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公子輕塵
其時為天寶十三年,李隆基登基已經四十三年。昔日裏勵精圖治,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已經成了一個華髮早生,耽於酒色的老人。他性格中有堅毅果決的一面,只看當日剷除韋氏亂黨,誅殺太平公主便可知曉。但承平日久,志得意滿之餘,個性卻也在不斷消磨之中。堅毅變作了剛愎自用,果決翻成為好大喜功。邊塞本無事,他卻立意要展現大唐天子的手段,征南詔(雲南一帶),討大食(阿拉伯地區),又欲發兵新羅(今朝鮮),前後死傷無算。邊關各將為討他的歡心,報喜不報憂,又有以欺詐手段誘殺首領的事,以為軍功,安祿山便是靠的此種手段得了玄宗的信任。玄宗遂道四海承平,安心享樂,政事託付楊國忠一干庸人,又寵信宦官,高力士、楊思勖、輔璆琳等均紅極一時,自己則與貴妃在驪山修了行宮,日逐玩樂,窮奢極侈。唐王朝此時正是暗流涌動,山雨欲來,盛極的表面下破敗的脈絡已清晰可見,只是當局者迷耳。
此時,玄宗正打量着眼前這個年輕人,見他伏在地上,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微覺好笑。那日大宛進貢馬匹,他一時興起,定要親自馴馬,卻險些出了事。這少年為人率直仗義,卻又處事果斷,令他頗喜。便說道:“起來,此處是行宮,不是朝堂,不必如此。”
秦摯依言站起,此事太過突然,若不是眼前景物如此清晰,他只怕要疑心身在夢中了。他定了定神,道:“草民不識聖上龍顏,多有冒犯,請聖上勿罪。”玄宗微微一笑,道:“你很好,朕自然不會罪你。”他頓了頓,道:“昨日你說你是關中秦氏,我已命人查過宗譜,看來也是世家子弟了。”唐時士族風習尚存,唐太宗欽定修編士族譜,提高關中士族地位,子弟多賜以高官,也是在政治上培養一個為其所用的集團。
秦摯點了點頭,道:“家父秦墨雲,原在朔方節度史張守圭帳下,現已致仕。”玄宗略有喜色,道:“是邊將嗎?那好得很啊。”秦摯不敢插話,垂手而立。玄宗道:“嗯,賜你黃金百兩;你既無功名,便先在朕的擴騎中做個都尉吧,日後有功,再行封賞。”擴騎是唐玄宗自設的長從宿衛,號稱十二衛,共十二萬人;其實太平日久,也只留了個官職虛名,實際兵數不多。都尉是正五品銜,官職不高,卻可出入宮禁擔當守衛,便如御前侍衛一般。秦摯也不曾想到還有這般奇遇,剛剛一愣,引他前來的那人已說道:“還不快謝聖上恩典?”玄宗道:“他不習宮中禮儀,輔璆琳你莫要嚇着他。”原來此人便是宮中太監總管,賞賜從一品銜的輔璆琳。
秦摯急忙叩頭謝過。玄宗一笑,道:“朕差人帶你去見龍虎將軍陳玄禮,一應事體讓他慢慢說與你知吧。”轉頭對身邊的一個小黃門說道:“輕塵為何還不來?如此秋景,正堪賞玩,他若不來,豈不無趣?”那黃門道:“已去找了,不在府中,說是一早便出去了。”玄宗嗯了一聲,道:“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事,不知他又創了什麼風雅之戲,自己快樂去了。”言下微有不悅。隨即命那黃門帶秦摯出宮。
花是綠菊花,香清而冷,臨池照影,淡淡的碧色映着清淺的水色,花瓣疏密有致,長長地垂着,裊娜如少女的發,一陣風過便幻作萬種風情。
人是白衣人,寬袍散發,獨坐撫琴,琴聲清雅,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韻致,古樸中恍然有和風撲面。撫琴的人眉目清遠,氣度高華,意態悠然出塵,望去猶如神仙中人。
琴聲頓止,那白衣人微一皺眉,道:“是憨兒么?躲躲藏藏的幹什麼?”只見假山石邊探出一張可喜的俏臉兒,十六七歲年紀,梳雙丫髻,圓圓的面龐吹彈得破,如剛成熟的桃兒,清靈黑眸,微翹薄唇,頰邊總帶着一抹淺笑,讓見到的人煩惱盡忘,不由自主地也露出笑容來。她笑嘻嘻地走了過來,道:“公子彈琴,憨兒自然是在聽琴了。”白衣人一笑,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道:“過來吧。”憨兒依言走了過來,在他身邊抱膝坐下,對着那菊花,道:“你真是好美呵,怪不得公子這麼喜歡你。”白衣人笑道:“憨丫頭,你誇它,它可聽不見。”憨兒眨了眨眼,道:“那公子的琴聲,它一定聽得見的;要不然,公子為何彈琴給它聽呢?”
白衣人正要答話,廊上匆匆過來一個老僕,躬身道:“公子……”卻是欲言又止。那白衣公子道:“可是走了?”老僕道:“按公子的吩咐,對他們說您一早便出去了,宮裏又差了兩次人,等到這時不見您回來,也就走了。”白衣人嗯了一聲。
這白衣人正是李輕塵。他才高絕世,琴棋書畫,冠絕一時,交遊也都是時下高士,長安城中人稱第一公子。他本是齊王李元吉之後,玄武驚變,齊王伏誅,這一支也被廢為庶人,仍居長安,只是日漸衰微了。唐玄宗自負風雅,獨擅音律,頗喜他陪侍身邊,謂是凡事一經輕塵品題,立時身價百倍,所以常有宣詔。
那老僕是他府上的管家李寄言,遲疑了一會兒,道:“莫怪老奴多嘴,公子為何不應詔呢?聖上對公子寵愛有加,今日之事若有人傳了出去,可是欺君之罪啊!”李輕塵一笑道:“今日這綠菊剛剛開放,花蕾深鎖,想是寂寞已久,我怎能撇下它獨自出去?花開不賞,難道要等花落么?”憨兒拍手道:“是啊是啊,這麼美的花,不看好可惜啊!”李輕塵笑了笑,拍拍憨兒的頭,道:“還是你明白我的心意。”望着那綠菊花,微微出神,輕聲吟道:“獨留秋心托碧水,半緣香冷傲黃昏。”
憨兒道:“好詩啊,公子定是在想那位杜小姐了,是也不是?”她是輕塵的侍婢,嬌憨可愛,最得李輕塵的喜歡。李輕塵道:“咦,便是你東拉西扯,好不奇怪,難道能看見我的心裏想的是甚麼?”憨兒笑嘻嘻地道:“公子想的是甚麼自然看不到,不過憨兒可以猜到啊。那位杜小姐是會說話的花兒,比這綠菊花可又強多了。”李輕塵不置可否,道:“昨日教你的詩句呢,背來我聽。”憨兒立時苦了臉,道:“憨兒最怕背詩了,憨兒幫公子磨墨,公子來寫詩,好不好?”果然不敢再提其他事了。李輕塵不由暗笑,抬頭一看李寄言,仍立在那裏,便問道:“還有什麼事?”李寄言道:“就是郡馬安慶宗,適才來找過公子,因黃門還在,我不敢請他進來,一併打發走了。”李輕塵微微一愣,道:“安慶宗?東平郡王安祿山之子?他來做什麼?”不禁眉頭微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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