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師父站在台階上,望着我說:“都記住了嗎?”我笑笑,說:“師父,您放心吧,最遲五年,最少三年,孩子就會回來的。wENxuEmI。cOM”師父說:“還有呢?”我說:“行一百件善事,不可說謊,不可傷害任何人。做一個天下最聖潔最善良之人。”師父點點頭,忽然轉過身去擦眼淚,我卻沒有多少的離別之愁。我想着在江湖會遇上許多奇趣的事,碰見很多可愛的朋友。我沒有悲傷,但內心卻有種要哭的感覺。我不敢再聽師父說什麼,就下來了。師父或許一直站着,到天黑吧。

那一年我只有十五歲。我的背囊中除了一些銀兩,幾件換洗的衣服,就是三本書。一本是《聖經》,一本是《李太白詩集》,一本是《尚書》。我沒有帶刀劍或暗器。因為師父叫我下山歷練,而非尋仇。第一天,我走了幾十里的路,就坐在一塊青石上,摸出花生剝吃,一邊讀着:“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便看見一名女孩子慌裏慌張地奔過來,後面有六名大漢在追。那女孩子的懷內鼓鼓的,像有什麼東西放着。她年約十五六歲,相貌清秀可人,衣裝普通,就像我一樣,是平民百姓的孩子。身上帶着一把劍。現在表情全是驚恐。而後面的那些人,手中全部握着刀,奔跑如風,叫喊着:“站住,給我站住!漠漠女妖,聽見沒有?”

我聽見叫什麼漠漠女妖,就又盯住女孩子。但是她身上有什麼妖氣呢?我相信神是存在的,鬼也是有的,但是妖怪之類卻是傳說中的事物,並不存在。叫這麼一位清秀的女孩子是女妖,一定她心腸歹毒了。而懷中鼓鼓,或者偷了對方的什麼東西。我想,做的第一件善事就是幫着攔住小偷,這雖然比不得救人之類,終究還是可許的。現在這女孩子輕功不錯,步法還未凌亂,而後面的人在這方面就遜色許多了,我就起來一閃身,阻在了女孩子的三尺處。無論她或者後面的人都料不見這事,我立時發現女孩子臉上的怒容。女孩子向我發出了一種厲害的暗器,我當然能避過,我輕輕一轉,把她的右手拉住了,她馬上來扇我的耳光,我已經抓住她的左手了。我雖然覺得這麼做有些非禮,但是行善必須把一些非罪的東西拋開,否則,我真的寸步難行了。我有時候想像行善是一件最快樂的事,那些得到幫助的人都稱讚我,說我的好話,但我也料到許多兇險的可能。師父並沒有把這個世界說得如清平盛世,也沒有說成豺狼橫行。

我抓住女孩子時,後面的六名大漢都圍過來了。其中一名長得很高又很瘦的人說:“小兄弟,多謝了。把漠漠女妖交給我們吧。”另一名長得較胖的說:“謝他什麼?漠漠女妖,你敢在我們虎旗會內行竊?真是膽子太大了。”女孩子漠漠女妖說:“狗賊,你還不放開我?你這個狗賊,我平生得罪過你嗎?”她是在罵我,我立時放開,內心升起一股火氣來。但經上的話也飄出來,話說“愛是不輕易發怒”。她當然得罵我,但我不應該恨她。我走一邊去。發現女孩子對我的恨意比對他們更甚,我當然不會怕什麼。救人很多時候就是得罪某一方。我發現女孩子眼中爬出了淚水來,我在這一刻真的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也許她是好人。那麼我做錯了?這六名大漢已經捉住女孩子了,那最凶的胖子扇了她四個耳光,罵道:“前次那幾幅畫是不是也被你偷了?”一名中等身材的從她懷內取出幾幅畫捲來,展開稍稍一看,說:“胡大哥,邱三哥,是了,主人的畫都在這裏,放過漠漠女妖吧。不然,她家裏會來我們虎旗會尋仇的。”

那個胖子是邱三哥,說:“放開她?老五,我們荒山六狼從來怕過誰?漠漠女妖來了,我們也不怕,何況她的孫女。”原來漠漠女妖是女孩子的祖母。這些名號我一個也不知,我雖然也曾隨師父下山過,但最遠的也只有三十裡外的小集鎮,我們在鎮上買了日用品就回去了。師父並不是江湖中人,從前是不是我不知道,自我記事起,師父見的客人朋友都好像文人墨客或者官場中人,並沒有什麼幫派的人。我想,也許這個漠漠女妖是很厲害的角色,也許是江湖聞名的大盜。而眼前這荒山六狼,除了這個邱三胖子,並不見得如狼似虎。怎麼連他們自己也稱自己是狼?這一點頗令人費解。因為按照正常的推理,所有人都會遮掩自己的醜惡而宣耀那光彩的事。

