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韓章這番話的每一顆唾沫星子都在往江晚照心窩裏戳,然而這些破事是她自己辦的,有眼無珠的那雙招子也是自己長的,她不便將翻湧而上的滿腔怨毒發泄在無辜部下身上,更不肯出言打斷,只能找虐似的聽着。
“當時事發突然,屬下奉命統領副艦,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官兵的火炮擊中。副艦當場爆炸,屬下卻僥倖落水生還,連我在一起,活下來的兄弟只剩十來個。”
江晚照的手指不知不覺扣緊了,幸而她沒有留指甲的習慣,不至於將手心摳得皮開肉綻:“……後來呢?”
韓章低下頭,頗有些慚愧地說道:“屬下擔心您的安危,本想設法混入台州城打聽消息,可惜官兵查得緊,好幾次險些暴露身份。當時,剩下的兄弟中有幾個受傷不輕,急需請大夫,便有兄弟提議,先來北邙山投奔何大當家,等風聲消停些后,再回來打探消息……”
江晚照留了心,緊追着問道:“哪個兄弟提議的?他又是怎麼和北邙山搭上線的?”
“那兄弟姓唐,叫唐城,和北邙山寨的一個小頭目是八拜之交。他說,何大當家為人豪爽,又嫉惡如仇,一定會收留咱們,”韓章一邊說,一邊偷摸瞄着江晚照的表情,臉上逐漸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顯然,江姑娘雖然落魄了,卻是虎病餘威在,目光清冷冷地掃來,韓章便覺得自己這些年乾的那點上不得檯面的勾當都被她一眼洞穿,膝彎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屬下將受傷的兄弟安頓好,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在台州城蟄伏了一個多月,卻是什麼也沒打聽到。”
韓章越說越沒底氣,語氣中透出貨真價實的愧疚:“屬下無能,請主上恕罪!”
江晚照知道他為什麼沒打聽到——韓章先是被官兵追得東躲躲藏,又要安頓受傷的兄弟,這麼一來一回,哪怕快馬加鞭也得小十天的光景。
而那個時候,她早被齊珩押解去江南大營,當然什麼也打聽不到。
如果說,“三年前”是一根埋在心頭的針,那“齊珩”這個名字就是一記猝然落下的重鎚,毫無防備地敲上針尾,針尖順勢往血肉深處一竄,差點扎出一串透明窟窿。
江晚照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喘不過來氣似的摁住胸口,沉默了兩瞬才道:“你在台州城找不到我,就又回了北邙山,這些年也一直藏身山寨?”
她話音堪稱心平氣和,既無怒火,也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韓章卻從中莫名嗅到一絲風雨欲來的氣息,硬着頭皮道:“……是。”
江晚照不動聲色:“既然你投奔的是大當家何敢當,怎麼又和二當家陳連海串通一氣?”
她語氣淡然,聽上去漫不經心,彷彿只是興之所至,其實是別有用心的試探。然而這處心積慮的一擊卻是打在了棉花里——韓章對她根本沒有防心,一五一十地答道:“大當家這半年來身體不好,鮮少在人前露面,寨中事務都是陳二當家打理。屬下……屬下現在是北邙山的人,自然得聽命行事,只是沒想到,孫朗半夜來見的居然是、是那姓齊的狗賊!”
那個交織着血與火的夜晚不僅是江晚照的心頭瘡疤,也讓韓章耿耿於懷了三年。他似乎還不清楚齊珩的真實身份,一提起來就是滿口憤憤不平的“狗賊”“狗賊”:“方才在客棧我就想取他狗命,只是怕壞了二當家的事,又見、見……才沒貿然下手!”
江晚照知道他韓章說什麼——因為看到自己和齊珩在一起,他一時摸不準這條“齊狗賊”是什麼路數,又怕貿然出手將江晚照卷進來,這才暫且按兵不動。
江晚照一隻手背在身後,拇指將其他四根手指捏得嘎嘣作響,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在心裏顛來倒去了好幾遍,才若無其事地一字一頓道:“跟你猜的差不多,齊珩……他此番前來確實是為了對付北邙山寨。至於我,會跟他同路而行,自然是已經成了他座下走狗。”
饒是韓章早有揣測,乍一聽見“走狗”二字,還是變了臉色:“你……”
江晚照豎起手掌,掐斷了他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呵斥,淡淡問道:“你在北邙山寨
三年,可知這個姓齊的狗賊是什麼身份?”
