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之驕子

第五章 天之驕子

張凌風默不作聲,眼望着遠處靜靜流淌的汾水。Www.wenXuemi.Com此時水面上船舫穿梭,華燈如流,夜空下煙波爛灼,宛若銀河天降一般。張凌風望了片刻,心緒漸漸平靜下來,低聲嘆口氣道:『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本是齊雲派宿老,派中輩分最高,前任掌門韓廷堅也是我的師侄。想當年我們師兄弟號稱“齊雲五聖”,威名彪炳天下。只因我素喜逍遙散漫,常年雲遊在外,所以江湖上知道我的人不多。直到廷堅去世,傳掌門與他兒子韓雲舟,我才回到齊雲派……』。

話未說完,無憂打斷道:『齊雲派的舊事,師傅也曾跟我講過,我都知道,這些和“靈雛”有關係嗎?』。

張凌風恍若不聞,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仰頭而盡,自語似的說道:『……那年韓雲舟十六歲,遇事不能決斷,便由我這個師叔祖代理掌門之責。沒過兩個月,韓雲舟突然改姓為李,喚作“李雲舟”。我心裏奇怪,怎麼父喪未及三月卻要改姓?派人暗查,結果讓我大吃一驚--原來李雲舟的生父乃是九華派掌門李元德,而他是早年過繼到韓廷堅名下的假子!』。

說到這裏,張凌風停住話頭,又喝光一杯酒,忿然道:『螟蛉之子豈堪重任?這且不論,再說李雲舟對九華派必恭必敬,每遇大事定先請示李元德,似大有歸附之意。咱們齊雲派怎能為九華派附庸?我稟性直率,不善婉言曲諫,當時就告誡李雲舟自重身份,不要斷送齊雲派的基業。李雲舟剛愎自用,反說我有覬覦之心,還勾結九華派欲剷除異己。我一怒之下便帶領弟子出走遼東,因我與蓬萊仙宗有些淵源,想請蓬萊派為齊雲派主持公道。嘿嘿,結果蓬萊仙宗沒有找到,李雲舟卻帶領齊雲派高手追來了。他真是趕盡殺絕啊!數度交戰,我的門人死傷殆盡,最後我被他們追殺到一片樹林中,走頭無路,只得舉劍自盡。』。

說完這一大段話,張凌風杯盞不停,已經喝光了兩壺酒,長舒一口氣道:『李雲舟親眼見我自刎倒地,這才離去。嘿,也算命中定數,大限未到。我在樹林裏躺了整整兩天,本來已氣絕身亡。幸而一位天山派前輩雲遊路過,就將我救活過來。此人法力之高,簡直到了神鬼莫測的地步。不但救了我的命,還傳了我長生不死的妙法。我不知他真名,只知道他有個外號,叫做“一葉障目”……』。

無憂插言問道:『天山前輩所傳的不死妙法,就是用血肉飼養“靈雛”?天山派是仙宗,怎麼會有這樣邪異的法術?』。

張凌風道:『也不盡然。世外仙宗三派,各有長生妙道。那崑崙派善於辟穀服氣,法術最接近道宗的道術;蓬萊派精於孤修存思,其中弟子多在荒山深海里獨自修鍊;而天山派最擅長先天胎息,講究移魂動魄,忘乎本性,與天地間各種生靈同呼吸、共性命。以至功法高深時,可以將自身生命寄存在花鳥魚蟲的體內。所謂“土木魚蟲,皆寓精魄。虛無不至,神無不通”,只要所寄魂的魚蟲不斷生長繁衍,修道之人即能永生不滅。這些至理說來奧妙無窮,那天山前輩也並沒有盡心傳授於我。他講功法的斷斷續續,我就學的一知半解。飼養靈雛,是我從天山仙法的道理中自創的法門,哎,殊不光明正大,非是仙宗正道。』。

紫元宗心裏冷笑道『原來你也明白養蝗蟲不是正道?倒還有三分自恥。』。

張凌風接着道:『我已是死過一次的人,若不飼養靈雛求長生,一年之內我便會衰邁而亡。因此靈雛之法雖令我身受萬般苦楚,卻也是必須要修鍊的。』說著嘆息數聲,大有無可奈何之慨。

無憂道:『依靠蝗蟲繁衍來修鍊長生。就是說,蝗蟲越多,前輩的法力越高,生機越強,是這樣吧?』。

張凌風點頭道:『對,正是如此,春夏兩季靈雛繁殖成群,於各處啃食草木,它們長大一點,我的法力增加一分。到了秋涼時分,靈雛再飛回到我身上產卵,周而復……』。

話未說完,無憂打斷道:『前輩你做的不對!我聽哥哥說,蝗蟲是害人的東西,吃光莊稼,引來災荒。你飼養它們得到長生,可是種田的農戶們都得挨餓了。看着別人因你而受苦。前輩能心安嗎?再說用血肉餵養靈雛,令你年年受苦,還用刀子割自己的肉……哎,想起來就噁心。如此長生不死,我看簡直是生不如死呢!』。

張凌風橫着眼打量她,道:『你這丫頭,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着”,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我等修道之人?人最重要的自己活命。這麼淺顯的道理你都不懂嗎?至於靈雛噬體的痛苦,我自會想出辦法化解。』。

說到此處,他看無憂依舊不以為然,便站起身,指着朝樓下人群道:『世人奔忙碌碌,不正為了謀食求生,苟延性命嗎?倘若能活到古稀,莫不引以為幸事。豈知“祿易得,壽難求”。秦皇漢武,雖富有四海,兀自煉丹服汞,只求或能延年續壽。到頭來百計千方也難逃限盡。所謂“彭祖乃今以久特聞”,長壽之福,猶屬難遇難得,而長生之妙,更令世人匪夷所思!又怎不值得我輩夢寐求索呢?』。

張凌風知道無憂讀書不多,便文縐縐的說了這一大通,滿以為能將這番邦小丫頭折服,誰知無憂僅僅抿嘴一笑,表情輕鬆微帶俏皮,道:『前輩一口氣說了好多,我半句也沒聽懂。只是我見你活的這樣辛苦,到底有什麼意思趣味呢?能長生當然好,但要用刀子割肉,養蟲害人,要我呀,那可說什麼也做不到。』。

這時紫元宗早不耐煩,拉拉無憂的衣角,暗道『這人胡言亂語,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咱們走!』。

張凌風見無憂固執己見,欲待再發宏論闡述長生之理。無憂站起身來,微笑着伸個懶腰,道:『哎,不辯了,再說下去我要睡著了。好睏啊,前輩,早些安歇罷!』說著扶着紫元宗回房。走了幾步,到底是年少淘氣,又回頭聳聳鼻子,打趣問道:『前輩,你這樣活着,開心嗎?』嘻嘻一笑,生怕張凌風又纏着爭辯,趕緊幾步走進樓閣里去了。

張凌風泄氣坐倒,半晌也不動彈,心裏慢慢迴響着無憂最後這幾句話,忽然想起『我這樣活着,開心嗎?我為什麼要活那麼長?為什麼?我為什麼活着?我活着為了什麼?』反覆自問卻沒有答案。細細咀嚼回味無憂的那些話,心頭漸感迷茫困惑,一時間竟痴想入魔,心動神搖,難以自勝。

當夜無事,紫元宗與無憂仍然同榻而眠。『桃源』中的館人見慣風流韻事,自不在意。哪知二人一個懵懂無知,一個坦蕩無邪,卻並無半點世俗雜念綺欲。

第二天一大早。張凌風獨自一人出去,至巳時方歸。還帶回大包小包許多物事,都攤開堆放在樓下廳堂里的案几上,又喚無憂下樓。無憂聞聲出來一看,那包裹中是些金銀首飾,裙襖袍帶之類,件件精美華麗,珠光玉氣,都是貴重不菲的上等衣飾。

張凌風道:『不管你們愛不愛奢侈,反正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寒酸樣,這些東西都是給你的買的,還有兩件袍子是給那個啞巴的。拿去換上吧。』。

無憂問道:『哦,這些是奢侈之物么?那一定很貴。樣子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歡?』。

張凌風一聽,連忙改口道:『不貴,不貴。這些衣物便宜的很,一點也不貴!』。

無憂睜着眼睛,問道:『真的?』張凌風點點頭,道:『當然真的!你當此地還是蠻荒野僻的塞外?這裏是太原城,中原大都,滿街人人都穿金戴銀。綾羅綢緞更是尋常的緊,尋常的緊。』。

無憂笑道:『那好,那多謝前輩了。』抱起包裹朝樓上跑去。

拿回到屋中,紫元宗看了直搖頭,心道『這麼華貴的衣服,我穿不慣。就算強穿上了,也會渾身彆扭不自在,我還是習慣現在這身裝束。』他身上衣服是路過樓煩郡時,從一個客店夥計那裏十個錢買的,麻布粗襟雖然簡陋,卻還結實幹凈。

無憂道:『你不喜歡,那我也不要。』把衣物都丟在桌子上。但女孩兒家天**美,無憂也不例外,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想『哎,要是那些好看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會是什麼樣子呢?』。