一名臉上全是麻子的說:“胡大哥,我們先把她押回本部去,如果漠漠女妖來尋釁,我們就要她交出先前盜去的名畫。我們兄弟或許不是她對手,但是我們主人也不能對付她?我們主人的主人——”他如此說時,那個最瘦最高的胡老大說:“馬四弟,你嘴巴再亂開,休怪大哥手下無情。”胡老大的臉色很是不安,似乎馬老四已經把他們主人的主人說出來了。那人一定是很是來頭的了,而且不可隨便讓人知道。這又出來一件令人費解的事,如果那人的來頭是正大光明的,那麼荒山六狼不會如此忌諱提及,所有人都願意把自己的主人吹得高人幾等。或者是惡賊,或者是江湖中什麼臭名昭著的人物。我把青石上的書放回包囊,便準備離開。這一件不能算我的善事。我想。師父叫我行百件,只是給一個大概的範圍,難道行一百零一件就不可?在這三年或五年裏,我可以做幾千件的善事。如果誰掉入河中,或者誰被狼虎抓住,或者讓蛇咬傷了,或者……總之,善事就像遍地的野花一樣,要採摘不會費什麼心力。但它的香氣總又比不得名花奇草。名花是戰功,是良相,是濟世之類。我知道師父並不贊成我做官,所以師父並不鼓勵我去念四書五經,也不讓我去考進士。師父的話總是對的。師父的意思總是為我好。

聽見那老三說:“馬老四,你鬼說什麼?小心主人割了你的狗舌頭。大哥,我們把她押回去總是沒有錯的。如果漠漠女妖不交還屬於我們虎旗會尋來的畫,就讓她被千萬條毒蛇所咬,慢慢在痛苦中死去。哼哼,跟我們荒山六狼作對沒有好處的。”胡老大說:“姑娘,我不為難你,請你說一下,到底是如何知道我們虎旗會有寶畫的?說了我馬上放你。”胡老大果然有老大的風範,我想,反正沒有休息夠,再呆一下,看看他們如何。這個女孩子一定恨死我了,如果六狼凌辱她,我便要出面干涉。雖然他們六人全部帶着刀,但我不會放在眼中的。

女孩子含着惱恨說:“六狼,你們拿了名畫去做什麼以為我不知道嗎?哼哼,除非你們殺了我,不然,我不會停止做這件事的。那老賊想東山再起?我們蝴蝶谷第一個不答應。”邱老三本來還刀入鞘,現在立時抽出來,說:“小婊子,你再說一遍?”邱老三的刀放在女孩子的耳朵上,好像一刀就要下來。胡老大說:“邱三弟,你別亂瞪眼睛。我們現在走。”胡老大望了我一眼,我發現他目光中的敵意,太明顯了,他怕女孩子再說出什麼話來被我聽見了。他的臉色比剛才嚇人多了。如果相較說,這人比另五人都要厲害許多。邱老三顯然也察覺了老大的意思,他輕說:“我去殺了這小子。這裏不會被人知道的。”他一面掃着我。他總以為我沒有聽見,或者只是一頭小羊,想來咬就咬,咬幾口就幾口。他不想,如果我沒有防身的能力,小小年紀,師父會放心我出來嗎?師父雖然比不得父親,但我的師父和父親沒有一點不同。

胡老大居然沒有攔阻,連勸一句也沒有。但我發現他向四周掃了幾眼。以為沒有人發現,就可以殺我了。豈不知,神的眼目遍察全地。我在這一刻後悔剛才的舉動了。雖然好像是女孩子不對,但透過表面的是非,好像做的又是一件合理的事。實際上許多時候,我也搞不清楚是非曲直。我把包囊繫緊,等着邱三狼來殺。那女孩子掃向我,帶着一種報復的快樂。

