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年之癢

手機響，卓一凡低頭看，是騰訊新聞推送的公益新聞，武漢冬季肺炎病人增多，呼籲市民出門加強保暖，佩戴口罩，以免感冒。

“一凡，凡事多做兩手準備，不可太相信別人。”顧菲再次提醒。

“林莉不是那樣的人，大事面前，並不拖泥帶水。”

卓一凡想到林莉，從大學開始，林莉就很獨立，從不過於倚靠別人，是女孩子中的佼佼者。

到了九院之後，每次面對危重病號，林莉也冷靜沉着，以最佳方案應對，從未有過失誤。

她成為呼吸科的技術一把手，是順理成章的事。

在呼吸科，幾乎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所以，呼吸科的年輕人，都把她稱為“老大”。

“好，那我期待這件事圓滿解決。”顧菲笑着，腮邊上的小酒窩裏盛滿了甜蜜。

她愛卓一凡，從一進公司——不，正是因為這是卓一凡的公司，她才毫不猶豫地推掉了其它公司的邀約，進了這家公司。

三年來，她為公司嘔心瀝血，立下汗馬功勞，一切都只因為卓一凡。

在她眼中，卓一凡完美無缺。

一個月後，卓一凡解決了自己的婚姻累贅，顧菲相信，兩個人之間的同心圓，就可以完全重合了。

菜上來，兩人動筷子。

不知為什麼，卓一凡覺得，頭頂上似乎罩着一團烏雲，抬頭低頭，覺得沉甸甸的。

晚上到家，照例，他一個人回自己房間。

生意上的事，他可以全權交給顧菲。接下來一個月，他主要是解除自己的心魔。

“林莉這時候在——吃飯？”他看看錶，已經是晚上七點鐘。

加班時，林莉一天三頓飯都在醫院食堂吃。

數年如一日，沒有例外。

病人家屬請客的時候，千請萬請，都被林莉推掉。每一頓飯，她都在固定時間到達餐廳的固定座位。吃飯時，不是看專業書籍，就是看行業內參，彷彿機械人一樣準時。

九院的人，都以為林莉是因為歲月靜好、家庭安穩而心無旁騖，一個勁地鑽研業務，只有卓一凡知道，兩人的愛情之樹凋敝，林莉心裏的天平，逐漸倒向了事業那一方。

電話響，憑直覺，他就知道是金小雲。

他看看電話屏幕，果然如此。

接起電話，金小雲的家假笑聲傳來：“卓總啊，想請你吃頓飯真的是太難了，顧菲擋駕，左擋右擋，哈哈哈哈……生意再忙，飯總要吃的吧？哈哈哈哈……”

“金總，說吧，有什麼好項目照顧？”

卓一凡走到窗前，窗外已經是萬家燈火，武漢之夜，光輝璀璨，如同一艘夜航船。

“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現在有兩樣生意，一件，是買進，一件，是賣出，卓總願意先聽哪一件？”

金小雲的笑聲停止，開始進入正題。

“說吧，都行。”卓一凡回答。

本來，都是生意人，遵循商業規則，不能說誰比誰更高尚。只不過，金小雲在行業內的口碑不是太好。

投機可以，如果過分專註於投機，不顧商業道德，那就在圈子裏弄到沒朋友了。

金小雲正是如此，所以，任何同行跟他打交道，都不願走得太近。

“那我先說買入的，有個渠道的朋友願意出手一批醫療用品，其中包括口罩、消毒水、防護服、醫用手套等等，總值八千萬。朋友急着出手轉行，必須一次性轉讓，不肯分拆。我知道卓總資金雄厚，如果肯接手，我可以做中間人。”

卓一凡常年經營此類商品，當然可以吃下。

“質量呢？”

這是關鍵，醫療用品是救人的，質量不行，就變成了害人。這已經不僅僅是商品質量問題，而是變成了犯罪。

“符合國家標準，卓總放心。都是做這一行的，誰也不敢亂來。我打包票，質量絕對沒問題。”

卓一凡考慮了一下，點頭答應：“我跟顧菲說一聲，讓她給你打電話。”

“痛快。”金小雲擊掌讚歎。

“另一件呢？”

“我知道卓總有呼吸機的渠道，如果單子允許，我客戶需要二十台左右，交貨日期越快越好。”

卓一凡鬆了口氣，金小雲說的兩件事都是正常生意，似乎沒有什麼圈套可設。

“我會讓顧菲跟你聯繫。”

金小雲大笑：“好的好的，卓總痛快人，那我不打擾，代問尊夫人林主任好。”

掛了電話，卓一凡回味，金小雲最後的笑聲似乎別有深意。

“尊夫人”的稱號，或許到了下個月就結束了，他跟林莉之間，再無瓜葛，即將變成“前夫、前妻”。

這種結束，讓他心裏茫然若失，彷彿午夜夢中，失足落入萬丈深淵。雖然沒有遭受滅頂之災，但那種劇痛、恐懼、悵然、心悸卻是真實存在，給他留下一種鈍鈍的痛感。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看了一會兒明年的工作計劃，又修改了幾處。

西班牙和意大利那邊，公司業績初見成效，讓他感到欣慰。

對於顧菲的能力，多件事驗證下來，值得託付。

他有時候覺得，上天將顧菲放在他面前，就是為了解救他，脫離混沌苦海。

到了八點鐘，電話又響，這一次是遠在山東的父親卓遠山。

卓一凡接電話，對於軍人出身的父親，他除了親情，更多的是敬佩。

“林莉呢？”

