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葉障目

第六章 一葉障目

紫元宗心頭第一念頭就是『快逃!』可自己傷勢未復,腿腳尚不靈便,又怎能帶着無憂逃脫?

此時朱秉正滿臉堆笑,道:『天驕,我也正要給你介紹兩位貴客。』手指元宗、無憂兩人,道:『這位英雄號為“追月”,義氣豪勇,龍虎山莊一役救道宗諸派於存亡之間,可說是一位奇俠!而這位小姐仙姿絕世,身份尊貴,更是非同小可。再加上齊雲派名宿張師伯。能得見如此嘉賓貴客,實乃你三世的造化啊。』。

黃天驕動容道:『三位果然不凡,請恕小子無狀,有眼不識泰山,多有怠慢。』說著屈膝磕頭賠罪。

張凌風笑道:『念你恭謹有加,免了吧。』。

紫元宗見黃天驕在他跟前下跪,便靠着身邊的館役,順手將他攙扶起來。接觸到黃天驕的雙手時,忽感溫膩柔滑,綿若無骨,不由一愣,暗想『這黃參軍雖是武夫,手指卻這般細嫩。』。

無憂多歷驚險,此時漸漸冷靜下來,心中問元宗道『怎麼辦?』。

紫元宗看了朱秉正一眼,心道『見機行事,尋機逃走。』。

無憂微微點頭,應道『嗯,可有一樣:咱們不能離得遠了,否則心語術就會失效。那樣就糟了』。

紫元宗毅然道『對!我們寸步不離,生死在一處,又有何懼。』。

無憂展顏淺笑,又恢復了怡然自若的神情,心道『我們不會死,要一起活着,一起快快樂樂的活着,永遠永遠!』緊緊握住紫元宗的手,似乎天地間沒有力量能夠分開。

黃天驕站起身來,道:『此處不是說話之所,各位請屈尊移駕,容小子奉茶以侍。』吩咐館役下去準備夜筵,一面躬身為眾人引路。

走進桃源廳堂,只見器物精美,陳設富麗,比之平常更加明潔堂皇。屋中央擺着幾張短案,下鋪牡丹團花褥墊,后列孔雀翎篁屏風。十幾個九華弟子侍立兩邊,個個腰懸長劍,精神抖擻。

館役將紫元宗扶至於西側一張座子,無憂助他坐穩,自己斜依着他坐下。元宗扭頭查看周遭情形,心道『朱秉正一定已經當上九華派掌門了。卻不知他是如何從玄天洞出來的。』。

無憂道『是啊,也沒瞧見青鳳姑娘和朱雀小妹妹,但願她們都平安無事。』。

黃天驕請眾人入座,張凌風當仁不讓,坐在正當中的首座上。朱秉與元宗相對,黃天驕坐了末位。一時百列果品,館役捧來茶盤。上放着邢窯茶碗,裏面是極品蒙頂石花,香馥輕浮,沁人心脾。張凌風端起來淺淺舐嘗,舒了口長氣,感嘆道:『很多年沒有喝到這樣的好茶了。此次重返中原,真有兩世為人之感。』。

朱秉正道:『張師伯隱居修鍊多年,恰似潛龍在淵。如今功成出關,主持齊雲派大小一應事體,正可光大門楣,而我道宗也將重振雄風,更勝往昔。』。

張凌風含笑不答。黃天驕不知底細,插言道:『師父,請恕天驕冒昧。小侄本不是道宗之人,但時常聽我二哥談起,說齊雲道宗的掌門姓李。不知和張前輩是何關係……』。

張凌風聽他提及李雲舟,臉上微微變色。朱秉正咳嗽一聲,搖頭嘆息,神色戚然。黃天驕道:『師父何故長嘆,敢是小侄失言了么?』。

朱秉正皺眉道:『天驕,方才聽你提到你二哥,不由令我心中刺痛,唉……』。

黃天驕吃了一驚,急問道:『我二哥怎麼了?』。

朱秉正道:『你二哥,他被人害死了。』。

只聽『噹啷』一聲碎響,黃天驕雙手發顫,茶碗掉落在地,驚問道:『什麼!?』。

朱秉正沉聲道:『你二哥在柳林峰的八宗道會上,被人用“骨肉分離”的邪術,活生生的將骨骼從身體裏扯出。』。

紫元宗一震,轉臉與無憂對視一眼,兩人同時省悟,想道『黃天驕的二哥,正是九華弟子黃成虎!』。

紫元宗又想『黃天驕當面談論齊雲派的事,本來極難應答。朱秉正不露聲色的就引開了話題,正可謂老奸巨猾。』。

黃天驕表情冷嚴,啞聲道:『是誰殺了我二哥?』。

朱秉正道:『兇手說起來與我九華派淵源甚深,乃前任掌門之女,名叫李紅蓮。因誤入魔道而淪為九華叛徒。在塞北荼毒生靈,專門修鍊分人骨肉的邪術,因此得了名號為“白骨人魔”。你二哥為了維護玄門正氣,與之力戰不敵,被李紅蓮殘害而死。』。

黃天驕低聲念叨:『李紅蓮,“白骨人魔”……好,我記住了,待官府差事了結,我自會道塞北去找她報仇。』。

朱秉正冷笑道:『可惜你報不了仇了。』。

黃天驕道:『此話怎講?』。

朱秉正道:『那李紅蓮摔落在萬丈懸崖下,早已屍骨無存了。』。

黃天驕『哦--』了一聲,語意中微有失意。

朱秉正微微一笑,道:『你不必失望,李紅蓮雖然死了,但聽說她還留下兩個弟子,一男一女……』頓了一頓,不冷不熱的道『白骨人魔的兩個弟子,如今尚留在人間。』說著嗔目一瞪,眼光凌厲如電,直向無憂射去。

無憂也正朝這邊看過來,目光與朱秉正相觸,便定睛與之對視,絲毫不露怯儒之意。她神態恬靜,柔美中有種令人肅然起敬的莊嚴。那雙溫柔的秀眸里,沒有半點仇恨和冷漠,彷彿湛藍溫暖的天空。朱秉正的眼神兇狠冷酷,好象兩枝離弦的利箭,鋒芒雖可奪人心魄,卻消融在這片廣闊的藍天裏了。

紫元宗素知無憂性情,外表雖然溫靜柔順,內心卻堅韌不屈。此時看到她神情恬淡,悠然若蘭。紫元宗心中暗叫『糟糕』,想要拉住她已來不及。只見無憂站起身來,鎮靜的向眾人道:『李紅蓮的女弟子就是我。我師父她不是壞人。』又向黃天驕道:『黃將軍,你二哥確是我師父殺死的。我雖沒有親眼看見,但我知道當時黃成虎正與師父對敵交手。師父殺死你兄長自然是錯的。可她也不是濫殺無辜的惡魔。』。