邱三狼就過來了,他縱起,翻個跟斗,從半空揮刀向我砍來。我輕聲說:“你的武功太差了,兄弟。”人一滑,閃出幾十丈了。我沒有還手。胡老大遲疑了一下。馬老四和那個老五過來了,要圍攻我。我對付他們就像小時同山下的夥伴玩遊戲一樣,我簡直讓他們看不到用什麼身法就出來幾十丈了。三個傢伙還要追時,胡老大叫住,說:“這位兄弟,真是當世英雄。在下胡阿槐,虎旗會東堂堂主。這五人是在下結義兄弟。剛才得罪,還望見諒。”那三人才收住,全是惱怒。女孩子目光複雜地盯着我。我見胡老大如此說,把我當作一般無異的**,便一面告誡自己小心不可上他們的當,一面說:“不打不相識,哈哈。胡大哥,這位姑娘到底如何得罪你們?”胡老大帶着戒備答道:“是這樣的。這人是蝴蝶谷漠漠女婆婆的孫女,自小頑皮,我們買了幾幅名畫,費資極巨,她年少不知,就拿去看,我們怕毀了,所以來追。現在,畫拿回來了,自然放她。我這些兄弟素來說慣了玩笑話,所以——你不要見怪。”我心說,這人果然厲害,他居然看出我就要幫女孩子了。

我說:“寬恕別人的過錯是一件可稱道的美事。胡大哥真是當世豪傑。”我不知不覺說了一句恭維話。胡阿槐讓人放開女孩子,說:“小兄弟,上我們東堂喝幾杯。人生在世,知己難得。”我看見女孩子帶着一種好奇的表情,就淺淺向她一笑,說:“姑娘快走吧。不經人家同意亂取東西總是不應該的。胡堂主,小可不會喝酒。”女孩子就飛步而去,怕六狼馬上會反悔。胡老大說:“喝酒不過一種說法,難道真要兄弟喝?不會喝也喝?是不是?喝茶總是可以的。而且看兄弟出遠門的樣子,卻沒有馬,在下可以借一匹給你。”我推辭,說:“不敢相累。我出來隨便走走,沒有一定的目標,所以馬也不需要。”那馬老四說:“怕我們害你不成?我們對敵人有時候也兇狠,但對朋友卻只有一腔熱情。現在大哥既然請你,還擺什麼臭架子?難道說,我們虎旗會東堂也是江湖下三流的組織,不值一提嗎?”我說:“馬四哥言重了。我們素昧平生,而且六位哥哥都有要事,我如何好意思打擾?我告辭。”我便急步離開了。我懷疑言越甘而心越毒。我平白無故去什麼東堂作什麼?

那時,我將近杭州城,又坐在一處乾淨的青石上看書,我念着李白的詩說:“行路難,其一,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筯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便發現一頂轎子如飛而來。這轎子很小,裏面最多坐兩人。但我當時沒放在心上。我喜歡李白的詩,想乘着這次出來好好背上幾百首。我現在念這首也無所指也無所感,覺得不錯,記住吧,於是背了。我雖然能理解詩中的意思,但自己並不像李白那樣心情悵恨又充滿一種幻想的希望。李白或許曾想做大官,但我從來沒有想過。

便見那頂轎子直直向我撞來。我一閃,轎子撞在青石上了。但立時又折向我。我聞見裏面透出一股幽香。也許坐的是女人。我一手抓住包囊,一手依舊握着詩集,呼地飄向樹頂,便離開了。平白無故,誰來害我?真是可笑。我出去幾十丈,聽見後面有人叫道:“小賊,給我站住,聽見沒有?不然,休怪我不客氣。”聲音是一個老婆婆的,略有些沙啞,年紀在六十左右,透盡惱怒。我遲疑了一下,便停在一棵柏樹頂上,柏樹顫顫抖抖,不喜歡我這樣。幾隻小鳥從我身側過去,我望見後面一位老婆婆踏着軟枝條過來,輕功極其了得。到十丈處,她才停住,臉上全是恨意。這婆婆穿着灰黑色的舊裙,發上插着幾支銀簪。臉還飽滿,眼睛也未濁黃。她的右手握着一隻銀制的如風箏大小的蝴蝶。

我不當回事,正背剛才的詩文,那幾句竟然全忘了。看來讀書真要尋個安靜的地方。我把詩集放在包囊里,溫和說:“阿婆,是叫小可嗎?”婆婆說:“不是你這個鬼頭還有誰?”一口鬼一口賊,我全當不曾聽見,我笑道:“阿婆,小可什麼時候得罪過你了。這般恨我。有什麼事請說。”這時候我發現後面又來了一人,跑得氣喘吁吁,抓住婆婆的手,才算立在細枝梢上,那人是女孩子,正是昨天荒山六狼抓住過的。她叫道:“奶奶,就是他欺負我,他是虎旗會少掌門,武功很高,六狼都巴結他的。”我大驚,這虎旗會我也是昨天剛聽說,居然指稱我是什麼少掌門,人的惡毒真是可見一斑。她和六狼都不是好人。我說:“婆婆,這位姑娘肯定恨小可昨天拉住了她。什麼虎旗會,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婆婆聽這位姑娘亂說,一定會在江湖留下壞名聲的。”那老太婆笑道:“原來是少掌門,老身剛才還以為是什麼惡賊。好了,現在,我家小荷想同你交個朋友,總不會拒絕吧?”

