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留步
本來梅娘一跑，大壯還在氣頭上，不想管她。有人提醒道，你娘子看方向是跑回娘家，只怕半道上天就黑了，一個婦道人家出個什麼事情可了不得。
大壯也慌了，老丈人和幾個大舅子他惹不起，趕緊起身去尋娘子，也無心管她娘了，氣得大壯娘只是哭。
天越來越黑，大壯越走越是心慌，他到了鎮上老丈人家，老丈人家正掌燈擺飯，一家子其樂融融。
老丈人眼光何等毒辣，一眼看出來不對，幾句話就把來龍去脈套了出來。
梅娘的大哥揪着妹夫的領口，朝着他臉上就是一拳。老丈人趕緊喝止，一家人急急忙忙出來尋找。
沿村裡到鎮上的大路找了一個來回，也沒有看到人影。大家聚到了村裡大壯家，大壯娘還躺在床上嚎哭呢。
王大壯的丈母娘喬大娘，那也不是省油的燈，看到女兒生死不知，這做婆婆的不擔心罷了，還作死作活的。當下喬大娘幾步沖了過去，抓住大壯娘，口口聲聲要她賠女兒。大壯娘本來也是外強中乾的，嚇得哆哆嗦嗦慌忙起身。
眾人合計了一下，點了火把，沿途又找了回來，大壯娘被喬大娘拖着，跌跌撞撞地跟在眾人後面。
盛澤村到平安鎮，中間只有一條岔道，就是白雲觀門前那條石徑了。有人提醒看到梅娘出了村，就是這個方向，要是她沒去鎮上，很有可能是上了山，因此眾人打着火把找了上來。
聽到家人的呼喊，梅娘立刻站了起來，激動地道：“是我爹！還有我娘和哥哥！爹……娘……我在這裏……”
梅娘大叫回應着父母，就去開殿門。她慌亂中摸不準門栓的位置，一時打不開，急得跳腳。
妙言無語搖頭，趕緊過去幫她把門打開了，梅娘跨出門，一陣風般的沖了出去。
大門口的平台上，十幾個火把照得亮如白晝。
最前面站着的男人，四五十歲，頭髮花白，留着八字鬍須，身穿穿着赭青的袍子，下擺撩起扎在了腰間。他的身側，站着兩個青年男子，左邊的青年身材高大，臉上青腫了一塊，右邊的青年目光精明，兩人都舉着火把。
“娘子……”王大壯看到梅娘，驚喜地跨前一步，剛叫了一聲娘子，就被後面衝出來的人撞了個趔趄。
衝出來的女人頭髮略微散亂，穿着深棗紅繡花比甲、青色布裙。她雙眼紅腫，推開王大壯，衝過來一把抱住梅娘，一口一個心肝肉、我的兒放聲大哭，哭得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這人正是梅娘的親娘喬大娘。
看娘子抱着女兒哭得昏天黑地，留着八字鬍的男子，也就是喬掌柜咳了幾聲，勸道：“好了，沒事就好，走！回去再說。”他剛才粗粗查看了一下，見女兒無恙，懸起的心也放下了大半個。
喬大娘聽了喬掌柜的話，收了哭聲，點頭道：“好孩子！走！跟娘回家。”
梅娘也是哭得渾身無力，被老娘拉着，抬頭就看到了正打着火把站在一旁的王大壯，眼淚又忍不住如同斷線的珠子一般落了下來。
王大壯手足無措欲言又止，只訥訥地叫了一聲：“娘子……”
看梅娘無恙，大壯娘又得瑟起來，她邁着短腿沖了過來，陰陽怪氣地道：“我說兒媳婦！你這大半夜的不着家，原來是跑到這淫觀來了！”這話一出所有人臉色都不好看起來。
喬掌柜臉色鐵青，一甩手擲地有聲地道：“走！回去再說！”
妙言看喬掌柜和喬大娘，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爸媽。
那一世的三十年，他們似乎沒有這樣和自己和顏悅色地說過話，也沒有看到過他們臉上出現過這樣關切的神色。
喬大娘開始見到女兒時候的驚喜、心痛、傷心是這樣的情真意切，喬掌柜站在她們身側，如同一座山巒一般，沉穩堅固。
這是一幕多麼美好和感人的畫面！妙言非常感動，也很羨慕，她看着他們，在月色下，既近又遠，既清晰又模糊，不知不覺中雙眼蒙上了一層水霧。
大壯娘破鑼一般的聲音，把妙言拉了回來。第三次，這是第三次有人當著妙言的面說淫觀。
“且慢！”妙言站在門檻前忽然開口了。她不得不開口，帶着“淫”字下了山，這個事情此時此刻不說清楚，在這個時代，或許會是未來大壯娘子一輩子的污點，也會是大壯娘一輩子抓著兒媳婦不放的把柄。
這座破敗的白雲觀，從前發生了什麼，妙言不知道。她只知道，現在她是白雲觀的觀主，她和妙語、傻姑，她們三個老老實實，勤勤懇懇、清清白白。
妙言一出聲，所有人大感意外，十幾雙目光直勾勾地看了過來。
這十多個在大殿前吵吵嚷嚷，傻姑和妙語早就聞聲而來，兩人不聲不響地站到了妙言的身後。
被這麼多人盯着，妙言心裏有些緊張，她努力地控制自己，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靜一些。