心語無礙,她的心裏話全被紫元宗聽到。元宗便笑着心道『我不喜歡的東西,並不一定要妹妹也討厭呀。你要看中,就去試試。這身回紇人的打扮惹人注目,早應該換換了。』。

無憂心裏歡喜,點頭答應一聲,忙不迭的換衣打扮起來。她從未穿過漢人衣飾,因此顛三倒四的胡弄一氣,以至於珠花當成耳環,瓔珞用作頭飾,鳳釵橫七豎八的滿頭亂插,衣袂東斜西歪的全身裹纏。

好不容易把所有東西都倒騰上身。無憂走到銅鏡子前,轉了幾圈,感覺輕便自在,心頭得意,旋身一扭,姿態妙曼無倫,對元宗笑道:『哥哥,你說這衣服好看嗎?』。

卻見紫元宗神色訝然,直愣愣的盯着她,心裏念叨『嗯,好看,真好看!』原來無憂雖然衣着不整,但她原本天生麗質,布衣荊釵尚能傾國。華服繡衣就更添神韻了。但見錦帶纏結而麝馥沉香,髮髻散亂而翠黛雲堆。袖歪能舞蝶,履斜可凌波,楚楚動人之處,難描難畫。種種美態配上亂七八糟的服飾,反而有種新穎別緻的風姿,直令她不若凡間美人,倒更象天上的神妃仙子。

無憂聽紫元宗稱讚,心中更加喜悅,微笑問道:『哪裏好看?裙子還是腰帶?』紫元宗獃獃答道『唔,都好看……妹妹真好看,真美……』。

無憂臉紅了,微感羞澀,薄嗔道:『你這人,喂,我叫你說衣服呢……』。

忽然童心大起,猛地湊到元宗近前,相距寸余,鼻子碰到鼻子,睫毛觸着睫毛。紫元宗坐在床邊,被嚇了一跳,問道『幹嘛?』無憂心道『我好看呀,就給你看個夠!』說著強忍住笑,一動不動的瞪着紫元宗的眼睛。

紫元宗鼻端甜香輕浮,眼前秋水澄澈,不覺間心神微漾,又被無她這股頑皮勁兒引得忍俊難禁,伸出手指輕輕點點她的鼻尖。兩人相視而笑,脈脈無語。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順着樓梯漸次而上,只聽一個粗啞的聲音叫道:『太原城裏有哪家酒肆坊店敢與我們作對?偏你們“桃源”違拗如此,想是仗着官府的勢,沒把我們“福壽堂”放在眼裏么?』。

另有一人連忙賠話:『豈敢,豈敢。賈三爺言重了,“赤眼蛟”賈騰江的名頭誰人不知。非是我們成心得罪,實在是沒有你要找的人。』說話的正是“桃源”的館人。

“赤眼蛟”賈騰江冷笑道:『不對吧!是我們堂里的弟兄親眼見到,兩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子,三人一起住進“桃源”的!那小姑娘十五六歲上下,矇著臉,回紇人打扮……』。

話沒說完,館人接口道:『桃源的規矩,歷來是不容外人查究住客來歷的,即便對官府也是如此。賈三爺,你們孟堂主與我們東家原本相熟,若是執意要搜查,可否請孟堂主事先知會我們東家一聲?』。

賈騰江聽他言語軟中帶硬,當即停步笑道:『哈哈,見外了不是?桃源主人黃老爺是我們堂主多年好友,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今日到此僅是請貴館幫點小忙,哪來的搜查的說法?既然不便,我改天再來。』。

那人乾笑兩聲,轉身下樓,又道:『那三人里,有一個腦袋上烙有“建武營”三字,很好認的。煩勞留意着些,倘有消息,還請相告,賈老三先謝過了,告辭!』說著『噔噔噔』連響,一路緣階而去。

紫元宗、無憂二人在房裏聽了這番話,心中俱都驚疑不定。無憂道:『我去瞧瞧。』急推房門出去,梯上樓下尋看幾遍,並無異常之人。再四下詢問打聽,桃源中幾個館人都微笑緘口,不肯多說。無憂無奈,只得走回到房中,問紫元宗道:『奇怪了,到底是誰在找咱們?你在太原有朋友么?』。

紫元宗搖搖頭,沉吟片刻,心道『我從未來過太原,我父親那些故舊早無來往了。那會是誰找我?難道是官府?但剛才那人的言語又不象衙門裏的。對了,你師傅是七星教的**師,你又是突厥人的公主,會不會是七星教的教眾在尋找你?』。

無憂咬着指甲,秀眉微顰,搖頭道:『七星教鬆散的緊,每個部落都有各自的法師,很少能共同行動,南下中原更是不可能,再說,師傅常給我談論天下道派,也從沒聽她提起過什麼“福壽堂”!』。

正在尋思,張凌風由外面走進來,滿面春風。說道方才出去,已經在對面酒肆『醉仙閣』設下酒案,相邀無憂元宗二人一同用餐,略備濁酒粗食,權當充饑果腹云云。

無憂笑道:『前輩你又來了。衣服的事情才了騙我,現今又說吃飯。嘻嘻,你說濁酒粗食,那肯定又是山珍海味。這回我可不上當啦!』看張凌風索然掃興,便溫言道:『前輩別生氣,非是我們不領情,只因哥哥行動不便,傷勢未復,如何能到外面隨意走動呢?咱們還是在樓上用飯吧,前輩你說好不好?』。

無憂雖清麗絕世,但從無清高傲人之態,更不知『孤傲冷艷』為何物,拒絕別人時也是娓娓輕柔,細語如絲。張凌風聽她言辭溫婉,心頭一暖,轉顏笑道:『原來是為了他的傷勢。這有何妨?我已叫酒肆夥計在門外相侯,抬也把他抬去了!哈哈,你若是擔心他的傷勢反覆,也不要緊,等閑暇時我傳他幾套修鍊心法,不但能康復神速,還能讓他學得精深道術,天下少有人敵!』。

無憂大喜,道:『真的?』又回頭看紫元宗,眼中滿是求肯的意思。此時紫元宗心情大好,也不忍拂她興緻,當即首肯,含笑心道『太原是熱鬧地方,正該好好遊玩一番。我陪着你。』。

無憂歡然拍手道:『太好了,那咱們現在就走吧!』張凌風忙止住道:『慢着!』邁步出去,片刻即回,手裏拿着一件金線滾邊披風,一領水青田紋斗篷,道:『你的容貌太過驚世駭俗,街巷中惹人注意。還是穿上長衣,遮住顏面的好。』將披風和斗篷都遞給無憂。

無憂接了過來,翹起嘴巴嘟囔道:『又要蒙面,又要蒙面,真不知道我是那起醜樣子,真的會驚嚇別人嗎?』一面系披風,一面轉臉看着紫元宗,可憐巴巴的看着他。

紫元宗知道她不願蒙面,先前也曾讓她遮掩絕美容姿,以防壞人起心算計。但這時他意興豪邁,胸臆暢達,只覺天塌下來也能保護無憂,暗想『怕什麼?惹人注意又怎樣?有人要看,就儘管看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便會保護無憂!難道紫元宗還不如斗篷、披風這些死物嗎?』當即扶着床沿、案幾慢慢挨過來,一把扯下無憂身上的披風,連同斗篷拋在地上,仰面微笑,神采朗然豪暢。

無憂與他心意相通,立時笑逐顏開,歡喜的飄飄欲飛。可忽然又不笑,深深看着元宗,長長的嘆口氣。這無聲之語盡抒心中愜意,加上她那悠悠淡然的神情,恐怕連石頭人也要為之傾倒了。

張凌風見狀『嘿』了一聲,暗道『枉我一身通天徹地的神通,竟被這小子搶了風頭!哼,也怪,我到底怕什麼?只要有我在身邊,旁人還能動無憂一跟寒毛么?何必要遮遮掩掩,我也忒顯膽小。』。

三人稍稍收拾,少時下樓,由兩個夥計扶着元宗,一齊朝『醉仙閣』走來。一路上多少行人為無憂的美麗讚歎絕倒、失魂落魄,不必細言。且說那『醉仙閣』也是太原城中的名勝。始建於北齊,專以汾州『汾清』酒馳名天下。內設朱楹金榻,外銜碧水青山,富麗氣派又兼景色悅目,向來為遊人士子留連盤桓之所。

醉仙閣距桃源僅一箭之遙。紫元宗等人須臾即到。幾個人站在門口觀看,只見一座大樓閣矗立在面前,樓外樹梢間斜插酒旗,上綉『杏花飄香』。檐下一道扁額,鑲嵌『醉仙閣』三個金字。兩邊柱子掛着對聯,道是。

『杯中日月小,幾度春秋皆盈沖;醉里乾坤大,一任古今獨風流』。

走進堂中,粉牆丹壁,幾明器亮,樑上橫懸一匾,墨書『高陽遺趣』四字,龍飛鳳舞,卻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寫。