那小荷姑娘紅了臉,說:“奶奶,我什麼時候要同他作朋友?我請奶奶抓住他帶回蝴蝶谷去。我要好好問問他。”婆婆說:“問什麼?還不是作朋友?以為奶奶不知道你的心?”我竟然也臉一紅。當時我雖未成年,但個頭也有中等的樣子,外貌還行。又不曾做過苦工,皮膚沒有晒黑。小荷說:“奶奶,你不要亂講。我,我不理你。”她越發地羞澀,低着頭。我便說:“昨天的事,小可還請姑娘原諒。那小可告辭。”我剛欲走,小荷叫道:“喂,我,我,我想問你幾句話,可不可以?”語氣很不自然。我說:“沒關係。請問。”小荷看了看婆婆幾眼,說:“公子,你,是,預備去什麼地方呢?”她的目光懷着深情,但我當沒有看見。我說:“昨天說過了,我真的沒有什麼目標,隨便走走。反正師父就叫我出來見見世面的。”“那,到我們蝴蝶谷去做客可以嗎?我們那裏有許多的蝴蝶,還有各種花兒,就是沒有朋友。可以嗎?”我生出一種好奇,想答應她。但心裏立時又升起一句話,說:輕易相信人的,便是愚昧。我說:“謝謝姑娘,我只想到處走走看看,所以——日後得便來寶谷吧。”我發現她立時顯出痛苦來,像被最好的夥伴拋棄的那種臉色。那婆婆說:“小東西,我們小荷最難得喜歡一個男孩兒,你敢離開,老身就打斷你的狗腿。”

我說:“婆婆,小可不是不想去,但小可最喜歡的事就是行善。住到蝴蝶谷,還怎麼去做這事?”婆婆說:“你指什麼方面?”我一提,婆婆便哈哈大笑,道:“那老身叫小荷每天掉入池塘一次,你就每天閑不住了,這不是最好不過?”小荷的目光又射出光彩來。我說:“這算不得善事。婆婆,小荷姑娘,小可告辭。”我再也不待她們說什麼,就飛也似地離開了。我自度那漠漠女妖要趕上我,也得拿出幾十分力量來的。或許小荷是一位誤入江湖的清純可愛的女孩子,她的誤入江湖也許就是她***原故。現在,也許她真心希望同我交朋友,我既拒絕,她一定恨我更深了。或者回谷大哭一場,或者脾氣更壞了。但願這一切都不會真正出現,她只不過對我武功這麼高有些好奇而已。

我行得很急,出去約數百丈,才慢下來,聽聽後面沒有人追來,才鬆了一口氣。也許這次出來,我會遇上很多諸如此類的可笑之事。我整整衣服,正尋思往哪個方向去時,感覺有八個人匆匆從南面向我過來,我想,難道是六狼叫了主人和主人的主人來害我?我伏在密林深處,一動也不動,青蛙或蜥蜴在腳旁穿梭也不管,便感覺八人走近了。有個人說:“現在才三十二人,劉大哥,要八千八百八十八,我真怕難以完成。”這人的聲音表明年只有三十以內。另一人說:“主人必須八千八百八十八個童身的男人骨錘才能練回陽神功,我們有什麼辦法?”第一個說:“可是我怕我們殺不到百個,自己就會被別人殺死了。那個狗要飯的與我們作對,你是知道的。”那劉大哥說:“如果他們敢來多事,我們滅掉他們。”第一個說:“談何容易?他們是江湖第一大幫呀。”那姓劉的說:“憑着主人的能耐,十個大幫派也舉手讓他消失。先送回荷花堡再說。”我忽然驚了幾下,慢慢從他們的話中看到一件人間最殘忍的事。我心說,要加害八千多人的性命來滿足自己的練功需要,這種人如果還不是惡鬼又是什麼?我蠢蠢欲動,想立時出來抓住他們,但內心滑過一種無端的驚恐,我怕自己對付不了他們八人。他們並不是荒山六狼,但顯然比狼兇惡千倍。我牢牢記住荷花堡三個字。我相信那個惡魔就住在那裏。我這樣想來想去的時候,這八個鬼傢伙已經走遠了,我深呼吸了數次,內心才從容鎮定。我心說,神呀,天下居然還有這種惡鬼,求你使我順利抓住他,交給官府,立即處宰。