一時間廳堂里寂靜無聲,張凌風冷笑不語,紫元宗蓄勢待變,朱秉正輕輕捻須,眾人都以為黃天驕要向無憂發難,為他兄長報仇。哪知黃天驕望着無憂怔怔發獃,出了好一會神,然後搖頭道:『冤有頭,債有主,我二哥不是這位姑娘殺害的,那此事與她有何干係?別說她是白骨人魔的弟子,就算是親生女兒,我也不會有分毫冒犯。黃天驕雖愚駑蠢鈍,卻還不至於胡亂遷怒他人。』說罷頹然坐倒,神色甚是蕭冷。

這番話說的不甚響亮,但句句擲地有聲。聽的紫元宗暗挑拇指,心下贊道『好漢子!沒想到這位黃參軍竟如此光明磊落,胸懷坦蕩。他二哥黃成虎如狼似虎,心狠手毒,與他卻是截然不同。』。

無憂慢慢坐回紫元宗身邊。朱秉正頷首微笑,撫掌道:『天驕,你寬仁大度,正是我輩中人。成虎雖遭慘死,但有你這樣的兄弟,也可含笑九泉了。方才那些話欲試你曲直,果然正直不阿,沒有令我失望。』。

黃天驕勉強笑道:『多謝師父教誨。敢問我兄長的靈柩現在何處?』。

朱秉正道:『此次我帶領弟子入關,就是為了護送成虎的骨殖還鄉,前幾天已經送到了你家中。』。

黃天驕站起身拱手道:『有勞師父屈駕奔走。我們全家深感厚恩。』。

朱秉正手一擺道:『事有機緣,若非此番遠赴中原,又怎能遇見幾位高人。』。

張凌風忽然插話道:『朱秉正,福壽堂在太原城裏到處找尋“追月大俠,此事是不是你指使的?你此行目的,大概不是單為一個死去的弟子送喪吧?』。

朱秉正泰然自若,隨口應道:『張師伯有所不知,那福壽堂早年曾受師侄的恩惠,逢年過節常派人到九華北宗朝賀,自承受北宗管轄。因此多少與我有些瓜葛。』他說的詳盡,卻還是沒有回答張凌風的問題。

黃天驕生性耿直,當即道:『福壽堂之眾作姦犯科,已被天驕盡數捉拿。師父怎地和他們有瓜葛?』。

朱秉正笑道:『想必這中間有些誤會,天驕你就把他們釋放了吧。倘或真的有犯法之事,我一定勸誡他們以後安分守己。』。

黃天驕斷然道:『恕小侄無禮,陸登雲等人是朝廷重犯,不容走脫一個。此乃國家法度,天驕不敢領受尊命。』。

朱秉正輕哼了一聲,道:『真能秉持法度么?那麼國家的逃犯,你都是一見到就抓嗎?』說著斜斜的瞟了元宗一眼,其意不言自明。

黃天驕看了看紫元宗額頭上『建武營』三字,道:『小侄是大理寺下州參軍,沒有少卿大人的親筆文書,豈可任意抓人?』。

朱秉正道:『原來如此,卻也說得是。』。

張凌風道:『朱秉正,你別岔開言語。方才我問你為何要指派福壽堂找尋這啞巴,到底有何用意?此事根由還未回答我呢?』。

朱秉正默然片刻,忽道:『張師伯所問,師侄自當稟明。不過還有一件事情更為要緊:師伯可知,這次伴隨九華北宗同來中原的,都有哪些道宗門派?』。

張凌風問道:『什麼?』。

朱秉正道:『和九華北宗結伴的還有齊雲派、龍虎派,兩派門人在八宗道會上元氣大損,很多人都有傷在身。承我九華派多加照護,幸得一路平安無事,此刻都寓住在天驕家裏--汾州黃家莊上。』。

說到這裏,朱秉正淡淡微笑,道:『張師伯,你與齊雲派李師兄雖有些過節,但畢竟叔侄情深。你們久別數年,眼下終有重逢團聚之機,就請張師伯與師侄同去汾州一趟,將其中恩怨泯然化解,不知師伯意下如何?』。

張凌風不答,神色忽喜忽悲,只管低着頭想心事。黃天驕心頭鬱悶,也不言語。紫元宗見朱秉正或硬或軟,只用幾句話便將二人彈壓住,暗中搖頭道『此人詞鋒暗藏,句句都切中要害。卻又顯得坦蕩凜然,毫無虛言令色,真可謂大奸若忠,似拙實巧。』。

當下無話,一直到晚上夜筵時,除了朱秉正談笑風聲,無憂神采自如,餘人都是悶悶索然。少時筵畢,眾人各自回房安歇。無憂照例和元宗同宿一屋。兩人關上房門,便用心語交談。

紫元宗坐在床邊,皺眉心道『看來我們這次又卷進是非之中了。有朱秉正在旁邊,無疑與虎同眠,咱們總要想個法子逃跑才好。』。

無憂道『是啊,剛才我進屋的時候,看見門廊中站着好幾個九華弟子。不時朝這邊窺探,想必是來監視我們的。』。

紫元宗愁容更甚,道『如此一來,真是插翅難逃了。偏巧我的腿腳無力,行走不便!哎!』心裏煩亂,提起拳頭就向腿上砸去。

無憂坐在他身邊,連忙握住他的手,溫言道:『別著急。張凌風不是說了嗎?你的腿腳經絡漸通,會在兩月內恢復,我算着日子,大概就是這十幾天裏。』。

紫元宗點頭,輕柔的撫摸她的頭髮,道『我死過很多次了,並不怕危險。我只是擔心你……,我寧願萬死無生,也不願你受到一點點傷害。』。

無憂把頭埋進他懷裏,低低的『嗯』了一聲,輕輕揚起臉來,含淚笑道:『你不用擔心啊,你沒有瞧見張前輩處處回護我么?還有那位黃參軍,他不原意傷害我,也是好人呢!』說著,就着紫元宗的胸口衣襟擦擦眼睛,接着笑道:『你只管放心,我命大福氣大,到處都有人保護,嘻嘻。』。

紫元宗見她那玉雪可愛的模樣,心下稍寬,道『嗯,但願老天保佑。不過朱秉正指派“福壽堂”尋找我,卻又不知所為何事。這人心機莫測,姦邪至極,所做作為令人難以猜度。』。

無憂雖然天真無邪,不會機巧作偽,但卻是秀外慧中,冰雪聰明,當即道『這不難猜。我想朱秉正還念着翻天令呢!當日他在玄天洞裏,看見我師父被翻天令燒傷,而你卻毫髮無損。他怕翻天令也會燒他,因此不敢親自去拿。就想讓你重返玄天洞,替他找回翻天令。』。

紫元宗恍然道『對啊,定是如此,我居然沒想到……』話未說完,無憂輕聲嘆道『哎,咱們老別說這些煩心事了,好不好?』。

紫元宗點頭應道『好……』卻見無憂嘴角蘊笑,欲語又止,便問『怎麼了?』。

無憂雙睫低垂,微帶羞澀,嘟着嘴巴悄聲道:『唉……再過五天,人家就十六歲啦!』。

紫元宗一拍腦袋,笑道『好糊塗,我怎麼把這麼件大事忘記了!……你就要是大姑娘了。』輕輕捧起她的臉,只見清如秋月,艷似玉梅,一雙水晶般的眼睛澄澈純凈。紫元宗心中霍然顫動,一縷淡淡的凄傷裊悠而生。只覺的濁世無常,人間險惡,往後不知還有多少磨難困苦,而這份嬌嫩純潔的美麗又怎麼經受的了?