紫元宗幾人邊走邊看,由閣中夥計引領,徑直登上二樓。此處擺着三十多具案榻,客人席地而坐,比樓下更顯的寬敞清凈。

張凌風定下的酒案靠近窗戶邊,由此舉目一望,那浩蕩的汾水,綺麗的霞光,熙攘的行人,繞岸的青籬,一併盡收眼底。這種山水與塞外風光大異其趣,引得無憂貪看不止,唏噓頻頻。

三人落座,酒菜慢慢擺滿案幾。而無憂兀自趴在窗口張望,半天也不回頭。紫元宗暗笑道『還是公主呢,怎麼比我這窮人還眼淺?快來吃飯吧!吃過飯再賞玩不遲。』拉拉她的裙帶,心內連連輕喚。

無憂迴轉身坐下,臉現感佩之色,道:『漢人真是聰明,竟能想出這麼多花樣。咱們王宮裏金銀玉器不少,可遠不及這裏好玩有趣了。』說話時又見滿桌的珍饈美餚,卻一樣也不認識。指着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張凌風一一解釋,竹蓀怎樣作菜,鵝掌何以為羹,聽得無憂撫掌點頭,驚喜不已。

待說到酒杯里的『汾清』佳釀,無憂笑着搖頭道:『酒便不用說了,就算再好,我也不會喝的,哎,夜叉師兄倒是喜歡,要是他在這裏就好了。』一面說,一面用筷子夾起一小塊雞瓜,學着張凌風在跟前的小碟子裏蘸了幾下,直接放在嘴裏,沒等咀嚼兩口,眉頭早皺成一團,隨即低頭吐之不迭,連道:『好酸……好酸!』。

原來晉人食菜,多以醋漿佐味,而『醉仙閣』所備的更是上等清徐老醋,用時少許即可。初次嘗試的人不知分量,往往被酸得倒牙。當下無憂兩腮澀脹,滿口生津,急忙尋找漱口的清水,慌亂中不及細辨,抓起紫元宗面前的杯子一飲而盡。那杯中全是酒水,她喝完楞了楞,猛地一把丟開酒杯,兩手在嘴邊連連扇動,閉着眼睛叫道:『辣!辣!好辣呀,嗚……』。

紫元宗又好笑又疼惜,連忙給她舀一碗銀耳湯。無憂小口喝了,方才緩過勁來。至此不敢亂動,乖乖的讓元宗給她夾菜。過不多時,酒意漸漸湧上,無憂只覺眼熱心跳,身軟意怯,腰肢無力難以穩坐,禁不住斜身依偎在紫元宗懷裏,腮紅嫣然,弱息生香,大有嬌娜不勝之態。

正在意闌盡興的時候,忽然閣樓邊有人叫道:『富--壽--兩--全,富--壽--兩--全啊!』聲調嘶啞,微帶哭腔,凄慘陰森令人刺耳驚心,直如夜半鬼嘯一般。

眾酒客愕然抬頭看去,只見樓梯口蹣跚走來五個人,有老有小,盡皆衣衫襤褸。那老的年逾花甲,另外四人未到總角之齡。其中最的小是個小男孩,僅有四五歲模樣,蓬頭垢面,脖子裏拴着根繩子,手中拿着兩截竹筒,『邦邦邦』的敲個不住。

眼見這幾人都是乞丐,眾酒客忿然作色,紛紛拍案呵斥。酒閣夥計聞聲過來,有人叫道:『這裏怎會有乞丐出入?攪人興緻?你們“醉仙閣”是街邊的酒攤茶鋪么?』那夥計點頭哈腰,軟語賠笑,轉頭又換了一幅臉色,惡狠狠的對那幾個乞丐喝道:『臭要飯的!這地方是你進來的么?快滾,快滾!』。

那老乞丐面帶愁苦,對夥計的喝罵無動於衷,仍伸着手道:『富壽雙全啊,老爺賞口飯吃吧,富壽雙全……』。

夥計勃然大怒,道:『臭叫化!聾了嗎?我瞧你是皮癢欠打了,待老爺賞幾棍子,給你長長耳性!』彎腰從身邊案几上拿起一根烤肉用的鐵簽,照老乞丐頭上直揮而去。

老乞丐微微側身,讓過鐵簽,腳下輕輕一勾,正勾中夥計的足踝。只聽『撲通』一聲,那夥計收勢不住,重重撲倒在地。老乞丐面無表情,慘聲道:『老爺定是嫌我們樣子難看扎眼,不肯施捨。也好,咱們就來耍些把戲,給眾位老爺開開心吧!』說罷,伸手在懷裏掏摸一陣,拿出的一樣兩尺長短的東西,綠油油的不停彎卷扭動。眾人定睛細看,是一條指杯口粗細的青蛇。

老乞丐翻腕一抖,右手倒提蛇尾,左手兩指捏着蛇頸,仰頭張口,活生生的將蛇頭送入嘴裏。那青蛇筆直鑽了進去,漸漸沒入,最後只剩一小截尾巴掛在嘴邊,猶尚左右亂擺。接着老乞丐右手拉住蛇尾,上下拖拉縱放,那條蛇就在他食道里滑進扯出,頻繁數次。

眾人眼見這一幕,各各掩面垂首不敢目睹,有幾人當場嘔吐出來。那酒閣夥計更是面無人色,連滾帶爬的逃下樓去。老乞丐一手提着蛇尾,一手拉着那小男孩頸中繩子,仰着頭依次從酒案間走過。身後幾個小乞丐蜂擁而上,向眾酒客高聲乞討,叫道:『大老爺,可憐可憐,行行好吧!』。

樓上眾酒客哪裏還坐的住?紛紛推案離席,倉皇而去。有走的慢的被小乞丐拉住,只得拿出幾個銅錢。眾乞丐也不拘多少,只要給錢就不再糾纏。但也有的酒客心腸硬,不為所動。那老乞丐便一直湊到面前,讓人觀看他喉嚨上蠢蠢蠕動的一團,直到對方膽怯噁心,撐不住給了錢,這才作罷走開。

轉眼間樓閣里的酒客所剩無幾,惟有紫元宗三人還吃喝自若。眾乞丐緩緩朝他們走來。無憂酒猶未醒,蜷在元宗懷裏昏昏欲睡。朦朧中見有人手牽繩子走近,繩子一頭似乎拴着活物,便指着咿唔含糊道:『哎,有人耍猴子嗎?叫他們放了吧,多可憐啊!』。

紫元宗看慣了血腥殘忍的場面,對那老乞丐的駭人異行並不在意,只覺得一群小乞丐着實可憐。於是待他們上前乞討時,便從無憂頭上拔下一枝鳳釵,伸手遞了過去。

幾個小丐還未摸到鳳釵,那老乞丐早一把奪過,塞進自己懷中,嘿嘿笑道:『好大方,出手就是金銀。想來那位老爺也不會小氣。』轉過身挨到酒案另一端,朝着張凌風吞吐活蛇,又是一番鼓搗。

折騰了半天,卻見張凌風毫無厭惡之色,反而笑眯眯的邊吃邊看,彷彿真在觀賞戲法似的,不時笑道:『臭叫花子有一套,還有什麼花樣都耍出來吧。服侍的老爺高興,說不定賞你兩個雞**。』弄了好一會,那老乞丐自己都要嘔吐了,張凌風猶自微笑叫好。紫元宗見狀暗暗搖頭,盯着那老乞丐心想『你在張凌風眼前玩這唬人的把戲,實在是班門弄斧。若是他將飼養蝗蟲的情形示之於眾,還不知道要嚇死多少人呢!』。

老乞丐臉色微變,好象也知道遇到了厲害角色,當下冷笑道:『這位老爺好定力,看來尋常把戲不入你的法眼,待小的再玩過!』說著一拉手中繩索,拴在繩圈裏那個小男孩立時一個跟頭栽倒在地。老乞丐曲臂挽繩,將他拖到酒案前,叫道:『給老爺們耍些新鮮玩意,倘或有點看頭,還請賞幾個小錢兒!』從腰裏摸出一根兩尺長的鐵棒,遞到那小男孩手中。

小男孩接過鐵棒,雙手各緊握棒子兩端,平舉在身前。接着臂膀緩緩下移,等到鐵棒過膝,雙腳從棒上跨過,兩手抓着鐵棒再從背後反轉上舉,直至肩胛。此舉乍看並不出奇,但可怕的是,他一直正握着鐵棒,手腕並未順勢翻轉。他向上多舉一分,其實就是將筋骨錯扭一分,如此下去,痛苦至極自不待言,還極易筋斷骨折,致使傷殘。

片刻間,小男孩雙臂反轉已和後腦平齊,筋骨扭曲到極限,再也無力上移。此時走過來一個小乞丐,伸手抓住鐵棒猛然一抬。就聽『咯咯』微響,小男孩的肩頭關節已然脫臼。但那小乞丐略不停手。那根鐵棒又翻過小男孩頭頂,又從胸前橫下,漸漸接近膝蓋……