我沒有向八鬼的方向去,也沒有往來路走,怕遇見漠漠婆婆,走向密林。沒有多路,我便發現了前面青草上的一些屍體。草很長,但凌亂之極,一些樹枝也被八鬼砍下來,幾條蛇急速向屍體游來,眼見得,這些人馬上就成了幾堆白骨。我生出一絲不安,但還是折下一些樹枝把蛇擊退。這些屍體大概有三十具,一律伏身而躺,腰椎部有血痂,其餘好像沒有傷。噢,原來剛才八鬼說的是“骨髓”,骨髓可以練什麼“回陽神功”。今天他們第一次殺人,還有害八千八百五十六個。也許這是我所做的第一件善事。我沒有替這些無辜者挖墳,我真的很怕做這種事。我急速離開,要尋找荷花堡。為了平靜內心,我又取出《聖經》來念,說:“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我看見第一個人走近,那是一個普通的百姓,便開始問荷花堡的所在,那人搖搖頭。一直到第一百十三人,都不知道這地方,我有些失望了。我猜測這堡是江湖最兇惡的魔鬼的居處,既然如此,詢問江湖中人或者清楚,這些平民如何曉得?而那個地方一定極其隱蔽,即便知道也不一定能平安入內。當時天色漸暗了,我忽然想去縣衙報案,讓官府先知道,通告下去,使眾人也有提防。抓住八鬼后,也有罪證。我便走進了錢塘縣衙。幾名差人攔住我,叫道:“作什麼的?”我說報案的。說了許多話,差人才領我去見縣尉。那縣尉四十上下年紀,留着深胡,先盯着我有幾百秒,才說:“你是哪裏人氏?敢捏造鬼話,什麼八千八百的,回陽神功的,看你小小年紀,斯斯文文的,我饒你,快回家去吧。”

我極力說:“大人,是真的,求你派兵去現場看看。”縣尉又盯住我三分鐘,才慢慢說:“唉,老實說,現在江湖上有許多怪事,聽說京城一帶有專門搶男嬰的。剛才真的有三十戶百姓來報案了,稱自己家男孩子不見了。我打發他們走,說,你們稱不是十四歲至十八歲的?他們頭腦正常,會走迷路嗎?總是去什麼地方玩耍,忘了時間,過幾天就好了。慌什麼嘛?他們滿面憂傷地回去了。你等一下,我去報告縣令。”我覺得這個縣尉是好人,比那些差人好許多了。

我拿出詩集來,正念“嘲魯儒,魯叟談五經,白髮死章句。問以經濟策,茫然墜煙霧。足著遠遊履,首戴方山巾。緩步從直道,未行先起塵。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孫通,與我本殊倫。時事且未達,歸耕汶水濱。”便見縣令在兩名手下的擁簇下大步而來,縣尉跟在後面。縣令是不到三十年紀的人,長相平常,但透着一種精明。他穿着官服,戴着官帽,遠遠便微笑起來,說:“小孩子,你從哪裏聽到這些話?”我立時把書放好,站起來。縣令坐下后,示意我也坐,再問詳情,我一絲也不隱瞞,像剛才對他們說一樣。縣令的臉色漸漸陰暗下來,向縣尉看看,說:“李兄,杭州城有荷花堡嗎?”那李縣尉說:“不清楚,大人,依屬下看,哪裏荷花最多,一定是了。”縣令說:“西湖裏最多,難道在湖內?那裏住着江湖最兇惡的魔鬼?”縣令搖搖頭,李縣尉說:“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這位小兄弟所言屬實。”縣令說:“你叫保羅?不是宋人?”我說:“回大人,我是宋人,就住在三百裡外的地方。這名字是我師父根據《聖經》上的人物起的。”

縣令說:“本縣給你十兩銀子,你出去不可再亂傳什麼,知道嗎?如果不聽,本縣就把那些命案推到你頭上,你有一百個腦袋,也經不起殺。快走吧,以後最好別在錢塘出現。”我當時便愣了。我還想辯幾句,但是縣令顯出怒容來,而手下把一包碎銀交給我。我當然不會收,哪怕一個銅子。我出於一種良知來做,你們官府卻如此待這件事。我真感到寒心。我不收賄賂就出來,縣令很怒,在裏面商議要殺我,那個縣尉勸住,說:“大人,一個孩子,不可以的。”縣令說:“豈有此理,這種案子發生在本縣,我們升遷還有什麼希望?又如何破得了?你帶幾個得力的,去那裏看看,真有屍體,就埋了,要一點痕迹也尋不出。回來,我自有重賞。”下面還說了什麼,我飛也似地出來了。