夜去晝來。第二天一大早,朱秉正命黃天驕備馬雇車,相邀張凌風同去黃家莊。張凌風正有此意,當即點頭應允。紫元宗、無憂兩人身不由己,自然也被『邀請』隨行前往。黃天驕備好車馬,又叫兵士從府衙提出陸登雲等人犯,先行押解到黃家莊,自己陪同朱秉正隨後而來。

諸事雜事忙了兩天方才辦好。到了第四天清晨,十幾個僕從在前開路,朱秉正等人乘馬在後,紫元宗和無憂坐一輛馬車。眾人一齊上路,出太原東門,沿着寧武官道,直奔汾州迤邐行去。

緩緩走了兩天,已至汾州境內的平遙縣。眾人沒有進城,就在城外京陵村中尋客棧住下,等待翌日再繼續趕路。

此刻正是申時,斜陽煌煌,四月初夏天氣已有些炎熱。眾人走出客棧,來到路邊一處茶攤里,叫夥計擺開條凳桌子,搭上遮陽棚,慢慢喝茶乘涼。

坐了片刻,黃天驕起身回客棧查看馬匹行李。朱秉正和張凌風有事相商,也找僻靜處秘談去了。茶攤上剩下元宗、無憂相對而坐。另有十幾個九華弟子圍坐在四面,不時朝兩人看上幾眼,顯有監視之意。

四周一片安靜,唯有幾隻黃鶯在枝頭啼叫。紫元宗略感氣悶,而無憂性情明朗,從來不會將憂愁放在心頭,見元宗皺眉,正要說笑兩句逗他開懷。忽然順着大路傳來一陣歌聲,語調古怪,莫名所謂,其中幾句道是:。

……

世上可有不死葯?

廣寒宮深冷光照。

功名權祿難放手。

終究黃粱夢一覺。

世間可有姻緣好?

痴情男女鴛鴦套。

紅綃帳里溫柔多。

轉眼荒冢寒鴉叫。

世外可有神仙道?

超脫生死靈光耀。

舍欲無求其中妙。

待我說來世人笑。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路對面一個破落道士,麻衣草履,蓬頭垢面,瘋瘋癲癲的踉蹌而來。走至近前停步站立,默默向著無憂點頭,似乎在注目端詳,又象在側耳凝聽。但見他雙目翻白,眸?渾濁,卻是個睜眼瞎的盲道士。眾人不禁詫異,不知這瞎子在看什麼。

那瞎道士盯着無憂『看』了半天,突然間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眼淚,只是直着脖子乾嚎。眾人見狀笑了,都說這是個瘋子。只有紫元宗暗自納罕,心裏問無憂道『此人好生古怪?但我聽他方才歌中詞義雖粗淺,卻頗有些意味,倒不全是瘋癲之語。』。

無憂還沒答話,那道人忽地收住悲聲,朝元宗笑道:『嘿嘿,你能聽出我歌中的意味,看來還算有些宿慧。』。

此言一出,元宗、無憂都是大吃一驚。紫元宗是啞巴,數年不能和人交談,心裏話只有無憂能夠知曉。可是他剛在心頭默念,那道人立即隨口應答,竟好象也能聽見他的心語。此事突兀怪異,直驚的元宗瞠目結舌,一時難明其究。

瞎道士又道:『你雖有宿慧,可惜不識天理格物,終將一生受苦。』說著手指無憂,道『此女迷惑眾生,害人害己,你整日守着她作什麼?豈不是自討苦吃?方才我便是為此而哭,你還不省悟?』。

無憂聽了這話,眨眨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問:『老道長,你說誰會害人?難道是說我?』。

瞎道士嘿嘿笑答:『不是你是誰?人都說“紅顏禍水,一笑傾國”。我看你姿容絕代,遠勝西子、超乎王嬙。如此相貌不但會害了紫元宗,還會害無數人家破人亡呢!就稱“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害人之物”,也不為過。』。

無憂又好氣又好笑,漲紅了臉。她不會罵人,只道:『你……你,你瞎說,我不會害人,更不會害他。』。

紫元宗在一旁獃獃出神,暗想『這人是誰?他怎知我的真名叫做“紫元宗”?!』。

一眾九華弟子已笑得發軟,紛紛道:『瞎子也能看相,今日咱們可開了眼界了!喂,那道士,你是真瞎還是裝瞎?』。

瞎道士怪眼一翻,道:『當然真瞎,十足真瞎,如假包換!』忽而長嘆口氣,嘀咕道『眼前被一片樹葉擋住啦,自然是睜眼瞎子。嘿嘿,一葉障目,一葉障目,倒也讓我眼前清凈,心中安樂……』。

紫元宗聽到“一葉障目”四字,不由得心中微動,恍惚似在那裏聽過,可仔細思索又記不起來。

那瞎道士又絮絮叨叨的說些瘋話,眾人笑問:『既是真瞎,如何能看見別人長相?你扯謊也得有個譜。』。

瞎道士也笑道:『我雖看不見,但我卻有幾個小夥計幫忙,它們最喜七嘴八舌的爭辯。剛才我聽見它們正在談論各位,因此得知詳情。』。

眾人聞言細看,卻見道士孤身孑立於路中,前後再無旁人,哪裏來的什麼『小夥計』。道士笑道:『各位且不必疑惑,待老道給你們引見小夥計。』一面說,一面伸出右臂,輕輕橫擺,口中低喚『來,來,來。』。

只見道路兩邊大樹上枝葉晃動,接連飛下七八隻黃鶯。一隻只停在道士手臂上,啼鳴婉轉,此起彼伏。瞎道士左手指着小鳥,對眾人道:『這些便是我的小夥計。』說罷扭頭朝着黃鶯,口裏『唧唧嘎嘎』一陣鳥鳴,眾鳥齊聲應和,雙方真象是在談話對答一般。

眾人面面相覷,心下吃驚,不約而同的想『難不成這道士懂得禽鳥之語?』。

無憂稚氣未脫,還是女孩兒心性,見此情景不禁拍手,連連笑說有趣。道士說道:『你既喜歡,就給你玩玩吧。』捲舌呼哨,一隻黃鶯應聲飛起,忽地落到無憂肩頭。無憂撅唇輕吹口哨,也想逗弄黃鶯。哪知這黃鶯伸出短喙,輕輕觸抵無憂的嘴唇。又收翅曲爪,縮身在她嬌艷的臉蛋邊來回磨蹭,低低『咿唔』婉啼,似大有依戀之態。無憂睜大眼睛,滿臉驚奇,對紫元宗道:『哇!快看,這小鳥和我親熱呢!』。

道士嘆道:『唉,連鳥雀也痴迷成這般模樣,可見美色惑害眾生,畜生也難逃其惑。』彈舌作聲。那黃鶯振翅而起,又飛到一個九華弟子頭上,『唧唧』的叫個不住。

那九華弟子大感興味,問瞎道士:『喂,兀那道士,你不是懂鳥語么?這鳥兒在叫些什麼?』。

瞎道士回答:『它說你“生於辰時,幼無倫次,姊弟同床,**無恥。”』。

那弟子『啊』了一聲,驚訝不已--原來他正是辰時出生,自幼在家常和表姐廝混,未到十四歲,已有男女之情。此事向來無人知曉,怎地忽從一個瞎道士口中說出?