小男孩呼呼喘氣,豆大汗珠從額頭顆顆滴落,艱難的邁動雙腳,竟第二次從鐵棒上跨了過去!此刻他肩頭筋肉扭結成團,自然生出一股向前的反力,將鐵棒牢牢凝定在小腿處,連旁邊的小乞丐也難以搬動。那老乞丐看的不耐,抬腿一腳踢開小乞丐,垂手抓住鐵棒狠命往上提拉,一面獰笑道:『這叫“鳳凰九轉曬金翅”,棒子要接連翻轉九次。老爺們覺得還中看么?』。

這一幕人間慘劇演到此處,直把紫元宗看的肝膽欲碎,目眥盡裂,急怒中忘記腿腳行動不便,雙手一撐,想挺身站起。無憂在他懷裏感到震動,微微睜開眼睛,朦朧中瞅見他咬牙切齒,怒氣滿面,正不知為何事生氣。無憂輕輕的撫摸他面頰,柔婉問道『怎麼了?什麼事值得這樣動氣?瞧你急的滿頭都是汗。』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小男孩的慘相陡然躍入眼帘。一時間無憂心頭『蓬蓬』狂跳,只覺一股涼意從頭頂直貫而下,將那熏熏醉意都沖的一乾二淨。

老乞丐見兩人變色,嘿嘿一笑,得意揚揚的道:『原來老爺們不是石頭人吶,好,你們越動情,我們勁頭越大,咱們再來過!』。

話音剛落,又大喝一聲,伸足踩住小男孩的腳板,單手發力向上托起鐵棒,這一上一下兩股力道截然相反,立時將小男孩蜷曲的身體拉成一條直線,其形之怪異,好象活生生被人扯直的蝦米。

無憂眼前一黑,幾欲暈到,垂下眼睛搖搖頭,腦中稍微清明了些,低聲道:『住……住手!』。

老乞丐沒聽明白,以為無憂不敢觀看,正在掩面傷感嘆氣,笑道:『小姐不看了?那多可惜啊,好看的還在後……』話未說完,無憂推開紫元宗,緩緩站起身,繞過酒案走上前來。

此時日當中天,陽光透過窗戶,照的明堂熠熠生輝。無憂裙袂輕飄,披霞帶彩,恍若來自雲端天際。老乞丐被她容光所懾,不由自主的退後一步。無憂走到小男孩身前,彎腰蹲下,握住那鐵棒微微搖晃,試圖將鐵棒從他手中取出。豈料小男孩抓的甚緊,十根手指猶如生在棒子上一樣。

無憂不忍強搬他指頭,只輕輕撫摩他那扭曲變形的肩膀,嘴唇微顫,惻然問道:『疼嗎?』就這兩個字,一直從小孩的耳朵鑽進心底,猛地將那乾涸許久的淚泉打開了。小男孩怔怔的看着面前這個少女,恍惚記得是夢裏見過的仙子。他臉上木然無色,沒有半點苦痛的意思,但晶瑩的淚珠已經奪目而出,順着蒼白的面頰滾滾落下。這情形真慘,就象木頭人在落淚--悲戚卻不傷心,因為心已經死了。而無心人的眼淚,真可讓有心人斷魂。

『噹啷』一聲,鐵棒掉在地上。小男孩嘴唇翕張,吃力的想說什麼,但半天都沒有說出來。看他口型,分明是一個『疼』字。

無憂眼裏噙着淚花,咬着下唇,竭力不讓淚水流下來。再用袖子擦掉小男孩的眼淚,柔聲道:『好…好孩子,不哭!很快會好的。』她自幼信仰七星教,精通接骨之術。當下雙手握住小男孩肩頭,一放一托,將脫臼的肩骨還原。

小男孩不哭了,驚奇的睜大眼睛,似乎真的見到了仙女。無憂秀眉輕展,笑靨燦若桃李。一面擦拭小男孩的臟臉蛋,一面道:『對了,以後都不要哭,要象姐姐這樣,常常的笑。』。

小男孩心有所感,試着想擠出個笑臉。正在這時,那老乞丐猛然一聲斷吼,聲調慘厲好似餓鬼勾魂。小男孩一哆嗦,剛剛蘇醒的天真童稚一下子被嚇得無影無蹤。他表情呆板,剎時又變成了『木頭人』。無憂還想撫慰,忽然老乞丐連連喊叫,語音模糊不清,似在高聲呼號喝令。那小男孩應聲鼓腮運舌,『撲』的一口濃痰,正吐在無憂的臉上。

老乞丐笑道:『小姐要是可憐他,就多多的賞些銀錢。假惺惺的眼淚水兒她可不稀罕,瞧,還噴了你一臉的口水。嘿嘿,不識抬舉的小雜種,早該教訓教訓啦!』上前兩步,俯身就去拖拽小男孩。

無憂一把將小男孩拉到身後,站直身體,神色沉靜如水,問道:『你是誰?這孩子是你什麼人?』。

老乞丐盯着她明艷無倫的容顏,不自禁的心頭髮虛,道:『他……他是我外孫!如何?』。

無憂點點頭,道:『嗯,那好,以後你的外孫就和我們在一起了。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你只管放心就是!』她是公主之尊,說話雖然平和,但天生有種不容置辯的威儀。老乞丐暗暗狐疑,見她又不象說笑,當即冷哼道:『笑話!只有叫花子拐人,沒聽說過從花子手裏奪人的!』。

無憂娥眉漸豎,微顯怒色,但隨即淡然寬容,神采又復明麗,道:『原來這孩子是你拐騙來的。難怪如此……哎,要是他真是你的親生外孫,受到別人這般虐待折磨,你會不會心疼呢?』抬手指着另外幾個小乞丐,道:『想必這些孩子也是你拐來的。難道他們就沒有爹娘親人?你忍心看着別人骨肉分離?』。

幾句話問完,老乞丐無言以對,腹內萬般咒罵,卻不敢抬眼正視無憂的目光。低低咆哮一聲,惡狠狠的道:『小叫花子有什麼爹娘?我就是他們的親爹親娘!哼,廢話少說,把人交出來!』躬身前撲,兩手箕張,又去抓扯小男孩。

無憂橫邁一步,遮擋在小男孩身前。老乞丐去勢不改,仍朝前疾撲猛抓。眼看枯藤般的手爪就要觸到無憂的衣裳。突然老乞丐感到一股狂風迎面吹來。其力道之猛,颳得他連翻筋斗,騰雲駕霧似的朝後飛出。真是來的快去的更快,徑直飛出七八丈遠,重重撞在牆壁上,這才頭下腳上的摔落於地。

只聽『嘿嘿』一陣笑聲,張凌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淡淡的道:『好呀,空中飛人。這把戲才叫新鮮嘛!』那群小乞丐齊聲呼喝四散而逃。那小男孩也要跑開,無憂忙一把摟住,道:『嗯,別著急,你的傷還沒有好呢。』輕柔的將他抱起,回到元宗身邊。

老乞丐摔得七葷八素,良久才神志清醒,只覺渾身酸軟有如抽筋汲髓。但他本是殘忍兇悍的亡命之徒。當下咬牙撐起身子,抓起地上一根短鐵棍,又朝無憂的方向沖了過來。

紫元宗心內一直怒火中燒,若不是腿腳難以行動,早就將老乞丐碎屍萬段了。此刻見對方沖至近前,立即手指前探,便欲掐住老乞丐的脖子。豈料急切間體內的『陰陽劍氣』再度激發,一招『陽鳳劍』從指端凌厲射出,『哧』的一聲好似勁矢破空。

那老乞丐倒還有幾分本事,心裏又存了戒備。眼角瞥見紫元宗手臂微抬,急忙後仰閃避。陽鳳劍貼着他的麵皮掠過,擊中了酒閣的窗戶,將窗框邊的銅皮盡皆燒化,匯成銅水一滴滴流淌落地。老乞丐悚然變色,暗驚道『這不是尋常武功,卻象傳說的劍氣。咦,劍術都是神仙才會的仙法,怎麼這人也……』一念未了,忽感嘴角火熱,肚中劇痛,猛可里想起一件事,不由嚇得魂飛魄散。

原來他口裏吞着那條青蛇,一直沒有取出。那蛇是用藥水煉過的,雖在人腹內,但凶性已除,不會暴起亂動。可是剛才劍氣掠過之時也擦到了蛇尾巴,陽鳳劍何等厲害!立刻把蛇燙的狂性大發,沒命的在老乞丐肚子裏亂竄狠咬。

老乞丐捧腹狂號,慌亂中不住縱跳奔走,冷不防一頭猛撞在牆壁上,只聽『蓬』的一聲,登時頭破血流。無憂看見他的凄狀,心中不忍,又想上前施救。但剛站起身,被紫元宗一把拉住手腕,道『惡人自有惡報,你休要多事。』。

