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五次征程

第48章 第五次征程

10月8日這天,川西壩飄蕩着略寒的秋風。從早到晚,各式各樣的問候,紛紛揚揚,或輕盈如鳥兒,或晶瑩如雪花,或溫暖如春日,或明快如雲朵,或平靜如湖面,或含蓄如花開,或匆促如風過,有清新版,有搞笑版……親情伴隨友情,明朗着我的天空。

老大哥一如既往地惜墨如金,每次去華西前,他用微信永遠只送來四個字“一切順利”。我的老校長總是動問“今天感覺如何”?一副放不下心的樣子,儘管他的年紀比我還小。一等化療結束,我能夠下床活動以後,他又總是搶在別人前面,組織三五紅塵知己,下班后陪我漫步鄉間綠道。黃昏時,不拘在路邊么妹飯館聚個餐,都不喝酒,但茶里春色,一樣的醉人。也不知道夜幕下江安河、徐堰河、柏條河、清水河河畔的綠道、田野、莊稼、花樹、竹林小院,從夏天到秋天,留住了多少輕快而率真的笑談。難怪過後當我獨自重新從那些地方經過的時候,總感覺路邊的樹蔭里、空氣里、風裏、河水裏,都散發親密的味道呢。

除了微信、短訊外,也有電話打來,陌生的號碼要麼是無孔不入的廣告推銷,要麼是打錯了,都徒增笑料而已。之前常常被單位同事打得發燙的手機,經過一年多的淡出以後,終於再也接收不到任何關於彼此的訊息。茫茫人海中,即便在街角相遇,也是點點頭,擦肩而過。互相牽絆,莫如相忘於江湖。這是經歷風雨過後的一種通透。

也有一些來電,我歸結為搞笑版。比如,某次一朋友打來電話,說是好久沒有看見老哥了,下周務必要約你茶聚。我立即應承下來,結果等到下周,毫無音信,我也在激動中呵呵一過。還有一回,因為眼睛疼痛,很多天不能看書,不能寫作,不能刷手機,無聊時便想着邀約一位早前常常在一起交流的書友,談談關於最近讀書的話題。於是鼓起勇氣給對方發去一個微信請求,對方立即回復我一串人頭像。這個回復有點考我了,最後我理解成婉拒,便不了了之。像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有些屬於我的誤會,有些屬於我的多慮,有些純屬我的無理取鬧。總之,不管採取哪一種態度,我終於可以不必在意任何所謂的人際應酬,而任性地快意江湖。

當然,對於熟悉得倒背如流的名字和號碼,那又另當別論。即使手機處於靜默狀態,也常常會有電話要打過來的幻覺。真的有幾次這樣的巧合,我剛剛拿出手機,它便先在我的手掌上高唱起來啦。有時來電未及時聽到,過後急忙撥打回去,對方不用看到我,只從語氣便能聽出我的迫切。類似這樣高貴的默契,真是可遇不可求。

出發前,家裏的兩個妹妹總是細問過密,我仍是匆匆回答兩個字:放心。顯得生硬,卻傳遞着我的冷靜和無所畏懼,只是不知道她們能否讀懂。

在老家鄉下,爸媽的生活漸漸趨於平靜、安適。媽媽雖然至今不知道我的真實病情,但自從我初春在華西動了手術以後,她的性情大變,早前的強悍與暴躁,漸漸消失了。每次我回到家,她總是喜形於色,說,我家老大又長胖了,臉色也好看了。擺龍門陣的內容,也多是閑情篇了。這讓我倍感溫馨。爸爸也有所變化,喝了一輩子酒的人,三個月前,體檢時血壓很高,醫囑要戒酒。早幾年,醫囑也有無數次的戒酒,但於父親是無效的。我以為飲酒已經成為父親生活的一部分,也樂於看到父親飲酒,不料這次他是真的戒酒了。

我父母敬畏鬼神,虔敬向善,一向把生死看得很淡。母親常常告誡我們,死如一覺睡到天明醒不來,沒啥可怕的。我爸爸更是無懼,他常常對我們說,自己的生命是從塌方的山洞裏刨出來的,相當於揀着活了幾十年,太值了。父母對於死亡的態度,打小起便在無意間給我灌注了力量和勇敢。但是,自從我生病以後,父母竟然格外小心翼翼地保養起自己的身體來了。媽媽堅持種果樹、種菜、養雞、洒掃庭除,為家裏人準備一日三餐,空閑時在樓上的卧室里聽阿彌陀佛,晚飯後到村子裏走步健身,越活越精神了。爸爸不喝酒以後,每天一早出門到街上的河邊茶館喝早茶,中午飯後,12點半準時到隔壁張奎奎開的麻將館打半天麻將,輸贏都笑逐顏開。80歲的人了,除了去年因摔斷股骨後腿腳不便之外,身體健康着呢。我在家裏的日子,父親依舊沉默寡言,但那慈善的表情,總是讓人心裏陣陣發熱。