那弟子紅了臉,連說:『胡說八道。』。

眾人見他神態尷尬,言辭含糊,就知那道士所言非假。眾弟子更覺有趣好玩,紛紛也要讓黃鶯測算評說。瞎道士便驅遣小鳥,飛到眾人的肩膀,頭頂。一陣鳥鳴之後,道士講述各人的生辰八字,往昔舊事,說的條理分明,絲毫不差。

無憂見紫元宗卻在一邊皺眉思索,想逗他開心,便叫道:『道長,你能不能叫你的“小夥計”,也來講講我哥哥的故事呀?』。

瞎道士點頭,揮手一指,黃鶯一齊躍起,向紫元宗飛來。剛挨近他的身前,眾鳥忽然齊聲驚叫,活象遇見毒蛇猛獸,翻身四散飛逃,箭一般的衝進了樹蔭深處,再沒有一隻敢露頭出聲。

瞎道士臉色微變,道:『寅時生人,果然寅時生人!身上還有這般凌厲的殺氣,難道說……』話未講完,扭身就走。眾人莫名其妙,不知所謂。無憂高聲問道:『道長,你是說他是寅時生人?是嗎?』。

道士越走越快,不住念叨:『寅時生人,寅時生人,原來當真是他。』身影飄忽,轉眼已在數丈之外。

那個『生於辰時』的九華弟子被揭穿醜事,一直耿耿於懷,這時見道士遠走,心裏陡然升起一把無明業火,怒道:『好道士,戲耍我等半天,難道就這麼輕輕鬆鬆的溜了?』他學過飛騰術,當即潛運真氣,施展『行雲流水』隨後追去。看着道士背影逐漸清晰,那弟子越覺憎惡可恨,飛身猛地將其撲倒在地,抽出腰間寶劍,朝道士腿上亂砍亂刺,口中罵道:『臭道士,臭瞎子,我瞧你以後還敢不敢張嘴亂說?』。

眾人駭異,卻見瞎道士早已無影無蹤。而那九華弟子坐在地上,伸着腿腳,手中長劍不住往自己小腿上招呼,一劍劍砍的血肉橫飛,口內兀自亂罵『臭道士!』幾個弟子趕緊跑上前奪下他手中利劍。那弟子霍然清醒過來,卻見小腿已砍的筋肉稀爛,當下抱着傷腿滿地亂滾,大聲慘叫不止。

無憂看着這血腥詭異的一幕,心頭翻騰作嘔,深吸幾口氣,方才慢慢定下神來。只聽紫元宗疑惑道『那道士行止怪異,似乎也會道術,難道也是道宗的高手?』。

無憂搖頭心道『他用的不是道術。恐怕連我師父也未曾見識過如此神通。嗯,他臨走時說你是寅時生人……寅時生人。』輕輕咬着指甲,若有所思。

眾弟子一陣慌亂,有幾人跑去報信。不多時黃天驕、朱秉正和張凌風聞訊而至。眾弟子講明事情經過,直聽得黃天驕驚愕咋舌,朱秉正眉頭緊鎖,連張凌風也神情緊張,連連追問那道士的相貌打扮,臉上憂色漸重。

朱秉正問道:『張師伯,你認識這個瞎道士么?』。

張凌風不答,鼻子裏哼了一聲。朱秉正明白其中定有隱情,便道:『看來這裏有妖邪出沒,張師伯,今夜可否與小侄在周圍搜尋一番,查明情況?』。

張凌風點頭,臉色鄭重,道:『也好,不過我可提醒你,如有異狀,不可輕舉妄動,否則任憑你道術高強,也難逃橫死。』。

朱秉正含笑道:『多謝師伯告誡。』黃天驕聞言大感好奇,請求一齊前往。朱秉正也首肯允准了。

用過夜飯,三人結束停當,順道士去的方向追去。臨走時,朱秉正暗命弟子好好監守紫元宗二人,不得令其走脫云云。

當晚月色朦朦,昏暗不明。九華眾弟子守在客棧中,耳聽傷者哀哀呻吟,心憶白天詭譎之事,人人心頭惶惶不安。只覺四周靜謐的暗夜裏,隱藏着無數的陰魅妖氣。悸罔中又想起『劍鈴響,必有妖邪』這句話,眾弟子睜大眼睛盯着手中長劍,唯恐劍上的劍鈴作響。

如此挨到四更,眾弟子緊張了大半夜,都感神倦力衰,哪裏還記得朱秉正的吩咐,各自陸續回房歇息。無憂在房間裏聽到外面悄然無聲,開門仔細觀望一番,回身低聲笑道:『嘻嘻,咱們的機會來了!』。

紫元宗尚在思索那瞎道士的話,茫然應道『怎麼?』。

無憂抿嘴道:『呀!你不是說要逃走么?現在那些九華派弟子都睡覺去了。沒人監視咱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紫元宗幡然省悟,曲指一彈額頭,道『對!對,我怎地這般糊塗,只不過……』摸摸大腿道『腿腳使不上力,如何逃遠?』。

無憂走上前,左手摟住紫元宗的腰,右手將他臂膀環繞在自己頸后,道:『沒關係,馬車就在院子裏,我扶着你,用不了幾步就能走到。』說著吃力的挺起腰,把紫元宗扶了起來。

兩人躡手躡腳慢慢往門外挨去。無憂稟賦嬌弱,力難負重,走了幾步不禁細喘頻頻。

紫元宗見她辛苦,心疼道『你累了嗎?歇一歇吧。』。

無憂笑道『不妨事啊!古時楚霸王力拔九鼎,今天無憂公主力舉紫大俠,嘻嘻,也差不離。放心,我有的是力氣。』。

紫元宗哭笑不得,搖頭道『我服了你了,什麼險惡的境地?還在說笑話。』。

無憂吐吐舌頭,作個鬼臉,笑道『你不服不行。』。

兩人心裏說話,逐漸走到馬車邊。無憂把元宗扶進車廂坐好。再偷偷的去馬廄里牽出一匹馬,套上籠轡,掛上前轅。突厥人善能駕馭,無憂雖是公主,從小也與馬匹打慣交道,做起這些事並不顯生疏。