無憂聽乞丐叫的慘痛,心裏着急,輕輕掙開元宗的手,心道『先救人要緊!』。

張凌風見兩人拉扯,已明就裏,笑道:『臭叫化叫的好似殺豬一般,擾了我們的酒興,確是該死。我打發了他吧!』。

無憂知他要動殺機,急叫道:『不行!不能殺人!』。

張凌風臉色陡變,沉聲道:『哼!你以為我會事事都聽你的?』話雖如此,見無憂秀容焦灼,又實在不願違她心意。

正在委決難下,遠處忽傳來一陣木笛,曲調悠揚,漸次臨近。三人聞聲看去,窗外日頭當頂,街市民居中炊煙裊裊。有一個人正踩着煙霧,飄飄蕩蕩朝醉仙閣方向飛來,半空中步履輕忽,好似閑庭信步,又如凌波踏浪。無憂略感詫異,沉吟道:『奇怪,這裏有人會飛騰術?而且這身法好眼熟,象是在哪裏見過。』。

張凌風坐回酒案邊,笑道:『好啊,總算來了個能上得檯面的。』若無其事的倒了一杯酒,送到唇邊細品慢嘗。

眨眼間來人從窗口飄進閣中,未等雙腳落地,腰胯轉動,上身陡然橫俯,貼着地面平平掠出,其勢有如魚行淺水,一直滑行到老乞丐跟前才收勢站直。無憂見狀訝然道:『這是九華派的行雲流水!』。

來人聞言大為驚奇,輕輕『咦』了一聲,將木笛插在腰后,定睛打量無憂。一時目瞪口呆,魂飛天外,暗驚道『世上竟有如此絕色少女!慚愧!我自負風流半世,鑒花賞香無數,豈料今日才知什麼叫作天香國色。』。

紫元宗三人也注目審視。就見來人四旬上下,白面無須,身穿一件青色繭綢短襟,乾乾淨淨,卻打了大大小小的十幾個補丁,頭上戴着草帽,腳下穿着靴子。一身裝扮不文不武,非農非商,看不出是何身份。

兩邊正在彼此揣度,那老乞丐又扯開嗓門呼痛。青衣人眉頭一皺,走到老乞丐身邊,查看幾眼,霍地一掌拍在老乞丐背心。只聽『撲』的一聲促響。那條青蛇從老乞丐口中激射而出,筆直的飛到四五丈外的牆角里。

見此情形,無憂微微搖頭。暗想『這一拍以內力逼出青蛇,而沒有震傷那人的五臟,也算難得。只可惜這不是道術,僅為高強武功罷了。看來此人不是道宗的。』轉念又想『只要能救人就是好法子,我又不是道宗高手,卻一味查究人家用的是道術還是武功,豈不呆傻可笑?哎,難怪哥哥叫我傻丫頭。』。

紫元宗覺察她的心語,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無憂不好意思,裝作沒看見,低頭輕輕慰撫那個小女孩。

老乞丐乍脫危險,顧不得喘氣,指着紫元宗他們對青衣人道:『大身主,這幾個狗男女和我們“富壽堂”作對!須饒他們不得。』。

那青衣人尚未答話,張凌風先冷笑道:『咦,臭叫化怎的不耍把戲了?老爺還沒有看夠呢!』伸指虛點地上那條青蛇,道聲『疾!』,青蛇猛然彈起,閃電一般沖向老乞丐。眾人還沒看清,那青蛇頭頸朝前,尾巴在後,霍地又鑽進老乞丐的口裏。幸得老乞丐有幾分急智,上下牙關一合,將尾梢咬住,這才避免再遭活蛇噬腸之苦。

青衣人臉色微變,叫道:『好手段!只是我富壽堂的人不容如此欺負,在下得罪了!』說著伸掌拍在老乞丐背脊上,青蛇又噴射出去。

張凌風哈哈一笑,道:『好玩!』戟指虛點,青蛇在空中一個轉折,伸縮如電,再次向老乞丐面門迅疾飛來。這次青衣人留了意,當即踏上半步,雙掌齊出,雄渾掌力排山倒海的迎上,將那青蛇阻在半空。

張凌風搖頭道:『街邊賣藝耍把戲的功夫,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說話時候,那條青蛇不斷向青衣人一方移動。青衣人氣喘如牛,眼冒金星,只覺似有一匹大山逼迫過來,直壓得全身骨骼『格格』作響。他偷眼看張凌風,卻並無甚異動,依然自斟自飲,神情恬然悠閑,不由喘息道:『這……這是什麼妖法?』。

老乞丐見勢頭不妙,扭身向樓梯口逃去。張凌風道:『咦,臭叫花子,老爺還未打賞你怎麼就走?快回來領賞!』曲指輕勾,那老乞丐身不由己倒退而行,接連幾步退回原地,再一個轉身,耳聽張凌風道:『張嘴,賞你一口肉吃!』。

老乞丐兩腮一緊,感覺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着下巴,強行拉開,跟着眼前青光驟閃,『刷』的一聲,那條青蛇從口而入,整個兒滑進了肚子裏。

所幸青蛇早被青衣人的掌力壓死。饒是這樣,老乞丐囫圇吞蛇,也被噎的兩眼翻白,雙腿發軟,捧着肚子坐倒在地,只顧埋頭乾嘔。

張凌風嘻嘻而笑,道:『這塊肉又肥又鮮,吃下去保管三天不餓,臭叫化,你好口福。』轉臉問無憂道:『你瞧臭叫化撐得那窘樣,吐又吐不出。嘿嘿,有意思吧?好不好玩?』。

無憂搖頭,道:『真噁心,不好玩。』。

此時那青衣人剛緩過氣,走上前兩步,盯着張凌風,目光中又驚又佩,恭敬問道:『如此仙法,絕非凡間武功,敢問仙師……』。

張凌風見無憂搖頭,心下正不痛快,喝道:『羅里羅嗦,沒聽見小姐說你噁心嗎?給我滾開!』張嘴噴出一口『混元真無氣』。此乃仙宗法術,青衣人如何承受的了?當即慘然悶吼,如離弦之箭一般向後飛去。

眼看青衣人就要狠狠的撞到牆壁上,忽然斜刺里伸出一條木棒,抵在他的腰間,似想助其穩定身形。無奈張凌風的『混元氣』太過霸道,青衣人脊背雖有支撐,但頭頸腿腳仍去勢不減。登時『啪啪』兩聲微響,那青衣人的脊柱竟硬生生折成兩截,身子癱在地上,軟綿綿的猶似腐土爛泥。

無憂娥眉含顰,輕輕搖頭。正想過去查看傷者,樓梯口腳步聲迭響,接連又走上來十幾個人。都是破衣爛裳,手拄木杖,乞丐的打扮。為首是個中年人,身高體胖,太陽**深深凹進,顯是身具高深武功。

這群人一上樓,立即四下散開,守住窗戶、樓梯等出入要道。那中年人上前拾起地上的木棒,又仔細檢視那青衣人的傷勢,目光驚疑矍然,漸露懼色。兩邊又有人扶着老乞丐過來,對着中年人低聲耳語幾句。他微微點頭,神情嚴峻,吩咐道:『好,我都知道了,先讓他們在一旁歇着吧。』幾個乞丐躬身領命,或攙或抱,將老乞丐和青衣人安置在閣樓角落裏。

中年人正色斂容,往前兩步,朝張凌風微一抱拳道:『在下陸登雲,中原富壽堂正堂主事。請問閣下是何方高人,因何與我們作難。若是富壽堂有得罪之處,望請明示。』。

張凌風正眼也不瞧對方,冷笑道:『富壽堂?死貓爛魚的烏合之眾,你們祖師爺見了我也得磕頭呢。什麼狗屁堂主,就敢託大站着說話?』。

陸登雲是堂主之尊,往常只有喝罵別人的。此刻被張凌風如此折辱,立時羞忿交集,正待反唇相譏,身後一個黑臉漢子拉拉他的袖子,在耳邊輕聲說了兩句。陸登雲微微變色,回頭道:『此事當真?你看看仔細了么?』。

黑臉漢子道:『千真萬確,頭上有“建武營”三字,錯不了!』。

無憂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恍然記起一事,對紫元宗心道『我想起來了,那人的就是在桃源里打聽我們行蹤的人,好象叫什麼“赤眼蛟”賈騰江。』紫元宗一懍,細細看去。果見那黑臉漢子隆額彤眼,暴齒塌鼻,真如江海怪蛟一般。

這時陸登雲又走上來,滿臉堆笑,向紫元宗深作一揖,道:『原來這位就是“追月”大俠。小人仰慕已久。得知大俠駕臨太原的消息,小人早已預備迎接。今日得見,真是萬千之幸!』語詞恭敬委婉,客套中竟還有幾分謙卑。

紫元宗大吃一驚,與無憂瞠目對視,心道『追月是我在建武營的名字,這人是誰,怎麼會知道?』。

無憂頷首沉吟道『嗯,難道他也是建武營的苦役?或者曾為唐營將官?曾受過哥哥的恩惠?』。

紫元宗搖頭道『絕無此理。』?陸登雲堆笑道:『小人糊塗,追月大俠仙言天語,從來不和我等凡夫俗子說話。不過大俠放心,但請貴趾在太原稍留數日,有什麼吩咐,只需一個眼色,小人等自會依從的。』。

