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無邊暗夜
二人言談甚歡,往日芥蒂一掃而空。wenxueMI.coM然而楊夫人卻一直未回。時間緩緩過去,眼看天色已將晚,秦摯心中憂慮,但怕增添公孫落霞的煩惱,便絕口不提,只揀有趣的事情來說,然而他不擅掩飾,神色間仍不免露出些痕迹。公孫落霞瞧了出來,問道:“這位楊夫人是否可以信得過?”秦摯苦笑道:“於今即使是信不過,也沒有法子了。你受了傷,以我二人現今之力,若無人相助,定然出不了楊府。”公孫落霞秀眉微蹙,正待開言,忽聽一陣腳步輕細,秦摯忙示意噤聲,自己站在了門后握住刀柄,只聽幾聲剝啄,楊夫人的聲音急促:“快些開門,是我。”秦摯從門縫中望去,確實只有一人,連忙開了房門。
只見楊夫人匆匆而入,一面遞過一個白瓷藥瓶一面說道:“適才宮中傳話,楊娘娘要見我,卻不知為了何事。此去定要留宿的,如此一來,你們二位在這裏多有不便,一旦有事,我也不能相護了。於今之計,只有今晚跟我的輿乘一起出府,只是不知道這位姑娘支持得住嗎?”公孫落霞銀牙微咬,道:“不妨事,我已經好得多了,這便跟你走。”楊夫人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我有個陪嫁的丫頭名叫仙娘,極忠誠可靠的,過一會兒我讓她來接你們。”望了秦摯一眼,道:“有件事,你要允我。”秦摯道:“什麼事?”楊夫人眼圈一紅,道:“我要臨月這孩子回來。你一定要答應我,將她平安帶回府中。”秦摯略一遲疑,道:“我答允夫人儘力一試,只是不敢保證必成。”楊夫人點頭,目中露出嘉許之色,道:“你此時有求於我,尚自不肯以大言相欺,我信你必是志誠之人。此事便拜託了。”叮嚀數語,飄然而去。
公孫落霞低聲道:“你當真要勸楊家妹子回去?”秦摯嘆了口氣,道:“她這樣漂泊不定也不是辦法。回到這裏至少還可有人保護。咳,莫說了,我來給你敷藥吧。”公孫落霞臉上一紅,道:“我自己便可以了。”一面拿過了瓷瓶,背轉身去。秦摯這才省起對方原是個妙齡女子,不覺訕訕地轉過了頭。
過不多久,果然來了一個中年侍婢,貌僅中人之姿,舉止卻甚端莊合宜,落落大方。取了兩套楊府僕從的服飾,要他們穿上,並叮囑不要離開她的身邊,見機行事。兩人跟着她轉過園門,曲曲折折來到內院,路上也有多人巡邏,但見了仙娘大多恭敬招呼,也沒有過來盤查。原來楊國忠的正妻本是崔姓之後,自魏晉南北朝以來,門閥之見早已根深蒂固,尤以關中士族為盛,崔、盧、韋、鄭,四姓名震天下,在地方上的勢力盛於官府。其時大唐開國,高祖李淵曾想重新排定士族,將李姓作為首姓,卻遭到大臣的反對,仍以崔氏為天下第一姓。以一國君王之威,尚且不能動搖士族的地位,則世俗門閥之風可見一斑。因此崔氏在楊府中雖不得寵愛,楊國忠也不曾慢待,依舊敬重有加。
正行間,前面已是內院。秦摯與公孫是小廝打扮,進不得內院,仙娘命他二人在門口候着,自己進去覆命。不多時,遠遠地便看見楊夫人的輿乘走了過來,轎簾低垂,例用紫紅色官轎,四角垂以金線流蘇,極是寬大,八人扛抬,另有數名丫鬟僕從跟隨,帶着鏡奩香籠等物,還有回贈的禮品。秦摯正在觀望,耳邊聽到公孫落霞輕哼了一聲,再看她時,眉頭緊蹙,額上已全是汗珠,卻是適才走得急了,牽動了傷口。當下心中大急,不知如何是好,不覺伸出手去,握住了公孫的手,意示安慰。公孫落霞先是一震,似要掙脫,卻又沒有再動,任由他握着,卻扭過臉去,面上神色也和緩了。
就在此時,秦摯忽見有兩個人向這邊走來,其中一人臉面甚熟,細想之下方才記起,卻是楊府的管家楊正,頒賜壽禮之時便是他為自己引座的。當時人多,料想不會注意自己,公孫落霞又矇著臉面,但終究是見過,連忙垂下了頭。楊正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二人身上,突然咦了一聲,秦摯心中一緊。只見他注視着公孫落霞,面上露出了一絲曖昧的笑意,道:“這小廝倒標緻得緊,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伸出手便要去摸公孫的臉龐。
原來楊正素有斷袖之癖,喜好男色,尤其喜愛相貌清秀的小童,楊府上下也都知道他的這個癖好。公孫落霞見他輕薄,不禁心中恚怒。她雖自由行走江湖,但生性剛烈倔強,加之有個武功高強的哥哥,何曾受人如此欺辱?迅即將頭一側,讓開了他的手。秦摯知她脾性,惟恐她不知輕重,發作起來,連忙暗地裏握緊了她的手,示意她不可輕舉妄動。
楊正不以為忤,依舊色迷迷地盯着公孫落霞,笑道:“好孩子,好秀氣,好人材。幾歲了?幾時進的府?”秦摯生恐公孫的回答中露出破綻,或者現出女兒家的本相,不覺捏了一把汗。