車馬齊備,無憂悄悄打開後院大門,牽着馬出了客棧。此時星光隱隱,她依稀辨認出朱秉正去的方向。當下反其道而行之,忽忽走出里許,這才坐到車上,揮鞭策馬急馳而去。

走了兩個時辰,天光漸亮。一輪朝陽冉冉升起。霎時燦燦煌熠,從雲縫間透出萬道霞光。紫元宗與無憂乍脫樊籬,心中都是歡喜無盡。但想到朱秉正等人還在附近,兩人不敢大意,抖韁加鞭,馬不停蹄的繼續行進。

多走一程,離邪惡就遠了一分。兩人心情舒暢,只覺從未有此自由自在。但見前方天高地闊,雲淡風清,此後兩人攜手遨遊,永不分離--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么?他們想像不出,只感到幸福就象無邊的汪洋,將一切都淹沒了。

一路上無憂笑語盈盈,神采揚灑。安靜時托腮抱膝,出神的凝望天空,嫻雅的神態好似仙子望月。倘或偶有悶懨,她會吹起口哨解悶,優美的聲音婉轉悠揚,彷彿來自天際。和這樣的少女在一起,就象春天始終伴隨身邊,到處都是花香,到處都是鶯歌,溫暖香?的氣息讓人無酒自醉。

可是『好景』不長,--越往前走,無憂越不愛說話,也漸漸的很少與元宗對視。偶然目光相觸,她會低下頭去,臉紅到耳根子,羞赧的神色令紫元宗莫名其妙;偶爾秋波輕掠,眼底隱含脈脈的溫情,又讓紫元宗心亂神迷。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少女的羞態中早已包含着答案--不知不覺間,無憂已經十六歲了!

再天真單純的女孩,也有情竇初開的一天。而十六歲,猶如一道門檻。女孩從這頭跨到那頭,一夜之間便能抖落滿臉的稚氣。換上動人心魄的嫵媚表情。連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無意中卻已能讓人為之情迷心醉.紫元宗這一輩子飽受凄苦,如今猛然陷入柔情蜜意的包圍中,更何況無憂天生麗質,姿容舉世無雙,同樣深深的愛戀他。因此紫元宗情絲愈發深入骨髓。他每天都沉浸在迷醉中,偶爾醒來,也是被無憂的艷麗所震懾,彷彿受了電轟雷擊一般。

這感覺既難受又舒服,不象以前那種清涼的純情,卻多了些許熱烈和渴望。恍恍惚惚中,紫元宗又發現一個顯著的變化--無憂越來越關注自己的容貌了。有時路過小溪池塘,她會下車梳理頭髮,仔細的拭去臉上的微塵,然後獃獃的看着水裏倒影發楞,為自己的美麗所陶醉,為自己的嬌媚所傾倒。

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几天之中忽然發生,如同花蕾瞬間綻放,讓人在錯愕之餘,只能感嘆天地造化的神奇了。

馬車轔轔,行了數日。兩個人昏頭昏腦,不辨東西南北,繞着圈子走出好幾百里。這一日行至一處地方,馬匹忽然停住腳步,長聲嘶鳴,才將他們從沉迷中驚醒過來。

兩人坐到車前,舉目四望,就見道路兩邊亂石嶙峋,野草凋零,一片荒蕪冷落。數百個衣衫破爛的人手握鐮刀棍棒,在石頭間翻找着什麼。一聽見馬嘶,都站直身體,怔怔的盯着馬車。

無憂仔細打量,只見這些人有男有女,老幼不一。個個面黃肌瘦,頭大身小,臉上顴骨凸出,眼眶深深凹陷,活象是一群掛着衣服的骷髏。

無憂心感害怕,輕輕往元宗身上靠去,心道『哥哥,他們是什麼人啊?』。

紫元宗嘆口氣,答道『別怕,看樣子這些人是受了災荒的饑民,我小時候見得多了。』一語未了,那群人突然齊聲大喊,潮水般的向馬車擁了過來。

紫元宗吃了一驚,當即摟住無憂的纖腰,提神斂意,暗藏陰陽劍氣於掌心。這些天他依照張凌風傳授的法子運行周天,勤練七通劍,劍氣運使越發純熟,雖不算劍術高手,但已盡可保護無憂周全。

眾饑民撲到近前,並不理會元宗二人,卻猛地把那匹馬掀翻在地,刀砍棍打,手扯嘴咬,活生生的將其撕成碎片。一時間血腥四溢,腸肚內臟流的遍地都是。那幾百人蜂擁而上,紛紛爭搶死馬的血肉。有些人等不及,抓起還在冒白氣的馬肉就往嘴裏塞。僅片刻功夫,一匹膘肥體壯的大馬就已蕩然無存,連鬃毛、骨頭都被搶的一乾二淨。過不多時,饑民們陸續散去,只剩下幾個老弱還在舔食地上的血跡。

馬車失去支撐,斜斜向前傾倒。無憂勉力攙住紫元宗,慢慢得從車上走下。此時她臉色煞白,被前所未見的慘景嚇壞了,扶着紫元宗坐到路邊,深深的吸幾口氣,但覺胸口懣悶,翻湧欲嘔。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低低的呻吟聲。無憂回頭一看,發現石頭堆里躺着一個老人,亂髮蒼蒼,骨瘦如柴,睜着兩隻木然瞪着天空,嘴裏吐着白沫,發出垂死者特有的含糊呢喃。

種種慘狀真叫人不忍卒睹。但無憂外柔內韌,天性里有種異乎尋常的堅強,加之那顆悲天憫人的善心,登時便將恐懼感驅散。她毫不猶豫,也不等元宗說話,走上前去,輕柔的將老人的頭枕在臂彎里,一面查看情況,一面輕聲問道:『老人家,你醒醒,能聽見我說話嗎?』。

紫元宗也慢慢挪蹭過來,看清老人的樣子,心道『這是餓昏了,咱們車裏還有些乾糧,你快去拿來!』。

無憂答應一聲,放下老人,轉身去車裏搜索一陣,拿出布褡褳和一個裝水的葫蘆,幾步走回,對紫元宗道:『就這些,全部吃的都在這裏。』。

說罷她蹲下身子,從褡褳里摸出一塊白面干饃,用手細細掰開,一點點的塞進老人口中,間或倒些水在嘴裏,助他吞咽。喂完一個饃,老人臉上泛起几絲淡淡血色。無憂欣然微笑,正想細細詢問,忽感周圍有些異樣,抬頭一看,發覺不知何時四下已圍滿饑民。個個翹首鵠立,滿眼熱望,死盯無憂手中的褡褳直咽唾沫。

無憂與紫元宗對視一眼。兩人心意相同,立即打開褡褳,將干饃分給眾饑民。這些人已是餓的狠了,見了食物抓起就啃。有幾個人因為吞咽太急,被噎的伸脖子瞪眼,無憂為其撫胸拍背,連說:『別慌,別慌,慢慢吃。』。