紫元宗心下暗道『他知道我是啞巴,看來並非錯認了人。』。

張凌風也正奇怪,問道:『咦,啞巴不是叫紫元宗么?怎麼又變成追月大俠?他那灰頭土臉的模樣,也象大俠?』。

陸登雲尚未答話,那『赤眼蛟』賈騰江因恨張凌風無禮,便搶白道:『怎麼不象?追月大俠神功蓋世,威震江湖。比之某些狂妄之徒,可不知要強上多少倍!』陸登雲連忙喝止。

張凌風毫不在意,哈哈大笑,對無憂道:『世人愚魯真是隨處可見。這蠢人信口開河,居然說啞巴神功蓋世,哈哈……』。

無憂道:『他可不會神功,也不是大俠。』。

張凌風笑道:『誰說不是呢?』無憂嘴角微彎,眉梢輕挑,抿嘴道:『可他是我哥哥,心地最好,最英勇,是最好的人,誰也比不上他。』俏面含笑,怡然自得,纖細的腰肢微微挺直。正是那種女孩子得了便宜,又滿足又得意的可人情態。

張凌風又妒又惱,不便對無憂發作,就欲遷怒旁人,轉臉對賈騰江道:『好,你既說啞巴神功蓋世,那就叫你見識見識他的神功!』伸掌在紫元宗背後一推。紫元宗登時躍騰而起,身不由己的朝賈騰江撲去。

賈騰江嚇了一跳,眼見紫元宗來勢迅疾,急忙扎馬沉胯,抬臂想把他推往一邊。忽聽張凌風高聲道:『引元過竅,意存曲池,左手離位。』紫元宗只覺丹田陡熱,一股熾烈之氣往上急竄,從心口沖向左手掌心。他惶然失措,耳聽張凌風呼喝,自然而然想到曲池**。那股熱氣滯淤蓄積於手臂,接着『呼』的一聲,從掌心激射而出,猛地擊中賈騰江的肩頭。

賈騰江悶哼半聲向後仰倒。卻見他肩窩到肩胛,早被元宗的劍氣刺了個對穿,創口皮焦骨爛,黑糊糊猶似被火燒炮烙過,其狀令人觸目驚心。

陸登雲展臂將賈騰江抱住,大叫道:『三弟!』。張凌風道:『好,陽鳳劍氣和齊雲劍術結合,兩者相得益彰,有意思,再來試試陰凰劍!』紫元宗腳不沾地,好象被人托舉着,轉而又飄移到陸登雲近前。

無憂花容失色,放下懷裏那個小男孩,伸手去拉張凌風的袖子,急道:『……別用法術傷人了,快停下!』。

張凌風道:『莫亂動!我在傳授啞巴高深劍術呢!』。

無憂一愣,問道:『什麼?』。

張凌風道:『啞巴徒雖有“陰陽鳳凰劍”的劍氣,卻不懂施用之法。我正以真氣引導,傳他齊雲派的“七通劍”,以後他勤加修習,必可煉成神妙劍術。嘿,我是為他好,你還不感謝我?』無憂稍稍心定,道:『可是也不用着傷人呀!你快收法吧,別讓他和人廝打了!』。

張凌風搖頭道:『不行,停不下來。我與他神明相合,正助他打通玄關呢!此刻收手,他必真氣逆行,經脈斷絕而亡。』。

無憂一聽又慌了,道:『那你千萬別停。可……可是,也不要再讓傷人。』。

張凌風道:『這卻難了。劍術不施展,怎麼能打通玄關?是用那幾個蠢人練劍,還是讓你哥哥氣亂而死。你自己說吧!』。

無憂道:『這……這……這個……』。

張凌風見她咬唇皺眉,左右為難,不禁心中大樂,暗想『你這小妮子也有被我降伏的時候,哈哈!』口中不住念誦劍訣:『懷玄抱真,水通為金;含精斂神,道通三光;積津腠理,入於筋骨;蘊陰以退,陽升而前,以通周天……』。

這『七通劍』貫通五行,融合陰陽,是齊雲派的入門劍術。原本為開啟玄關,導氣入經之用,並無多大威力。但紫元宗的陰陽劍氣在太陽、太陰諸**蘊積已久。此刻陡然疏通,其勢即如江水決口一般洶湧難擋。不過齊雲派劍術大多以掌御劍,渾厚沉凝,與陰陽鳳凰劍大不相同。紫元宗外面是『七通劍』的御劍法門,內里卻是陰陽劍氣,二者不諧,生出的劍術也是希奇古怪,世所未有。

紫元宗身體懸空,耳里全是張凌風念誦劍訣的聲音,心中依言思索。體內的劍氣隨着意念運行,可是每到手腕的時候,又無法聚合,就從掌心、虎口、指間胡亂髮射出去。當下只見怪力縱橫,去勢方向無定,撞到四周的案幾器物,不是着火,就是結冰,倒未曾傷及閣樓里的眾丐。

陸登雲一時不知所措,惶然道:『大俠此為何意?若……若有得罪處,請明言……』一語未了,紫元宗掌風撲面掩至。這陸登雲有些本事,急忙順勢前撲卧地,倉促間勢道太猛,壓的懷裏賈騰江狂聲呼痛。劍氣『颼』的一下,擦着陸登雲頭頂疾掠過去,霍地刺中旁邊一名乞丐的膝蓋。

這道劍氣是『陰凰劍』,陰冷寒冽至極,當即將膝蓋上下急速凍結。那乞丐尚未知覺,微一抬腿,『咯啦』一聲,小腿竟象枯枝一般斷裂開,掉到地上摔成無數塊碎冰。

傷者狂呼亂叫,滿地亂滾。陸登雲再也無法忍耐,道:『大俠想要考較我等的本事么?也好,少不得獻醜,還望大俠手下留情,多多指教!』放下賈騰江,回頭喝道:『子午神針!合力齊發!』富壽堂眾人應聲退後,手牽手站成一排,一齊朝紫元宗瞪眼鼓腮,肚子裏呱呱做聲。

無憂看眾丐怪異又滑稽的樣子,疑惑道:『他們在做什麼?』。

張凌風道:『嘿嘿,子午針?雕蟲小技,不用擔心,你瞧我讓啞巴大發神威!』他口中說話,暗自施法。不管七通劍與陰陽劍氣是否相合,也不管紫元宗死活,只一味引着他的真氣通經過脈,直衝玄關。

陸登雲站在眾丐中間,霍然大喝:『出針!』張嘴吐出一口痰沫。餘人相從而為,紛紛捲舌唾吐。一時間口水飛濺,半空中散開成一片霧氣。只聽水霧中『哧哧』作聲,似有許多微小的物事暗藏在裏面,鋪天蓋地的朝紫元宗飛去。

眾乞丐施用的乃是一種化外邪術,名為『無影子午針』。人若修鍊此術,須得在中午氣血最旺時,將細如牛毛的帶毒銀針刺入血脈,再以咒語護住心肝,任由毒針隨血液遍流全身。天長日久,毒針自然藏於體內,用的時只需運氣噴出,便能傷人致命。其毒性猛烈且又無影無形,歷來是江湖中談之色變的厲害手段。

此時紫元宗體內真氣欲沸,正到了打通周天的緊要關頭。他腦中昏騰,只知隨着張凌風的口訣動作。眼裏還未看清周遭危勢,身上的劍氣已然生出感應。當下施展七通劍,運掌如輪,在身前平平劃了個圓圈。那陽鳳劍氣泊然成面,形成一道熾烈的屏障,將『子午針』盡皆燒化,滴滴答答的四散墜落。

如此輕描淡寫的就破了『子午針』,直把眾乞丐驚駭的目瞪口呆。這時候紫元宗功行圓滿,已將玄關開啟。真氣遊走在太陰,太陽、丹田等處,井然平和。他氣魂歸竅,再不受張凌風控制,神志豁然清明,暗驚道『我在做什麼?』一念未已,真氣忽地煙消雲散。他雙腿經絡未通,無力久站,又一交坐倒在地上。

無憂趕忙衝過去扶起他,急問道:『怎樣?沒事吧?』。

紫元宗怔怔的搖頭,扶着她慢慢回到酒案邊。張凌風笑道:『好,玄關一開,便有了法力。他的真氣由外而來,如今道力雖淺,日後勤加修鍊,仙道中不又多了個啞巴高手么?哈哈!小無憂,你如何感謝我?』。

無憂攙着元宗坐好,對張凌風道:『以後可不要再這樣了。』。

張凌風哼了一聲,看她柔靜恬美的神態,又不好說什麼,只喃喃低聲道:『該死的啞巴!撿了便宜,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此刻紫元宗兀自出神,還在回想方才施放劍氣的神妙感覺。無意中摸到酒杯,不覺間陰凰劍從掌心射出,『咯』的一聲將酒杯刺穿,杯中酒水瞬間都凍結成冰。紫元宗嚇了一跳,舉起手掌看了又看。只覺手上氣息勃勃,隨着心念遊動自如,直似運臂使指一般靈便。