就在進退兩難之時,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是楊總管?有什麼吩咐?”正是仙娘。秦摯不覺鬆了口氣,暗叫僥倖。楊正這才收回了盯在公孫落霞身上的目光,道:“聽說夫人要進宮,特來看看安排得如何。”仙娘道:“正是呢,這麼晚了,娘娘還要召見夫人。”楊正道:“我家娘娘與夫人的確是投緣,便是比其尋常人家的姑嫂還要親近幾分,召見夫人,定是有賞賜的。”仙娘笑道:“若有賞賜,什麼時候又少得了楊總管你的。宮中又來催過一遍,這就要去了。”楊正見轎已到門前,便不再糾纏,閃在一邊,二人隨即跟在仙娘身後揚長而去。
夜靜如水。錦帳低垂,獸爐香細,一派靜謐安詳。忽聽一聲大叫,安慶宗驀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身邊的榮義郡主隨即驚起,低聲道:“又做噩夢了么?”一邊伸出手去,為他擦拭額上的汗珠。安慶宗猶有餘悸,訥訥道:“是。嗯,原來當真是在做夢。”長出一口氣,驚恐的表情仍凝在臉上。榮義郡主披衣而起,悄悄出了門,不多時,端着一盞參茶走了進來,溫言道:“喝了吧。”安慶宗依言一飲而盡,然而握杯的手卻依然微微顫抖。忽地抬眼道:“范陽那邊可有消息?”榮義郡主略一遲疑,搖了搖頭,道:“並不曾有呢。”接過他手中杯子,道:“才過三更,歇了吧。”安慶宗恍如未聞,道:“那個行刺的女刺客抓到了嗎?”榮義道:“想必是逃走了。派在楊府的人回過話,說是楊家上下都沒有搜到,如今已無動靜。”安慶宗沉吟道:“這倒奇了,那女刺客已經受傷,為何還是抓她不住?”榮義冷笑道:“此事甚好解釋,本就是他楊府中派出的人,自然抓不到了。”
安慶宗悚然,道:“你是說行刺的幕後主使是楊國忠?”榮義道:“正是這老賊。除他以外,還有誰與你們父子倆有這樣大的冤讎,一定要置你於死地?何況楊府向來警衛森嚴,刺客卻來去自如,這其中關竅,明眼人一看便知。”安慶宗慢慢點了點頭,道:“此言有理。看來他是要將我安氏一族趕盡殺絕了。只不過,他的為人雖奸狡自負,卻不夠狠毒,是個無膽無量之人。若說背地進讒,那是家常便飯;當面行刺卻不一定有這個膽子。”榮義道:“這卻難說。”站起身來,淡淡道:“男人家的事情我不管,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無論是誰要害你,我都會守着你、護着你。李家的江山也罷,楊家的恩寵也罷,我只認你是我的丈夫。”
安慶宗心中微微一動。結髮以來,這個相貌平庸的妻子並不能令他感到滿足,然而這許多天的京師生涯,風風雨雨,若說還有什麼人是他可以信賴的,也只剩下身邊這個李家的女人。他們的關係,是夫妻,亦如盟友。兩人之間是否有愛?已然不重要了。在這樣的風雨飄搖之中,便如綁在一起的兩隻小船,誰也無法脫離誰而存在。有一件事是他所深信不疑的,縱使天下人都背叛了他,與他為敵,這個女人依然會站在他的身側。見榮義郡主緩緩向門外走去,道:“你要去哪裏?”榮義回頭一笑,道:“夫君稍待,自然會有你想要的人來陪你。”輕擊了兩下手掌,一個緋衣女子悄然出現,窈窕婀娜,螓首低垂。榮義道:“郡馬今天勞乏了,你要好好伺候他,明白了嗎?”緋衣女子點了點頭,榮義郡主走了出去,順手關上了房門。
安慶宗定睛看去,不覺叫了出來:“梅枝?”緋衣女子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道:“郡馬安好。”安慶宗又驚又喜,道:“你怎生到了這裏?”原來這女子是群芳閣中有名的歌姬,曾與安慶宗有過一段露水情緣,彼此深有好感。梅枝道:“是郡主得知了郡馬和奴家的事,便將我贖了出來,要我來伺候郡馬的。”姍姍移到床前,伏到了安慶宗的懷裏。安慶宗伸出手去,輕撫她如雲的秀髮,鼻端嗅到沁人的幽香。此刻懷中佳人軟玉溫香,風光旖旎,然而不知如何,仍舊一片茫然,空空落落難以排遣。不能深思,既無過去,也難以見到未來,彷彿心中有一個無底的深淵,無論投入多少物事,終究不能填滿。
榮義郡主一個人站在庭院內,望着屋中通明如晝的燈火,半晌不動,竟似痴了。夜風寒甚,她不覺裹緊了身上的裘衣。忽然聽見屋樑上有輕微的響動,彷彿是一片樹葉落地。接着身側有人低聲道:“參見郡主。”那人身着黑色夜行衣裳,臉面也包住,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榮義郡主的臉上沒有一絲驚訝,只淡淡道:“查探得怎樣了?”那人道:“還沒有消息。不過,倒是新探得一件事,要向郡主稟告。”榮義郡主止住了他,側耳聽聽屋中已無聲息,道了一聲“跟我來。”兩個黑色的影子便一前一後地消失在暗夜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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