轉眼干饃食盡,眾人不願就走,紛紛蹲坐在四周,怔怔的望着無憂和紫元宗。神情中既有感激也有期待。這時那個老人漸漸醒轉,叫了兩聲,搖搖晃晃的支起半個身子。

無憂怕他滑倒,趕忙扶住他的手臂。老人登感一團香氣驟然而至,清雅有如幽蘭沁芳,不覺精神一振,眨了眨昏花的老眼,朦朧中看見面前兩個人影,便喘息道:『多謝二位客官相救……多謝……』。

無憂道:『不用謝,老人家,請問這裏是什麼地方?』。

老人聽她口音有異,道:『兩位不是本地人吧?此地離龍泉郡不遠,叫作曲陽鄉,前面是文家集,再前面是十斗坪,朝南是石猴嶺,往西就是回馬河。如今這幾處地方都正鬧飢荒,兩位還是繞道遠去的好。』。

無憂疑惑道:『咦,我在定襄曾聽說大唐強盛,百姓安康,家家豐衣足食。怎麼一下子會有這麼多人挨餓?』。

老人嘆道:『莫要說姑娘感到奇怪,就是老朽在這裏四十年,也未曾見過這樣的天災--前兩年關中大旱,咱們這地方顆粒無收,本已極其貧瘠困苦。今年朝廷開恩,調撥皇糧賑濟四鄉,誰知二月間不知從哪裏飛來了無數的蝗蟲,鋪天蓋地,非但把官糧吃光,連待插的秧苗也一併啃盡。更稀奇的是,這些蝗蟲不僅吃糧食,凶起來的時候連活人也要吃,真是天降妖孽,百姓遭殃啊。』。

無憂聞言,心裏隱隱想起一件事,忽聽紫紫元宗心道『是了!那些蝗蟲定是那張凌風的“靈雛”!這裏鬧飢荒就是拜他所賜!』。

無憂秀眉微皺,輕輕的點了點頭。

老人繼續說道:『接連兩三年的災荒,如今又被蝗蟲禍害,鄉民們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來的度日如年,成天在荒地里找尋野菜,青草為生。一個個餓的人不人鬼不鬼。依老朽看來,不出三月,周圍方圓七八百里的地面,就要成了無人煙的赤地了。』。

說到這裏,他手指前方道:『順路朝前二十里便是文家集,那裏有客棧人家。二位身上帶着盤川吧?可去買些吃食,再買兩匹馬代步,及早遠遠離開得好。我們這些人是有今天沒明日的,不敢挽留客官。只求上天庇護善人,保佑你們一路平安無事。』。

接着眾人紛紛開口談論,述說各自的悲慘遭遇。這個說養不起孩子,曾將新生嬰兒活活溺死;那個說熬不住飢餓,就去墳地里挖屍體吃死人肉。人受苦太久就會變得麻木。這些人表情獃滯,講起慘事來娓娓侃侃,語氣里有種令人窒息的平靜。直聽的紫元宗心如刀絞,無憂泫然欲泣。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眾饑民躬身向兩人道別,然後相扶相攜,蹣跚着四散離去。無憂默默的在石頭上坐了一會,只覺寒氣漸濃,透入肌骨,不由打個寒戰,雙手抖顫把衣服裹緊。

忽感背心一暖,轉臉看去,原來是紫元宗摟住了她的肩頭,眼裏滿是關切和愛憐,心道『我們走吧!』。

無憂心頭溫暖,眼眶濕潤,道:『嗯……』。

紫元宗微微一笑,抬頭眼望前方,道『走吧!』。

無憂咬着下唇點點頭,側着依靠在他肩膀上,內心無比安定寧靜。此時紫元宗內傷漸愈,已能扶着無憂勉強移動雙腿。於是兩個人依偎着緩緩而行。身影逐漸隱沒在厚重的黑暗中。

約莫走出七八里,夜色越來越濃。兩人磕磕絆絆,在崎嶇的道路上行走艱難。最後只得停下在路邊石堆里歇息。四月的晉中大地,深夜裏寒風凜凜,荒野外猶為寒冷。紫元宗緊緊的把無憂摟在懷中,潛運陽鳳真氣,懷抱里登時暖意融融。無憂把臉埋在他胸膛上,不一會便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兩人繼續趕路。迎着陽光走了個兩個多時辰,天色慢慢暗淡下來,四下里陰藹乍起,昏黃的霧氣遮掩得前方道路晦暗不明。紫元宗暗自疑慮,尋思道『此刻已是午時,怎麼天色卻象黃昏一般?』轉頭看無憂,見她神色倦怠,容顏憔悴,心頭不禁疼惜,道『你扶着我走了半天,我身子又沉重,你累壞了吧?我們還是歇歇再走。』。

無憂勉然一笑,摸摸腰間那個葫蘆,道:『好啊,咱們休息片刻。正好水已經不多了,等會我去找點水喝。』攙着紫元宗原地坐下。忽感身下硬硬的似有一物,拿起來一看,是一塊陳舊的木牌,上面用黑漆寫着五個字『文家集客棧』。

無憂見了點頭道:『嗯,好象我們到了文家集了……』與紫元宗對視一眼,扭頭四顧,就覺得四處昏暗慘淡,死寂無聲,哪裏有半點市集的熱鬧景象?

就在這時,正午的陽光穿透霧氣,灑下一片血紅的光芒。濃霧漸漸散去,周圍的景物清晰起來。霎時無憂和元宗駭然失色,心頭突突亂跳不已。只見道路兩旁房屋破敗,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地面上白骨參差嶙嶙,無數的屍骸散落橫陳,一具具扭曲變形,好象死前都遭受了巨大的痛苦。?看着這地獄般的恐怖場景,無憂手心發冷,緊緊抓住紫元宗胳膊,道:『這……這是什麼地方啊?』。

紫元宗皺眉道『這裏便是文家集,如此慘狀……象是遭了戰亂一般。可是,為何這些屍體都只剩下骨骼?竟比用刀子剔的還乾淨。』。

正在思忖,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呻吟聲,定睛看去,見一處瓦礫稍稍凸起,緩慢的伸出血跡斑斑的一隻手。紫元宗心道『還有一個活人!快過去看看!』。

無憂定定神,扶着元宗挨到近前坐好,蹲身扒開那堆碎瓦片,從裏面露出一個衣衫破碎的男人。

這人四旬年紀,下半截埋在亂石里,胸口微微起伏。土灰色的臉上黯淡無光,深陷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天,面頰鬆弛,鼻孔攣縮,一幅半人半鬼的垂死模樣。無憂用手微微抬起他的頭,解下腰間葫蘆,緩緩的喂他喝了幾口水。那人劇烈的咳嗽幾聲,搖晃腦袋轉過臉,半睜着一雙昏蒙的眼睛,茫然注視着面前的兩個人。