韓章不禁露出茫然。
他一介海匪,從無緣和“靖安侯”打照面,而齊珩當初潛入船隊,也不會大喇喇地頂着“四境統帥”的名號,以至於時至今日,韓章只知道齊珩是“朝廷走狗”,至於他姓甚名誰、官居何職,全都一頭霧水。
江晚照嘆了口氣:“當初‘齊瑄’只是他的化名。他姓齊不假,卻是單名一個珩,正是朝廷世襲的靖安侯,手握玄虎符,執掌四境兵馬……”
韓章剛聽到“齊珩”這個名字時就覺得莫名耳熟,待得“靖安侯”和“四境兵馬”脫隊而出,魚貫扎入耳中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好半天才顫抖着嘴唇道:“那、那……”
他“那”了半天,實在接不出下文,好在江晚照和他相識多年,不怎麼費勁就從他的表情領會了意思,順暢地續上話音:“你是想問,我當初是怎麼從他手上逃過一劫的?”
韓章說不出話來,只能死死抿緊嘴唇。
“當年,我被那姓齊的押回江南大營,眼前只有兩條路:要麼以海匪的身份受審問罪,等着明正典刑。要麼打入徐恩銘船隊內部,充當朝廷的眼線,裏應外合,將姓徐的一鍋端了。”
韓章勃然大怒:“他做夢!”
江晚照靜靜地打斷他:“我答應了。”
韓章像個點着了炮捻子的炮仗,眼看燒到頭了,冷不防一盆涼水當頭潑下,只能憋屈地閉上嘴。
“我沒得選,”江晚照自嘲地苦笑了笑,“你應該很清楚,像咱們這樣的人,一旦落入官府手裏,一刀兩斷都是輕的。何況當時,寨子裏的人並不是都死光了,還有些老弱婦孺落在官兵手裏……我想活,更想替他們掙一條生路,只能和靖安侯做這筆交易。”
江晚照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死——她雖為“匪類”,卻也不是不懂“家國道義”,當年縱橫東海,一直約束手下,鮮少侵擾沿海百姓。就算劫掠商船,也盡量將目標放在同行和偷摸走私的東瀛商船身上,以為這樣就能減輕罪孽。
可惜都是無用功,因為在官兵看來,她再怎麼心存善念,跟徐恩銘也是一丘之貉。
不會咬人的狗,終究是狗。
——然而她想活。
哪怕她在世人眼裏死有餘辜,朝廷的屠刀已經架在脖子上,只要有一線生機,江晚照都會死死抓着。
就像一個瀕臨滅頂的人,不顧一切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韓章啞然良久,終於嘶聲道:“難怪不久前傳來徐老船長為官兵剿滅、全軍覆沒的消息,原來……”
江晚照輕鬆地點點頭:“不錯,是我。”
她似乎是覺得這樣還不夠刺激韓章,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又加了一把火:“如今齊珩盯上了北邙山寨——靖安侯的厲害,你就算沒親眼見識過,也該聽人說過。齊珩親自出馬,山寨里的人有一個算一個,怕是在劫難逃了。”
韓章果然面露激憤,剛壓下去的心火一股腦湧上來,激烈地爭辯道:“那徐恩銘年輕時也稱得上豪爽仗義,這兩年卻有些得意忘形,縱容手下劫掠沿海村落,剿了也就罷了……北邙山卻都是些苦哈哈的兄弟,既沒魚肉鄉里,也不曾傷人害命,朝廷為何非要趕盡殺絕!”
江晚照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她對韓章何其了解,一眼瞧出這人的憤慨和怨懣不摻水分,高高懸起的心“忽悠”一下落了地。
江晚照不在乎韓章另投別家,說到底,當年是她“引狼入室”,才斷了兄弟們的生路和生計。別說給自己換個老闆,就算有人手拎長刀找她償命,她也毫無怨言。
然而眼下,那位陳二當家顯見是和倭寇勾結在一起,韓章若是同流合污,跟“國賊”有什麼分別?
日後到了地底下,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不過幸好,終究是她一手帶出的兄弟,哪怕棲身匪寨,到底還是知道家國大義的!
“朝廷要趕盡殺絕的,不是北邙山寨,而是陳連海,”雖然相信韓章不至於上倭寇的賊船,然而話到嘴邊,江晚照還是多了個心眼,將事實拐了個小小的彎,“日前,東瀛倭寇在寧州城出沒,我……藉著靖安侯的手順藤摸瓜,發現這幫東瀛人居然和北邙山搭上了線!”
