在腰帶內側的軟劍已經架上齊珩脖頸。
她深吸了口氣,將湧上頭頂的熱血和怨憤一併摁回胸口,小心揣好,然後若無其事地走上前,避開齊珩遞來的手,擦着他肩膀鑽進馬車。
齊珩被她當眾甩了個沒臉,也不着惱,沖孫朗點一點頭,緊跟着鑽進去。
孫朗是個人精,眼看氣氛不對,他沒敢多問,徑直吩咐車夫趕路。這一行人走在山路間,最外圍是前來“迎接貴客”的山匪馬隊,往裏一層是齊珩隨身的親衛,兩撥人像是兩道扣在一處的鐵環,嚴絲合縫地簇擁着最中間的一輛青蓬馬車。
這馬車是陳連海特意派來迎接貴客的,看着其貌不揚,實則另有乾坤——馬車底部加裝了避震裝置,走在官道上時尚不明顯,換成崎嶇不平的山道,優勢立馬顯現出來。
至少江晚照拿着水壺往嘴裏灌時,沒被顛簸的山路嗆出個好歹來。
她剛灌了兩口,羊皮水壺忽然被人搶走,鑒於這車裏再沒第三個活物,江晚照不用抬頭都知道是誰幹的。她像是忍耐到極點似的皺了皺眉,強壓火氣:“消遣我有意思嗎?”
話音未落,齊珩往她手裏塞了個小水壺,也是羊皮做的,不比兩個巴掌大多少。
江晚照心說“就這麼點大的小東西,夠裝什麼”,還是擰開蓋子,把嘴裏那口沒咽完的干饅頭衝下去。這一經手,她才知道水壺的玄妙之處——壺蓋用了螺紋,封得密不透風,不管多顛簸都不會灑出來,裏面則是雙層內膽,過了這麼久,水壺裏的水還是溫熱的,用來送又干又硬的冷饅頭正好。
更讓江晚照想不到的是,連那“水”也不尋常,一口灌進嘴裏,她就嘗到濃郁的乳香味,隱隱泛着甘而不膩的甜。
江晚照不由一愣:“這地方哪來的牛乳?”
“不是牛乳,是水裏化了牛乳糖,”齊珩淡淡地說,“這糖和市面上賣的不一樣,是專門供給軍中的,味道更甜,保存時間也長。將士有時出征在外,顧不上埋鍋做飯,用水化開一塊能頂大半天。”
江晚照尚未完全消退的心火被齊珩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重新激起“千層浪”,她不禁興起一腔熊熊烈烈的“仇富之情”,心說:這幫萬惡的“官兵狗腿子”!
江晚照心裏憤憤不平,偏又無計可施,只能把那冷饅頭當成靖安侯,一邊幻想“寢皮食肉”聊以□□,一邊反覆推敲起眼下的局勢。
北邙縣城是個小地方,然而它再小,也是“朝廷的地盤”。陳連海經營北邙山寨多年,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安插幾枚“釘子”也算題中之義,倘若江晚照猜得沒錯,前晚孫朗能那麼快找上門來,必是有人通風報信。
換句話說,那客棧根本是北邙山匪的一處“暗樁”,也唯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整個縣城都破破爛爛的,唯獨這間客棧氣派得鶴立雞群。
陳連海懂得設下暗樁,就算真想拿靖安侯開刀,也不會明目張胆地選在光天化日之下,總得找個理由將人誆到自己地盤,才好瓮中捉鱉。然而江晚照方才仔細觀察過孫朗,發現他言語恭敬、態度自然,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偽裝,顯然是毫不知情。
所以……韓章確實沒將他們一行的身份和目的泄露出去,也的確不曾和東瀛倭寇牽扯在一起?
想到這裏,江晚照心頭去了一塊大石,整個人無聲無息地鬆快起來。
她自以為遮掩得不錯,殊不知一顰一笑都被齊珩看在眼裏。他先是微微皺眉,旋即不知想到什麼,繃緊的眉頭重新舒展,略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北邙山風景着實不錯,然而隨行的親衛誰也沒心思欣賞,只顧着注意兩側險要的地勢——最險的一段路,兩側崖壁拔地而起,猶如兩面屏風,將天光擋去大半,漏下的不過窄窄一線,勉強容下馬車通行。
江晚照眉心倏忽一跳:此地如此險要,倘若那山匪派出一支小隊,居高臨下守住隘口,就算照魄軍來了也難以施為!
江晚照知道齊珩肯定藏了後手,可是看清眼前情形,她一直篤定不疑的“確信”忽然有些搖擺不定起來,她忍不住想:這山中局面瞬息萬變,別看眼下你好我好,到時候一語不合,說不定就是電閃雷鳴、刀光劍影!
哪怕齊珩真的事先設下一支奇兵,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及時趕到嗎?
她心裏揣着莫名的忐忑,忍不住看向齊珩,便見那靖安侯腰桿挺得筆直,看似正襟危坐,實則藉著馬車車壁卸去大部分重量,閉着眼,居然在這風聲鶴唳的關頭打盹養神起來。
江晚照:“……”
該說靖安侯果然有泰山崩於頂而不改色的大將風範,還是感慨此人心胸之大,能將頭頂的一線天一口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