過了好半天,那人似恢復了些神智,喘了幾口氣,道:『你……你們是什麼人?』。

無憂道:『大叔,我們是過路的,這裏可是文家集?』。

那人嘆道:『是啊,前天這裏還是市集,可就在昨天……』說到這裏,他死死的盯着滿地的亂骨,眼神里閃動着狂迷震恐的光芒,大聲道:『是蝗蟲!什麼都吃光了……糧食,衣服,家畜,連人也吃……都吃光了!』。

無憂抬頭與紫元宗對視一眼,兩人心下恍然省悟。紫元宗搖搖頭,對無憂心道『你可看見了么?又是張凌風的邪術在害人,此人為了長生,縱使蝗蟲殘害生靈,和吃人惡魔的朱秉正有何分別?早就應該尋機殺了他!』。

無憂默默不語,望着紫元宗那佈滿殺氣的眼神,輕輕嘆息一聲,柔靜的神態里隱約露出一絲淡淡的憂色。

正在此時,遠處響起沉悶的呼嘯聲,好象風雲乍起,天空忽然一片灰白,地上的枯草微微抖瑟,陽光忽明忽暗,神秘而恐怖的氣氛無處不在。猛然轟的一聲,天邊出現一團模糊的影子,說不清是什麼形狀,只是越變越大,最後瀰漫開來,遮住了半邊青天,恍若魔怪散佈的妖霧。

那人突然高聲尖叫道:『又來了!它們又來啦!』雙眼鼓凸,幾乎要從眼眶裏掉出,恐懼的樣子難以描畫。

無憂聞聲走到高處舉目張望,聽見紫元宗在心裏喚道『快過來,是那些吃人蝗蟲!』。

無憂心裏一沉,趕緊跑回紫元宗身邊,問道:『怎麼辦?』轉眼看見那半截埋在瓦礫里的人,心念一動,道:『我們掩藏在沙土碎石里吧!好象那位大叔就是這樣躲過劫難的。』。

紫元宗剛要點頭,哪知已經來不及了。就聽四面啪啪急響,猶如陡然下了一場驟雨。瓦礫間老鼠亂竄,驚惶的吱吱嘶叫。片刻后,無數手指粗細的飛蝗鋪天蓋地而來,黑壓壓的陰慘慘的一大片,如同烏雲一般籠罩了整個文家集。

紫元宗暗暗吃驚,心想張凌風的『靈雛』不過幾百隻,如何轉眼就增加到成千上萬之數?耳聽周遭咯咯聲綿綿不絕,那是蝗蟲在啃咬一切東西:不管木材,磚石,甚至鐵器,統統不放過。紫元宗心裏發毛,低頭看依偎在他懷裏的無憂,也是滿臉驚懼,一時不敢出大氣,睜着美麗的眼睛獃獃發楞,似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景象。

此時蝗蟲已飛到近前,天上的蝗群急切想要降落,撲騰之間羽翅相互纏結,紛紛從半空裏墜落,噼里啪啦跟下冰雹似的,兜頭蓋臉的朝紫元宗等人撲去。有幾隻落在無憂身上,張開巨顎隔着衣服就咬她的肌膚,痛的無憂大聲驚叫。紫元宗急忙揮手一掠,心隨意動,勁由心生,一招『陽鳳劍』忽地使出,將那幾隻蝗蟲燒焦。接着餘力不減,朝四方蕩漾開去,又燒死周圍數十隻蝗蟲。

紫元宗一擊得手,不及細想,左掌隨即伸出,似曲似直地劃了半個圓圈,蓄積『陰凰劍』劍氣緩緩拍出,登時又有幾百隻蝗蟲凍結成冰。他就這般左右手相接發出劍氣,依着『七通劍』的劍術將劍氣化作兩道屏障,一冷一熱罩護前後左右。四周的蝗蟲雖多,但不是燒死就是凍僵,沒有一隻能挨近身前。

不多時,蝗蟲越來越多,陽光暗淡下來,直至昏黑蒙蒙不見五指。嗡嗡的蟲叫聲好象凄風怒號,又似鬼魂哭泣。不時夾雜着一兩聲巨響,那是一些破房子被數量眾多的蝗蟲壓垮,轟然坍塌的聲響。紫元宗劍氣激蕩,體內真氣越發旺盛,劍氣蕩漾的圈子越來越大,將埋在瓦礫里的那個漢子也籠罩住了。

但那人此刻已然惶然失神,眼望着蝗群無窮無盡,表情變的可怖極了。兩顆眼珠沒有半點生氣,卻發散出恐怖和災難的反光。忽然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撐起身,從亂石里站起來向外跑去,嘴裏發出似人非人的嚎叫。無憂見狀大驚,急喚道:『快回來,快回來!』在紫元宗懷裏掙扎幾下,便欲起身去阻攔那人。

紫元宗心腸極硬,一把將無憂緊緊抱在懷裏,單手舞動陽鳳劍抵擋蝗群。黑暗中就聽那人長呼慘叫,然後再不作聲。微弱的陽光下,隱約可見那人血肉飛濺,眨眼數千隻蝗蟲將他裹了個嚴嚴實實,蟲群間稍有縫隙露出,發出慘白的冷光,那是啃盡肌膚后顯現的白骨。

目睹這番慘景,無憂心神震蕩,全身微微顫抖。紫元宗一邊輕輕撫摸她的脊背,一邊振臂揮動,將陽鳳劍舞得呼呼生風。但此時他單手舞劍,沒有後續之勁,劍氣構成的屏障有了空隙。幾隻蝗蟲乘虛而入,狠狠的咬在他手臂上,立時鮮血滲出,順着手臂點點滴下。

紫元宗嘗盡苦難,這蟲豸噬體的痛楚反而令他精神一振。當下雙眉輕挑,唇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左手緊緊抱住無憂,右手挾着陽鳳劍,伸到面前密集的蟲群里猛劈狂砍。劍氣勃發到極處,凌空掠過一片片熾烈的火焰,燒的蝗蟲狂舞亂飛,噼啪作聲。但四處的蝗蟲感受到陽鳳劍熱量,都一齊飛蛾撲火般朝元宗湧來,黑呼呼的好似濁流翻騰,令人悚目喪膽。

蟲屍與熱血不斷落到無憂身上。她心中驚懼漸去,抬頭看着紫元宗冷酷的微笑,忽然間陡生出萬般憂傷。輕輕撫摸他的面頰,但覺指端冰涼一片,似乎是一張石頭雕成的面孔。無憂怦然心動,恍惚中回憶起被勾魂獸圍攻的情形,紫元宗也是這種野獸一般的神情,也是這麼冷漠的面對死亡,平靜里竟隱含着某種期待。無憂凄傷不能自勝。她並不怕死,也沒把險惡的危境放在心上。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害怕看到紫元宗那種表情,只覺那冷靜后隱藏着某種東西,一種就沉睡已久,就要蘇醒的可怕東西……