我便去西湖,但天色更加昏黃了。我買了幾隻包子,就坐在湖邊吃着,尋思這件事。湖內有幾艘遊船,船上發出亮堂的燈光,笑聲和歌聲傳來,顯示着富貴人家的快樂。有幾曲很好聽,幾次把我吸引過去。我想,也許富貴權勢之人沉迷聲色是無法避免的,因為這兩樣真的帶給人快樂。我忽然閃出那個小荷來。小荷在眼前帶着美麗的微笑。我努力想師父,這是第三夜了,師父,你一個人,現在是坐在油燈下苦讀,還有躺下休息了?會不會擔憂孩子?但腦子又把我拉到小荷那裏。我忽然又想,荷花堡,會不會就是蝴蝶谷?她說裏面有許多花,當然包括荷花了,她的名字又叫小荷,豈不是表明主人很愛荷花嗎?一個地方有兩個名字本是很平常的。也許上代時叫荷花堡,而現在改作蝴蝶谷了。回陽神功,男人是陽,女人是陰,難道說,漠漠婆婆想變成男人?如果一個男人,本就是男人了,回什麼陽?只有女人才這麼做。而六狼又很怕漠漠婆婆,又稱她是女妖,妖女,女妖,表明她的不正常。那小荷想誘我進去,我正是童子身,正和她們的胃口,看來小荷根本不是好人,我現在去找蝴蝶谷嗎?我既然把這件事當作是第一件善事,當然要做好。救下八千多條性命,勝過施捨幾萬兩金銀呢。我激動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我說:“神呀,求你使孩子這件事亨通。八千多人的生命,你難道不看為寶貴?神呀,你讓我有足夠的聰慧辦好這件事。”我祈求罷,在湖中洗了手,便想隨便尋個最小的客棧,現在城門早已經關了,再過幾個時辰,巡城的兵馬就會出現了,我在這裏閒蕩,會被扔進監中的。

我走的時候,又想,自己會不會不是漠漠女妖的對手?如果這樣,自己便枉然送一條命。我當然不想死的。我也不辨方向,走着時,前面奔過來幾十個人。我急步避往一邊去,來的人原來是兩派的,現在就在附近,一方圍住一方了。這一帶沒有夜市,比較冷清,只有豪門大宅的燈籠可以照見一些路。我在豪門的院門前,離那些人不足十丈。我望見站在外圍的人大都持着丐幫的打狗棍,衣衫襤褸。人數在二十上下。裏面的人衣服好不知多少,持刀,約四人。我細細看去,還是無法瞧清他們的相貌。這時候,裏面的人說:“要飯的,我們平日根本沒有恩怨,為何糾纏不休?”外面那為首的說:“荒山六狼,五天前,我們替金山員外保管的幾幅名畫是不是被你們盜了?”我聽是六狼,便把身子移到燈光暗淡處,怕六狼發現燈籠下的我。

聽馬老四說:“柯舵主,我們需要名畫不假,那是替誰採辦你們知道嗎?我們如何會用這等卑鄙的手段?金山員外藏畫豐富,我們曾去過幾次,他堅持不賣,我們說過威脅的話也不假,但是我們盜取作什麼?如果柯兄相信在下的話,我可以把真兇告訴你,那就是蝴蝶谷漠漠女妖的孫女,她曾到我們虎旗會東堂作過案。”那姓柯的丐幫舵主說:“馬大發,既然你承認沒有偷,就是說金山員外的那幾幅畫都是你們在女妖的孫女手中奪來的,現在物歸原主,交給我們吧。”馬大發說:“現在沒帶在身邊呀。要不,請你們隨我們入東堂總部去。”那姓柯的遲疑了許久,說:“哈哈,馬老四,你們這幾個傢伙想騙我進去。現在讓你們留下狗命來。”柯舵主就揮舞着打狗棍撲上去了。一陣混戰開始了。我心說,這人也未免暴躁,在這裏可以評理可以由其他方法解決紛爭,動武相殘總是不好的。但我沒有出面干涉,因為這裏面沒有我的善事。我徒然捲入他們的糾紛作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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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淪亡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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