“諸位居士請留步，在慈航天尊座前，請聽貧道一言！”妙言清了清嗓子道。妙言神色自若地站在大殿前前，她的背後慈航天尊的法身在油燈和火把映照下忽明忽暗，顯得越發的寶相莊嚴。
這個時代，大多數人都是敬畏神佛的吧？妙言猜想。她之所以這麼裝腔作勢，就是要讓面前這些人聽自己把話講完，有些話，她今日不吐不快。
十幾個人，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着她，妙言眼神清明，從容地道：“今日貧道正在修行，忽得天尊指點，令貧道往山澗一去，貧道在山澗遇到了這位女居士。”
妙言頓了頓，指了指梅娘道：“山澗風大路滑，天色又晚，這位女居士體力不濟，貧道怕她一個不慎跌入山崖就不美了，因此貧道邀了女居士到小觀略坐，等家人來接。”
說到這裏，梅娘想起自己剛才差點一跳了之，忍不住抹起了眼淚，小聲對妙言道：“……多謝……”
梅娘這句多謝，大家都回過味來，原來這梅娘真是要尋短見啊，要不是遇到眼前白雲觀這位女道，只怕……
王大壯側頭看着梅娘，心痛地喊了一聲:“梅娘，你……”
梅娘臉上幾條血紅的抓痕，臉色蒼白，豆大的眼淚從臉龐滑落，她又很是倔強，扭過頭看也不看王大壯。梅娘的模樣落入王大壯眼底，讓他的心裏生起憐惜、愧疚，偏偏自己嘴又笨，想說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的神色盡入眼底，妙言心裏浮現出了一絲安慰，道：“不必謝我，我不過是尊了天尊法旨罷了。適才女居士不過是在天尊座前跪求了父母安康，家宅和睦，各位居士就找來了。”
妙言看着喬掌柜和喬大娘道：“二位居士平日裏行善積德，生養的女兒又極好，既守規矩，更難得是孝心可嘉，天尊才有這樣的法旨命貧道相助一二。”妙言認真地道。
這些話，妙言也不是信口開河。剛才，在大殿裏，梅娘確實是低聲祈求了父母的平安康健，至於家宅和睦那句，妙言也不妨給她添上。
從梅娘剛才的描述中，妙言就知道喬家爹娘是極和善疼愛子女的，剛才看到他們尋找到女兒后的真情流露，妙言對她們的印象很是不錯。
“我的兒，難得你的孝心！”喬大娘感動得眼淚都下來了，喬掌柜臉色上也露出了欣慰動容的神色。
“真是難得一片孝心，更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貧道遵循天尊指引，也是女居士和貧道的緣法。無量天尊，天色不早，各位居士下山去吧，山路濕滑多加小心。”妙言看裝得差不多了，話也說明白了，最後淡淡地道。
喬大娘開着客棧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這個時候也從剛才差點失去女兒的慌亂中恢復過來了，當下她上前兩步道：“真是感謝天尊保佑，感謝道長相助。我們既然到了門前，哪有不拜謝的道理。”
喬大娘幾步邁進了大殿，“撲通”一聲跪下，對着慈航天尊拜了三拜，雙手合十虔誠地道：“感謝天尊保佑梅娘！妾身喬姚氏生了三個小子只得這麼個丫頭，從小捧在手心裏怕化了，含在口裏怕化了。誰知道，我當成心肝肉般的女兒，養到十八歲許了人家不到一年，就出了這種事情。若是這丫頭有個好歹，就真是要了我的命了！請天尊保佑這不省心的丫頭，日後若是有什麼苦我都替她受了，若是有那起毒辣小人害她，我必十倍的還她，求天尊給妾身做個證！”
這喬大娘是大戶人家丫鬟出身，經營客棧多年，也算是個厲害的了。她深恨大壯娘折磨自己的女兒，差點害得女兒尋了短見，這一番連敲帶打唱念俱佳，在場眾人臉色紛呈。
妙言都聽得呆了，這果然是高手在民間，這一番含沙射影連敲帶打，佩服佩服。
梅娘扶着喬大娘，在一群人前呼後擁中終於走了。下山的時候，大壯打着火把要去扶老丈人，卻被大舅哥推開了，他只好訕訕地縮回了手。
大壯再回頭去自己的娘，看着自己的娘捂着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神色，想着今日的事情，終於還是忍着沒有去扶，只是站在道路旁打着火把給大家照明。
大壯娘被喬大娘這麼一番敲打，現在也不敢再作妖，她小心翼翼地跟着眾人一言不發地往山下走去。
看來，這一家還有救！妙言暗自點頭，這大壯娘也不算是壞人，況且又膽小有眼色，梅娘的娘家如此給力，只要梅娘聰明些，大壯不犯糊塗，這日子應該還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