無憂揚起臉,眼眸中含着淚光,凄然道:『我們就要死了么?』。

紫元宗沒有答言,內心早已一片迷狂,只知用身體遮擋住無憂,手中陽鳳劍胡亂劈刺。蝗蟲群蜂擁狂舞,不時趁虛撲咬,片刻間元宗手臂已是鮮血淋漓。紫元宗毫不在意,霍地眼露凶光,曲指成爪一把抓住兩隻蝗蟲,猛然塞進嘴裏,一揚脖子竟囫圇吞了下去。內心嘶啞狂吼,那咬牙切齒的猙獰模樣活象是冬天裏飽受饑寒的餓狼。

這時,無憂在他懷裏微微撐起上半身,臉上愁容盡消,目光溫柔沉靜,周身似乎都籠罩在明艷的霞光里。這是無憂面臨生死關頭所特有的美態。她天生就有這本事:拋開憂愁煩惱,如同揮灑塵埃一般輕鬆自然,眨眼間就將愁苦置之腦後,剩下的只有恬美的微笑。此刻她伸出手臂,輕輕摟住紫元宗的脖子,就象一片白雲擁抱着太陽。然後,她輕輕揚起臉,雙唇顫抖着,宛如晨風裏瑟瑟的花瓣,伴隨着清香的呼吸,輕柔的吻住了元宗的嘴唇。

這一吻,兩人同時渾身顫慄,象是冬眠的小蟲被春風驚醒,既感幸福又覺害怕,心慌意亂間,忘記了身遭的一切。紫元宗暈暈乎乎,方才滿眼的戾氣都消散殆盡;無憂心神皆醉,嬌艷的臉蛋越來越紅。兩人在昏暗裏對視,蝗蟲,死亡,瓦礫濕冷,腥風刺鼻,他們都渾然不覺,心中千言萬語,卻又空空蕩蕩……突然元宗清醒過來,暗道『不好!我們沒有防備,豈不是束手待斃?這半天沒有動靜,難道我們都已被蝗蟲咬死了,這會已在陰間了么?』。

想到這裏,他猛地抬頭觀望,只覺陽光刺眼,白茫茫的看不清楚。再低頭一瞧,無憂羞紅的臉藏在他懷裏,不敢看他的眼睛。紫元宗心頭溫暖,也覺得臉上發燒,心頭亂跳。

突然耳畔響起一陣笑聲,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一死百了,世間情愛恩仇都是蝕骨毒藥,你們還沒有嘗盡其中苦頭,豈能就這麼死了?哈哈。』。

紫元宗與無憂都吃了一驚,坐直身子朝聲音處望去。只見三丈外站着一個破衣爛衫的道士,雙眼翻白,邋遢骯髒,正對着兩人微微冷笑。

無憂拉了拉紫元宗的袖子,心道『這個人,不就是我們在平遙遇到的那個瞎道士嗎?』紫元宗心頭一震,定睛細看,忽然寒毛倒豎,颼颼涼意從頭頂直貫腳底。只見漫天的蝗蟲都已雲集在道士身後,烏沉沉的堆積成一座四五丈高,長寬都看不到邊的『蟲山』,一陣風吹過,蟲堆蠢蠢蠕動,如波浪般的此起彼伏。

無憂擔心道士被蝗蟲傷害,正要提醒他當心。忽見那道士轉過身去,口中發出陣陣『嗡嗡』的低鳴,乍一聽好象是蟲豸鳴叫。登時蟲群轟然作響,眾蝗蟲振翅發聲,時歇時起,與道士的聲音彼此應和,音韻節律無不恰如其分。

紫元宗心下疑惑,暗道『他在做什麼?』。

無憂微微一愣,隨即省悟道:『這人好奇怪!不過……對了,他不是能和小鳥交談嗎?難道……難道他又在和蝗蟲說話?』。

一語未了,那道士喃喃嘆道:『張凌風的靈雛血蝗一到中原,數量便增加極快。吃人害命無數,卻也使很多人超脫俗世掙扎之苦!哼,人活着就是受罪,豈能這麼輕易的得到解脫?待我收走靈雛,還濁世一個清靜吧!』說完仰天清嘯,揚首邁步前行。衣衫襤褸的模樣透出一股軒昂的氣勢,剎那間好象變了一個人。

千萬隻蝗蟲斂翅收聲,跟在他後面跳躍而行。『蟲山』緩緩移動,隨着那道人的身影逐漸遠去。一個時辰后道人和蝗蟲都消失無蹤,四周靜悄悄的有如晨昏般安靜。

無憂定定心神,撕下一片衣襟給元宗包好傷口,扶着他想站起身。還未站穩,兩人眼前天旋地轉,腳下輕飄飄的象踩在雲里。原來他們自前一天中午起就再沒有吃過一點東西。此刻乍脫險境,立即感到飢火難耐,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

兩人重新坐下靜靜的休息片刻。待恢復了些許精神,無憂便到周圍民居里去搜索一番。但見廢墟遍佈,碎礫如山,不要說食物,就是連根枯草都沒有。

無憂走回到紫元宗身邊,臉上神情照樣怡然輕鬆。見紫元宗愁眉不展,便笑道:『要說吃的,咱們可不缺,這不就是么?』說著蹲身在地上撿起一隻死蝗蟲,道:『陽鳳劍氣燒蝗蟲,這可是你的拿手好菜呀!不知味道怎樣?』扯下蟲腿放到嘴裏輕輕咀嚼,那蝗蟲已被燒成焦炭一般。

無憂勉強嚼了幾下,口中又苦又澀,卻淡淡一笑,道:『哎,味道還行,就是火候有點過了。』。

紫元宗心中凄然,伸手撫摸她肩頭。撩起衣襟輕輕擦去她唇邊的污漬,眼看着這張美麗清純的面容,他悵然深嘆,心情說不出來有多沉重。無憂與他的目光相觸,一下想到方才兩人親吻的情形,不禁大為羞澀,急忙轉頭假裝尋找可吃的蟲屍。但見死蝗蟲碎不成形,焦氣沖鼻,實在難以作為食物。

她咽了兩口唾沫,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有辦法了!早年師父傳授我九華道術,曾說起有一種叫“吞津術”的修鍊法門。不用吃東西,光靠吞咽唾液就能頤養精神,煉到高深境地甚至能辟穀飛升呢!』當下念誦口訣,教紫元宗如何服氣引津,如何『漱陽含霞』,直到『存精除穢』。

這『吞津術』確乃道家修鍊辟穀的入門之法。意念存於丹田是為『龍池』,舌抵上齒是為『鵲橋』,引津入體,吞氣斂神。就能不食五穀,增進修為。但此術雖妙,修習者體內必須先聚有真氣,對沒有真氣的常人便毫無用處。紫元宗身懷『陰陽劍氣』,眨眼功夫這『吞津術』就煉成了,當即精神奕奕,倦意一掃而光。而無憂早就失去了真氣,陪着紫元宗煉了一會,不過是吞了幾口唾沫而已。

無憂見紫元宗飢容消去,心裏歡喜,真比面前忽然出現一桌盛宴還高興。她一心都在元宗身上,早忘記自己的飢餓。當下扶起紫元宗繼續趕路,離開了文家集這塊死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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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唐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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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葉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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