劈頭第一句話，卓遠山問的是林莉。

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

卓一凡立刻意識到，父親對於他和林莉之間的事，似乎有了預感。

“今晚值班。”

“上周打電話，也是值班。你媽說，工作重要，身體也重要，家庭更重要。你小子，是不是有事瞞着我？怎麼聲音不對勁？”

卓一凡笑了笑，深吸一口氣，調整自己的聲音：“沒怎麼啊？中午可能吃咸了。”

“你小子，生意越做越大，千萬別忘了本。昨天，你媽給林莉打電話，她沒說今天值班的事。春節你們看看，一起回濟南來。”

卓一凡下意識地搖頭，這時候回濟南，沒法遮掩。

他已經決定，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父母再埋怨，也就晚了。

電話里換了卓一凡母親於萍的聲音：“我昨天打電話給林莉，她沒說今天值班，怎麼能連着值班呢？醫院裏那麼忙，你去看看她。”

“我手裏有工作，剛開完會。”卓一凡找理由搪塞。

“我昨天跟親家母打電話了，她說，你多長時間沒回去了？”

卓遠山、於萍都是老幹部，不是那麼好糊弄。

卓一凡知道，自己已經有小半年沒回林莉家了。

他和林莉的戶口在那個家裏，跟老人在一起。現在出來自己過，戶口一直沒遷走。

“太忙了，元旦前剛從歐洲回來。”卓一凡辯解。

“去看看林莉，現在就去。年輕輕的兩口子，除了值班就是出國，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卓一凡默默地聽着母親嘮叨，直到最後，卓遠山在電話里吼起來：“去看看林莉，小子，你要是翅膀硬了，敢動歪腦筋，就給我等着點。現在，我命令你馬上去醫院看林莉，半小時后打電話查崗。你要是不去，我半夜就跟你媽買機票去武漢……”

卓一凡答應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站在窗前，看着萬家燈火。

外面，每一個窗口裏，都晃動着男人、女人、孩子的身影，隔着玻璃，他看見他們，能夠想像，他們的笑聲。

他走出卧室，穿上外套出門。

為了不讓父母擔心，他必須去醫院。

近年來，武漢飛速發展，直追北上廣深等大城市。

每次從國外歸來，卓一凡就覺得，武漢與歐洲大城的差距，已經越來越小了。

他沒有開車，從手機上叫了輛滴滴，直奔九院。

汽車到了紅衛路，他讓司機靠邊停下，步行到了九院。

這裏曾經是他戰鬥過的地方，雖然下海離開，仍然深有感情。

呼吸科病房是在住院樓的五樓，他乘電梯上去。

出了電梯，幾個小護士迎面走來，其中兩個認識他。

“卓老師來了，林主任在醫生值班處。”

卓一凡點頭，笑着表示感謝。

九院的護士素質很高，這是全市公認的。

他想起林莉，林莉在醫院裏，面對病人的時候，態度也很好。只不過，現在在家裏，沉默太多，彷彿笑臉和好話，都在醫院裏說完了。

到了醫生值班處，隔着玻璃，他看見了林莉。

林莉坐在電腦前，正在專註地敲打鍵盤。

在她的右手邊，盒飯只吃了一半，蓋子敞開，肯定已經涼了。

不知怎的，卓一凡心裏有種兔死狐悲的凄涼感。

在家裏，屋裏總是黑着燈。到現在，他也沒吃晚飯，一切生活秩序，都將被下個月的離婚攪得天翻地覆了。

“怎麼會走到這樣了呢？”他站在那裏，默默地問自己。

辦公電話響，林莉反應很快，立刻拿起了座機話筒。

“十二號床，好，馬上過去，氧氣霧化跟上。”

林莉簡短說了兩句話，立刻放下電話，站起來向外走。

在門口，兩人打了個照面。

“我去病房。”沒有一個字的寒暄，林莉臉上的表情，剛毅冷靜，彷彿即將上戰場的戰士。

卓一凡點頭，目送林莉快步走向了走廊深處。

他走進值班室，看着那個盒飯。

盒飯只少了一點點，林莉應該只吃了一口。

剛剛他感到，林莉又瘦了。

在醫院裏的工作強度很大，白天在門診，晚上轉到住院部值班，等於是連軸轉，真的很辛苦。如果不加強營養，恐怕撐都撐不住。

“下個月——”

卓一凡明明知道自己不該多愁善感，可還是忍不住思緒如潮。

林莉的手機在桌上，彩色的手機殼上，仍然是他們兩人的旅行結婚照。

卓一凡記起來，自從他離開九院下海，兩人就再也沒一起出去旅遊過。

林莉忙，他也忙。

他們總以為，結了婚的兩個人一定會天長地久，以後有得是時間一起出去。最不濟，等到林莉退休，六十歲以後，剩下的所有時間，就算走遍全世界，也足夠了。

過了十分鐘，林莉回來，摘下口罩，在水龍頭那邊洗手。

“你怎麼來了？”

“來醫院看看，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幫忙？這裏是醫院。”

林莉洗完了手，回到座位上。

她真的瘦了，眼睛裏也掛着紅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