福壽堂眾人驚惶無措,一個個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方才定下神來。陸登雲緩緩走上兩步,強顏笑道:『追月大俠法力高深,我等凡夫俗子……』話沒有說話,突然樓下傳來一陣『咚咚』聲,順着樓梯轟然而上,猶若震槌擂鼓,又如滾雷穿雲。緊接着牆角里兩個乞丐猛地向兩邊摔去,象是被什麼**撞飛一樣。

只見一騎白馬從樓道口躍然而出,馬上御者錦帶金冠,蜂腰猿臂,背插六把長刀,明晃晃奪人眼目。臉上柳眉如煙,肌膚勝雪,卻是一位年及弱冠的俊美少年。

少年一挽馬韁,左顧右盼。白馬嘶鳴幾聲,不住的打圈盤旋。進退之間輕靈之極,竟絲毫沒有碰到周圍的物事。微風吹來,就見袂帶漫卷,玉鬃獵獵。真是馬如游龍人如鳳,說不盡的颯爽英武。

少年遍視四周,朗聲道:『誰叫陸登雲?出來!』。

陸登雲正沒好氣,聽了這話更是惱火,拉下臉道:『哪來的兔崽子,敢在這裏大呼小叫?』。

那少年神色漠漠,問道:『你是陸登雲?』。

陸登雲大聲道:『正是老爺!如何?』。

少年點點頭,道:『我是大理寺下州參軍黃天驕。陸登雲,你因糾結匪類,拐賣人口,在太原府作案數起,已是罪犯五刑。大理寺特命拘拿,今有海捕文書在此。你跟我走罷!』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張紙,朝陸登雲晃了一晃。

陸登雲微微一愣,忽咬牙道:『好啊,原來你就是黃天驕!福壽堂好幾個身主被官府抓捕,聽說正是你帶人乾的。哼,我正要找你算帳呢。你倒送上門來了。』。

黃天驕收好文書,道:『樓下都是官兵,你休想逃走。若是拘捕頑抗,那便罪加一等。』。

陸登雲怒極反笑,道:『好,好,不知天高的小崽子。咱們倒是瞧瞧誰吃了誰!』回頭瞄了元宗一眼,暗想『今日福壽堂的算是顏面掃地。倘若再被幾個官兵欺負,日後也沒臉在江湖上混了。』想到此處,大喝一聲:『弟兄們上啊!別放過這小子!』樓中眾丐都是福壽堂頭面人物,當下齊聲應和,將黃天驕團團圍住。

張凌風坐在酒案后,撫掌笑道:『妙哉!好熱鬧的一齣戲。今天咱們可真算來着了。』。

無憂嘆口氣,道:『我們走吧。』。

張凌風瞪眼道:『走什麼?有我在還怕誰能傷了你嗎?這些人沒什麼本事,連啞巴都能收拾他們。你儘管看熱鬧便是。』。

無憂搖頭道:『我不喜歡看人廝打,我先和小妹妹回客館去,咦,她人呢……』回身一看,那小女孩無影無蹤,卻不知何時偷偷的跑掉了。

那邊福壽堂的眾丐已經動手。當先一人騰身躍起,手執鐵杵向黃天驕的坐騎疾刺。此人捲髮隆鼻,體形魁梧,乃福壽堂副堂主熱赫姆。他原是波斯人,因早年行商虧了本錢,流落中國。曾仗着一身特異的武功稱霸於晉中黑道。後來被陸登雲收伏,成為福壽堂里數一數二的高手。

黃天驕見鐵杵來的兇猛,沉肩抖腕一扯馬韁。那白馬甚為駿異,順勢后胯微擺,輕輕巧巧的讓過鐵杵。熱赫姆一擊不中,當即撥轉杵頭,又橫掃黃天驕腰腹。白馬不等主人控馭,霍地人立起來,奮蹄向熱赫姆面門踢去。

熱赫姆的武功名為『風魔杵』,使時似顛若狂,迅疾如雷,極為霸道兇悍。白馬鐵蹄迎面驟至,他也不閃避,反朝前踏上半步,狂喝一聲舉杵上迎。蹄杵相觸,就聽『當』的巨響,猶如穿金裂石。白馬被的鐵杵勁力震的不能立足,『噔噔噔』連退數步,腿胯一彎便要軟倒。

黃天驕在馬上翻身後仰,似要滾鞍落馬,豈料半途側身一轉,雙手霍然拍在旁邊一個乞丐肩上。這一下快若掣電破空,猛如蒼鷹撲兔。那乞丐不及躲閃。白馬後倒的力道全壓上他的肩頭。當即被壓得七葷八素,怪叫着曲膝跪倒。

白馬借力站穩。黃天驕勒住韁繩,氣定神逸的道:『主犯是陸登雲。余者若縛手就擒,或可從輕發落。要是能助我拿下陸登雲,更能免罪立功。』。

陸登雲大怒,向左右喝道:『好小子,這麼狂?大家用“天羅地網”抓住他!』。

眾丐齊聲答應,各自從腰間解下數條長鐵鏈,往空中拋去。同時伸手接住同伴拋出的鏈頭,兩邊合力。登時鏈條穿梭,井然縱橫。真如一張搜天羅網,直照黃天驕頭頂罩下。

黃天驕凜然不懼,雙腿一踹馬鐙。那白馬長聲嘶鳴,縱身躍上酒案。馬蹄踏在案邊,馬身已凌空飛騰,其勢之壯,彷彿蒼龍入雲一般。張凌風見狀微微頷首,道聲:『好!』。

可是白馬上躍,正好在鐵鏈籠罩之中,姿勢雖俊,卻似游魚入罾,飛鳥投網,勢必難逃鐵鏈縛身。

眼看眾丐就要得手。忽然黃天驕仰頭展臂,反手在後腰一拍,叫道:『雲陽!漢陽!赤陽,出戰!』背後亮光急閃,三把長刀應聲從肩頭飛出,半空中刀柄相接。黃天驕運指輕點,三刀飛轉如輪,『叮叮噹噹』一陣碎響。鐵鏈被斬成無數小截,四散掉落下來。

眾丐又驚又怒,齊聲呼吼蜂擁而上。熱赫姆恃勇當先,舉起鐵杵砸向黃天驕天靈蓋。黃天驕輕舒猿臂,戟指疾揮,叫道:『橫陽,鎖陽,煊陽,出戰!』背上另三把長刀斜飛而出,直刺熱赫姆腰間。刀鋒如電,眨眼已觸及衣襟。熱赫姆急忙沉肩橫杵擋架。黃天驕撥轉馬頭,翻腕一圈,使了個『黃龍撩雲見青天式』,口中叫道:『赤陽!助戰!』先前飛出的一把長刀忽地轉向,從空中直掠下來,橫斬熱赫姆的脖頸。

熱赫姆才架住三把長刀,忽又感覺耳邊勁風急促,心下惶然大駭,不及細察,俯身便倒。『赤陽』長刀貼着頂皮飛出,『颼』的一聲削去了他半邊頭髮。黃天驕招手呼喚,那『赤陽』刀飛轉而回,仍然插在背後。接着運臂作勢,指點長刀向周圍眾丐攻去。一時間冷光閃閃,六把長刀輪番迭出,只在人堆里倏爍穿梭。斜陽照來,六刀似曲若直,靈動非常,矯矯然恍如活物一般。

無憂本來一直在四顧張望,尋找那小男孩,此時也被眼前的爭鬥震住了。注目看了黃天驕半晌,不由自語道:『這人的道術真高啊!』。

張凌風在一旁聽見,揚眉問道:『哦,高在何處?』。

無憂道:『凌空御劍已屬極難。他竟能憑空運使六把長刀,這般輕靈自如,恐怕連我師父也做不到。』。

張凌風笑道:『哈哈,你上當了。這姓黃的並非凌空使刀,而是用極細的金線繫着刀柄,劈刺揮舞,都是他在撥動金線而已。』。

無憂、紫元宗聞言看去,果見黃天驕每出一刀,必定抖腕彈指,揮灑之間,指尖和刀柄處微光閃爍,當真是在用極細的金絲線牽引長刀。

無憂點點頭,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但這位黃參軍本事還是挺高的。他刀風雖猛,卻沒有傷人性命,定是心存仁慈不忍殺生。嗯,我瞧他不是壞人。』。

張凌風失笑道:『我瞧你眼裏從來就沒有壞人。他不傷人,是想將臭叫化們統統活捉。以博取更大的功勞,哪裏是心懷仁念呢?』喝了口酒,接着道:『這黃天驕使的是“六陽刀”,分為“赤雲橫鎖煊漢”六種刀法。暗藏“金木水火土”五行神功。此刀法本是從蓬萊仙宗的“六陽通天術”變化而來。若當真煉成,確實可以凌空御刀,威力無窮。』。

說到這裏,張凌風冷笑數聲,道:『可惜不知他從哪裏偷學得來,又學得似是而非。只好用金線系刀濫竽充數。嘿嘿,遇到道術高手必會一敗塗地,不過對付這幫子叫化還是綽綽有餘。』。

