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窗外的白曦從窗帘縫隙透了進來,他半睜着眼,納悶趙寧靜竟然一夜未醒,他抄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了眼時間,還六點不到。
徹底清醒的同時,他的神經也繃住了。轉過身,床的那面是空的,伸手摸去,床單冰涼如水。
他顧不上穿鞋,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廊上透出衛生間的燈光。
他一步步地走過去,客廳的落地窗戶開着,海風吹着白窗紗鼓蓬起來,滾滾的白浪無聲地沖向沙灘,撞擊在岩石上。他經過海浪和海風,走向黑暗的走廊,在那昏黃的光旁邊停住。
門已經無法上鎖。
透過虛掩的縫隙,他能看到牆壁上的毛巾掛架,以及鏡子,盥洗台和站在鏡子前的人。
衛生間的光線並不亮,她穿着她最常穿的一套深藍色睡衣睡褲,真絲質地的布料有些反光,領廓邊緣走了一圈白線。
他會特別記住一套睡衣,是因為她在玉景灣的時候,曾把這套睡衣穿出門過。那時的她披頭散髮,睡衣扎進長褲,一片衣角還刻意掉在外面。他竟然和那樣的她,若無其事地逛了一圈街市。
現在想想,那時的她,神采飛揚,明艷動人,哪有一點神經的樣子?
此刻失去理智的樣子才更像。
那蒼白憔悴的臉,空洞獃滯的眼睛,緊皺的眉頭裏不知道夾雜着多少痛苦,而當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時,那空洞的眼睛才有了情緒,滿是嫌惡。
她的眼睛緩緩垂下,看着自己的手。
鏡子裏一道銀光劃過,他定睛看去,眼眸不由得驚恐地睜大。
在她細長的手指之間,夾着一葉削薄的刀片。
白色的盥洗台上,公寓配備的一次性剃鬚刀被拆過了。
鋒利的刀刃立刻壓在了她的手腕上,就如同架在他脖子頸動脈處,他一點不敢動彈,卻汗如雨下。
時間的指針彷彿扎在他的心上,一秒一秒地過去,他的眼前隨時會鮮血淋漓。
終於,她直起身,使出全身的狠勁將刀片投進垃圾筒里,兩手支着盥洗台,開始急促地呼吸,眼淚也大粒大粒地滾落。
他聽到她的喉間偶爾會響起一兩聲抽噎,接着她就會立刻捂緊她的嘴,另一隻手擰開水龍頭。
鏡子裏的她,捂着嘴嚎啕大哭,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站在黑暗中的他,兩腿發軟,身上像被汗水洗過一樣,純棉的睡衣已經濕透了,粘着後背的皮膚,一陣陣地發冷。
他往牆邊一個踉蹌,背貼着牆壁滑坐在地板上。
牆內依舊響着嘩嘩的流水聲,可他卻彷彿聽到了她聲嘶力竭的哭聲。
他緩緩抬起手,按在自己的額頭上,蓋住了半邊臉,肩膀開始一抽一抽地聳動。
陽光終於爬上了海平線,海面上反射着明晃晃的銀光。
客廳的溫度仍有些低,黎若谷拿了件薄毛衫套上,便坐在沙發上檢查病歷和單據,確認無錯后,看了眼沒有動靜的卧室,不由得嘆口氣。
“你還沒換好衣服嗎?”他提高聲音問。
“換好了,我在疊睡衣。”趙寧靜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黎若谷又走回卧室門口,看到她站在窗邊把她那件深藍色的睡衣疊得方方正正的。
“回來再疊不行嗎?車已經在下面等了一會兒了。”他催促。
“已經疊好了。”趙寧靜說著朝他走來,手裏還繃著根皮筋在綁馬尾。
黎若谷率先往門外走,車是昨晚他做了決定后,就讓師兄的秘書訂的。約好8點鐘來接,現在已經晚了十分鐘了。
“等一下。”趙寧靜在他身後喊道。
他猛地收住腳,轉過身看到她又跑進了廚房。一秒,兩秒,三秒……半分鐘……
“你在幹嘛?”他忍不住又問了一聲。
“叮!”的一聲,趙寧靜的聲音跟着響起,“再等十秒。”
黎若谷再嘆次氣,換好鞋后,靠着門開始在心裏默數。
又是一分鐘過去,其間聽到了櫃門打開又合上,打開又合上,然後是細碎連貫的腳步聲。
趙寧靜終於出現在客廳里,她穿的深藍色線衫跟他是同一個顏色,只不過她是套頭的,但仍像是刻意約好的情侶衫一樣。
她一路小跑,經過沙發又拐了道大彎,手臂勾起扔在沙發上的手袋,才又一心一意地奔向他。
到他面前時,她把手上的花生醬三明治塞進黎若谷嘴裏,空出的手扶着他的手臂,單腿站立着換鞋。
黎若谷拿下熱乎乎的三明治,咬了一口,“你剛去廚房就是給我做這個。”
“我不能吃早餐,你不能也餓着啊,”趙寧靜趿上她那雙常穿的樂福鞋,“走吧。”
黎若谷盯着她露在外面的光光的腳後跟,“這天熱到了連襪子都不用穿嗎?”