我從小受父母影響,加上自己獨特的感悟,對於生死也看得很開。比如,此刻我提到“死亡”這一字眼的時候,亦如提到野外的風景,提到牆角的花朵一般平靜而淡定。如果一個惡性腫瘤患者不思考生死,不正視現實,不考量活着的意義,那他要麼是膽怯,要麼是迴避,無論哪種,都於戰勝病魔,擺脫困境不可取。但是,我個人,對於生,對於家庭,對於親情,對於友情,對於這世間的種種美好之留戀,超過了這世間的許多人。因為我太愛這世界,儘管它並不盡善盡美。

剛剛過去的9月,是這一年裏最好的季節。前半月,我常常“清晨飛歌”,寫下了10來篇風雨陽光和我的心路記錄的博客。白天及夜間,輪流着讀“陶行知文集”“蘇霍姆林斯基文集”。

我離開講台已經20年了,冥冥之中總感覺某一天會重上講台。但是,要真正站上講台,除了病體的康復之外,我內心需要填充的東西真是太多了。

這些年來,我對於當下的教育理論以及教育實踐探索文集,包括所謂大家、大師的著作略有瀏覽和涉獵,包括在本科、研究生課程進修過程中的所學,但我感覺都不曾帶給我多少真正有益於教育實踐的東西。這或許是我的知識儲備不夠,或許是我對於教育的理解不深,那些大師把教育理論上升到完全沒有可讀性,或是解構到讓人找不着北,或是亂花迷眼地拋出一大堆時新的模式,讓今天的教師,尤其是農村教師跟不上趟。大師們高高在上,坐在辦公室潛心研究出的教育規律和方法,或許真的代表了中國教育思想的前沿,或許也不落後於世界教育的理論水平。但如果我重返講台,卻要敬而遠之。

我在20世紀80年代剛參加工作時,有幸涉獵陶行知、蘇霍姆林斯基的教育理論,並把所學與鮮活的教育生活聯繫起來……儘管那時只是淺嘗輒止,但他們樸素而閃耀星光的文字一下子就對上我的路子,點燃我心中的明燈,讓我在教育教學的遼闊海洋上揚帆啟航,順風順水,掀起教育改革的浪花朵朵。後來置身機關衙門,所幸有這些樸素的教育詩篇的陪伴,使我始終懷揣教育初心,不至於迷失作為教育人的前行方向。

我很快讀完了陶行知。陶先生在中國是家喻戶曉的大先生,他提出的“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教學做合一”的平民教育思想,不僅對於民國時期的農村普及教育有着巨大的推動力,便是對於今天美其名曰實施普惠教育,實則盛行精英教育、應試教育的現象,更有着現實改良的意義和價值。可惜,今天真正踐行陶先生思想的教師並不多,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被以統編課程為範本,以考試成績為目的的教育繩索給捆綁起來了。好比戴着鐐銬跳舞,難啊。

蘇霍姆林斯基全集是最難啃、又最有滋味的大塊頭,洋洋五卷,五六百萬字。一旦捧讀起來,便愛不釋手,有時難免手舞足蹈,有時通宵達旦,更多是掩卷沉思,心情在他的文字裏浮遊,又生髮出無數的感慨。

有一段時間,我在家裏為蘇霍姆林斯基開了一個“三上間”:床上、廁上、沙發上。凡我身所到處,必有一本蘇霍姆林斯基。

目前,我讀到了蘇霍姆林斯基的第二卷,精彩似乎才剛剛開始。在讀蘇霍姆林斯基的時候,我的心一直沉浸在這樣一種意境裏:我似乎在飛翔,理想的天空,激情的大地,我在焦灼地尋找一片可供我耕作的園子……

時間有些遲,年紀有些大,但追求教育理想的心,永遠年輕。這便是我的夢想。50歲后還能有夢想,於我而言,不是幼稚,恰好是精力旺盛、心態年輕的標誌。

世間或許有很多人不一定體會得到,懷着夢想到老、到死,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9月下旬,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乾澀疼痛,加之季節轉涼后,老鼻炎亦步亦趨緊隨而後,而睡眠依舊不見好,每天入睡時間不到4個小時。整個人被搞得極其不舒服。不知道這是否與不分白天黑夜讀書有關,或與激越難抑的心情有關,與失眠有關。後來,眼睛疼得實在厲害了,鼻涕流得太難受了,這樣的生活才徹底暫告一個段落。輕鬆過了一段不讀書、不看報、不寫作、不上網、不思考,只鍛煉身體的生活。

為此,從9月下旬到昨晚,我沒有寫下一個字,沒有讀過一頁書,就這麼混吃混喝地愉快生活,身體都像是別人的了。奇怪的是,我的失眠居然漸漸有所好轉,早前每天睡眠從未睡足過4個小時,近段時間居然增加到五六個小時了,而且,就在我臨行去華西做第五次化療的時候,眼睛、鼻子、失眠,所有的這些毛病都消失了。嘿嘿,這豈不是福氣。

想到天明就要出發去醫院,就要見到尊敬的賈教授,彷彿有些期盼,有些激動。半夜裏提前醒來,再無法入睡。

哦,黎明已經在窗外招手啦。打住吧,快起床,愉快踏上第五次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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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下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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