幾句話說完,眾人都是一懍。黃天驕暗驚道『此人是誰?怎會知道我刀法底細?』那邊陸登雲也咬牙道:『福壽堂不能叫別人小看了,大家用子午針!』眾丐霍地分開退後,齊齊站成一排,張口向黃天驕噴吐唾沫。

黃天驕正在出神,忽聽風聲驟近,颼颼不絕。忙定睛細看,就見一片淡淡水霧裏銀光微閃,似有無數細小的暗器撲面襲來。欲待招架,卻已經來不及了。白馬感知危急,倉惶人立起來,企圖為主人遮擋。但那子午針密如沙塵,中者立斃,又怎生擋得住?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見一條銀鏈似的水柱斜飛而起,在黃天驕面前化作一道水牆。灼灼陽光下,水牆忽地凝固凍結,竟變成一堵薄薄的冰牆。一陣『叮叮』微聲響過,子午針盡皆釘在冰牆上,冰面立即泛起斑斑駁駁的小黑點。顯然針尖都帶着劇毒。

眾人詫異,一齊轉頭向水柱來處看去。卻見紫元宗坐在酒案邊,手裏提着個空酒罈,正怔怔發楞--原來是紫元宗見黃天正氣凜然,心中早生欽佩之意。忽看情勢危急,便潑灑酒漿衝掉子午針。此時他運使劍氣已隨心所欲,左掌輕揮,一招『陰凰劍』發出,將酒水凍結成冰。此舉實屬無心,以至於過了許久,紫元宗還未明白過來自己做了什麼。

黃天驕見機最快,趁着眾丐瞠目發獃之際,叫道:『雲陽!鎖喉!』雲陽刀應聲飛起,就見刀光急閃,直奔陸登雲咽喉而去。陸登雲措不及防,只得睜着眼束手待斃。誰知刀鋒剛觸及到皮膚便陡然而止,一動不動的定在半空。絲絲涼氣從刀尖透出,激起陸登雲喉頭上一片雞皮疙瘩。

黃天驕喝道:『爾等快快束手就縛!否則休怪我刀下無情!』。

眾丐眼看堂主被制,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黃天驕噘唇打了呼哨,從樓下跑上來數十個兵丁,手持鋼刀將眾人圍住。黃天驕對陸登雲道:『叫你的手下放下兵器,休要抵抗。』陸登雲無奈,只得依命而為。眾丐拋開鐵鏈等物事,老老實實的任由兵丁綁縛。那熱赫姆兀自揮舞鐵杵頑抗,被黃天驕幾下刀背敲中要害,癱倒在地動彈不得,也被鎖上了鐐銬。

少時,兵丁將一干人犯鎖緊銬牢,陸續押送下樓。黃天驕等人走盡,下馬上前兩步,朝紫元宗深深一揖,道:『若非這位英雄出手相助,黃天驕早死於非命。此恩定當圖報,英雄請先受在下一拜!』。

紫元宗微笑着搖搖頭。指指嘴巴,意思是不能說話。無憂代為答言道:『黃……黃將軍?不知是不是這麼稱呼的。我哥哥不便說話,謝恩就不必啦。只求黃將軍心懷仁念,善待那些人,不要虐戕他們。』。

直到此刻,黃天驕才看清無憂容顏,立時魄醉魂飛,驚疑不定,半天方靜下心來。又見無憂雪膚櫻唇,不類中原女子,便問道:『敢問這位姑娘,可為塞外人氏么?』無憂道:『是啊,我是突厥人……』話到一半,忽感紫元宗在輕扯她袖子,便將後半截話咽下去了。

黃天驕聞言面色微變,正待再問。張凌風早已不耐煩,道:『羅嗦半天,老爺們也乏了。黃天驕,若是想報恩,就叫你父親親自登門吧!』。

黃天驕道:『哦?這位英雄認識我父親么?』張凌風不答,起身招呼夥計結帳,再命他去『桃源』叫幾個館役來服侍紫元宗回去。那夥計先前聽得閣樓上打的地覆天翻,早嚇得魂不附體,也不知念了幾萬句『阿彌陀佛』。如今見這群人要走,正是求之不得,當下欣然應命而去。

不多時,『桃源』兩個館役來到醉仙閣。上得閣樓,不去攙扶紫元宗,卻先給黃天驕跪倒磕頭,口稱:『小人參見三公子。』。

黃天驕忙道:『何須多禮。』扶起兩人,回頭對元宗他們笑道:『不怕各位見笑,那桃源客館是我家開的。在下因身在公門少有經管。今日有緣得遇貴客,真是幸甚至也!』。

張凌風笑道:『我名叫張凌風,和你老爹黃孟壽有過一面之緣,知道他是太原巨豪,不料桃源也是你家的產業,哈哈,十幾年不見,生意越做越大了啊!』。

黃天驕正色道:『尊駕與家父是故交?那麼天驕該稱一聲張世伯才是。』。

張凌風一擺手,道:『罷了。』。

無憂聽了二人對話,心裏想道『原來桃源客館是黃參軍家開的,而張前輩有和他家有舊交。這事可真巧。』忽看紫元宗眉頭緊皺,聽他心道『我覺得此事蹊蹺的緊:張凌風在山林藏身數年,這次因何遠赴中原?福壽堂為何知道我得名字?張凌風為何頻頻挑釁福壽堂?這黃天驕是誰?張凌風和他爹又是什麼關係?』。

紫元宗看着無憂,眼神鬱郁『好多事情都很奇怪,背後都似有絕大的隱情。』。

無憂點點頭,心道『是呀,這些事想多了我就覺得害怕,所以乾脆不想了。我只知道一件事情。』輕輕握住元宗的手,『無論怎樣,我不能和你分離。咱們的心語之術不能及遠,要是和哥哥失散了,可叫我怎麼辦呢?』。

她神情平靜,語意楚楚,紫元宗心潮翻湧,道『對,是死是活咱們都在一處,除此還有什麼可怕的!』。

無憂眨眨眼睛,笑道『嗯,不過,你老是死呀活的,每次都說的我心驚肉跳。』。

這時候,那桃源館役正在黃天驕耳邊低語。黃天驕連連點頭,面上漸露喜色,轉頭對張凌風三人笑道:『今天真乃吉日良辰,好事接踵。我二哥的師父遠道而來,此時也暫寓在桃源客館。這位師父是道行高深的高士,神仙一品的人物。如今機緣巧合,不知小侄可否為張世伯引見?』。

張凌風微微冷笑,道:『好啊,我也正想要見見這位“神仙一品”的高士呢!』黃天驕大喜,吩咐下人服侍元宗,他頭前引路,領着三人下樓。

出了醉仙閣,門外站着三五十個官兵,看押着福壽堂一干人坐地。黃天驕先命眾兵將人犯押送太原府尹衙門,再命兩個腿腳麻利的兵士跑去桃源報信,叫人準備迎接。他自己卸下長刀,整冠捋帶,牽着白馬為紫元宗等開路。

不過片刻功夫,幾人已行至桃源。只見客館門口早已是僕役羅列,擺開了排場。一見黃天驕等人來到,眾仆一齊蹈舞揚塵,跪倒伏地,高呼:『恭迎三公子!』。

紫元宗扶着兩個館役的肩頭,眼見這場面,心裏不痛快,暗道『唉,又是這套辱沒人的?禮。人又不是牛馬,怎麼動輒令其四肢着地!如此不堪之態好看么?』。

無憂笑道『早先在宮裏,宮女們見我就先跪拜。我也覺得厭煩,後來誰要下跪,我也立刻還禮,結果她們嚇得都不敢亂拜了,嘻嘻。』。

然而兩列僕役的中央,有幾個人卻沒有拜倒,只是彎腰低頭作揖,並且斜向黃天驕站立,似乎在向張凌風行禮。再仔細一看,這幾人衣衫光鮮,飾佩華貴,當先一人身體微胖,文士打扮,更有不凡氣度,絕非客館裏的下人僕役。

紫元宗心中砰砰狂跳,只感口乾舌燥。微一愣神,又見無憂靠過來,緊緊攥着他的手,神情緊張,嬌息頻急。

幾個人走近,黃天驕上前兩步,朝那文士深施一禮,道:『小侄參見師父。』直腰又指着張凌風道:『恕小侄無禮,給師父引見一位張世伯,我父親的舊友。』。

那文士笑道:『天驕,你卻把輩分弄錯了,也可真算是失禮之極。』又轉向張凌風道:『張師伯,小孩子們不知深淺,多有得罪,您別放在心上。』說話之時,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面目慈和,笑容可掬,不露半分崢嶸霸氣。

剎那間,紫元宗腦中『嗡』的炸響,一顆心似要從胸腔里蹦出來,忽覺無憂小手顫抖,掌心裏全是冷汗,也被驚駭的惶悚欲厥。

站在他們面前這個文士,正是九華派北宗掌門,『霹靂神拳』朱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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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唐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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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之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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