趙寧靜格開他,先開了門,“你見誰穿這種鞋還穿襪子的?”
黎若谷跟在她後面,“除了你以外,我難道還會去關心第二個人穿不穿襪子?”
他剛要帶上門,卻不知為何,轉身往門裏看了看。
落地窗依然開着,皮沙發和矮茶几,不是他的房子,也不是他的傢具,只是為什麼此時看着,胸口竟有些奇怪地失落感呢?
“剛剛你不是一直催我,現在你自己倒是慢吞吞的了!”已經走到電梯口的趙寧靜沖他喊道。
“嗯,馬上來,”他最後看了一眼安靜無人的客廳,胸口的悵然已經有沒有了,隨手帶上了門。
“都怪你那麼突然,早上才告訴我,”趙寧靜先一步出電梯,“昨晚你怎麼不提前跟我說去醫院治療的事,幸好我晚飯後就沒有飲食的習慣。”
黎若谷吃完最後一口三明治,慢悠悠地落在後面,見她因為專心看路而低垂着頭,露出白皙的後頸。
“昨晚你睡得太早,忘了說。”他隨口一答,又想起天剛亮時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現在看她的神情,卻一點痕迹都沒有。
自從他同意讓她去做那個治療以後,她的精神就變得很好。
他衝著她的背影發愣時,趙寧靜已經走到了樓外,站在陽光下的她,轉過身來,沖他揮手微笑,然後手指着右上方在說著什麼。
他沒去聽她說什麼,只是盯着她的笑容出神。
如果沒有經過這段算得上是暗無天日的時期,他恐怕永遠不會明白,此時她臉上的笑容,有多麼的珍貴。
他的胸口湧上一股情緒,眼睛差點濕潤。
這時的他,已經走到樓前的台階上,離她只有一步之遙。
她等不及地伸手過來,一把將他拽進了陽光里,然後手指着右上方說:“你看,棕櫚樹開花了。”
他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像花瓶一樣鼓鼓的棕櫚樹上,一串串金黃色的如葡萄般大小,像麥穗密實的花朵,在綠羽般的棕櫚葉間垂下來,累累碩碩地綻放。
“就像金黃色的小瀑布一樣,誰能開得有它壯觀呢?”趙寧靜又發出讚歎。
他轉過頭,看着她的臉,一陣微風吹過來,棕櫚葉的影子在她臉上晃動。她臉上的笑容還在,嘴角牽起一條直線,那粒小小的痣也在直線上,活潑俏皮得一如當初他在老宅醒來時看到的,站在亮光里的她。
他伸手摟住她的後頸,低頭吻到她微微抿起的唇上。
“這可是門口,你不怕熟人看見……”她含混提醒他,摟住他的脖子上,身體緊緊地貼了上來。
他微微一笑,離開她的唇后,又突然襲擊低下頭,飛快地啄了一下她的嘴唇,“又不是偷情,正大光明的女朋友,怕誰看?”
趙寧靜瞪他一眼,卻掛在他身上,只把臉深深地埋進他的頸窩裏。
“嗨——是你們要的車嗎?”粗獷的聲音響起。
黎若谷轉頭,看到他們身後的路邊停着一輛黑色轎車。連忙牽着她的手,走過去打開了車門,“是我們,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司機留着大鬍子,外表粗獷,內里卻細緻有條理。對於市裏的道路極為熟悉,高峰期沒怎麼堵車就到了醫院。
黎若谷又一次瞪着面前這扇緊閉的門,心裏免不了地焦灼。畢竟自己的女朋友和一個對她有明顯企圖的人關在一個房間裏,他卻只能在外面等着,這箇中滋味真是複雜難解。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這種情況還要一直持續,持續到趙寧靜停葯為止。
徐培宇扔開筆,盯着坐在對面的趙寧靜,不敢置信地問:“你確定要這麼做?”
趙寧靜低着頭,腦子裏一直在回想上車前的情景,他看起來心情那麼好——
她輕輕甩了甩頭,抬頭看向徐培宇,堅定地說:“我確定。”
“可是——”徐培宇欲言又止,最終他也甩了下頭,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了。”
“還有,拜託你,”趙寧靜眼裏浮起淚光,語氣懇切,“跟他好好說。”
徐培宇想了想,“如果他看出來呢?”
趙寧靜搖了搖頭,“按照行程,他不久要先去德國開會,那個會議很重要,每年他都要參加。會議結束后,他就要必須回美國正常上班。他能在這裏停留的時間本來就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