如果說,方才聽到江晚照成了齊珩門下的走狗時,韓章只是“五雷轟頂”,那現在就是“三魂轟散了七魄”。
他難以置信地和江晚照對視片刻,終於艱難地回過味來,一隻穩如磐石的右手居然打起哆嗦,手心捏出一把冰涼的冷汗:“陳二當家,他竟然……這怎麼可能!”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也不清楚他是怎麼和倭寇搭上線的,但我們在寧州城劫到的那份地圖,的確是北邙山的地形圖,”江晚照冷靜地說,“據我所知,北邙山大當家對東瀛人深惡痛絕,不太可能和倭寇攪和在一起。有這個能耐、敢這麼乾的,放眼北邙山寨,只有一個陳連海。”
韓章死死咬緊牙關,因為綳得太緊,本就瘦削的兩腮顯得越發凌厲。
江晚照海匪出身,行事說話沒那麼講究。但她或許詭計多端,或許會玩弄些不入流的手段,卻絕不會在家國大事上顛倒黑白。再聯繫起這半年來鮮少在人前露面的何大當家,以及日漸跋扈的陳連海,韓章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江晚照原本打算見一面就走,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她和韓章多年不見,要交換的信息太多,一不留神就耽擱久了。等她緊趕慢趕地回到客棧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守在客棧底下的親兵已經換了一撥,江晚照故技重施——用一塊石子引開值勤親兵的注意,自己三兩下竄上二樓,一無所獲的親衛回過頭時,她已悄無聲息地鑽入窗戶,鞋底彷彿墊了肉墊,落地時竟然沒發出絲毫聲響。
江晚照長出一口氣,拍手站起身,剛一回過頭,就和面無表情的齊珩看了個對眼。
江晚照:“……”
齊珩顯然是等了整整一夜,桌上的燭燈已經燒了大半,軟塌塌的紅蠟沒精打采地糊了一片,像個豁牙咧嘴的嘲諷。
有那麼一瞬間,江晚照的手不動聲色地摁上腰間軟劍,旋即,她不知想到了什麼,手背上炸開猙獰的青筋,幾乎是逼着自己鬆了手。
“侯爺,”她垂落眼帘,順勢遮掩住眼底蠢蠢欲動的戾氣和殺意,“您怎麼會在這兒?”
齊珩:“那你這一晚上又去哪了?”
江晚照很想用一句“睡不着,出去溜達”敷衍過去,可惜靖安侯不是三歲小孩,沒這麼好糊弄。她飛快地思忖了下,半真半假地說:“卑職久聞北邙山寨大名,一時好奇,打算藉著夜色查探一番。沒曾想那姓孫的還挺機靈,差點被他發現,只得無功而返。”
齊珩知道她是滿口胡扯,也不戳破,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她裝:“查探出什麼了嗎?”
江晚照:“卑職順手逮了個落單的山匪,本想逼問一番,一問才知道,他們根本不清楚陳連海和倭寇勾結的事,還以為這趟是迎接他們大當家的一個普通朋友。”
齊珩不動聲色:“然後呢?”
“侯爺說得對,北邙山寨雖為匪類,卻也並非不知家國大義。他們或許不怕和官兵硬扛,卻絕不會和倭寇同流合污,”江晚照說,“卑職見他情真意切,便給了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讓他配合咱們將那裏通倭寇的國賊一併拿下!”
齊珩眯起眼,敏銳地捕捉到她的言外之意:“你透露了我們這一行的身份?”
他摁着桌緣的手不知不覺地緊了一分,粗製濫造的木頭桌子禁不住靖安侯的掌力,微弱地發出抗議。江晚照渾若未覺,若有似無地勾出一個微笑:“那陳連海凡事都要躲在何敢當背後,可見是個沒擔當的人,倘若他對侯爺心存疑慮,未必會給您單刀直入的機會。與其被動等待,您何不反客為主,給他一個不得不請君入甕的理由?”
齊珩原本是抱着“姑且看你能扯出個什麼淡”的心態任由她信口開河,聽到這裏,卻不由聽進去了:“什麼理由?”
江晚照謙卑地彎下眼角,壓低話音:“倘若您是陳連海,知道自己串通倭寇的事已經曝露,還被官兵找上門來——更重要的是,那官兵為了掩人耳目,人數不算太多,您會怎麼辦?”
齊珩是兵法大家,剛聽一個話音,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借那山匪的口,將本侯身在此間的消息傳給那陳連海?”
江晚照默然不語。
齊珩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可是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們此行是微服,身邊沒帶太多人手,你是要我拿這二十幾個親衛和北邙山寨的數百山匪硬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