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懷璧其罪
溫泉熱水加速體內血氣運行,那燕公子比雲兒預料的還早醒來。他睜開眼,有瞬間的迷茫,見自己渾身赤裸,隨即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不由大怒。抬眼四顧,岸上余煙裊裊,殘留着尚未完全燒透的衣物,龍泉劍也不見蹤影。赤裸着身體衝進屋內一看,預備的衣衫一件都沒有,只有屏風下還擱着一雙鞋。桌上放着她日常用的木梳、胭脂、水粉、銅鏡、釵環等物。他一把掃下來,踢倒屏風,掀了桌子,氣得大吼:“你最好求神拜佛別讓我抓到,不然,何止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誅你九族之外再加朋友一族!”腦中立馬想到東方棄。
他雖怒火滔天,卻很快冷靜下來,重新躺回溫泉里。他這個樣子,自然是出不去。突然站了起來,氣運丹田,縱聲長嘯,嘯聲逐漸加大,一長一短,極具規律,聲聞於天,餘音在山谷間來回激蕩,水波無故翻湧,驚得林木間棲息的百鳥紛紛飛了起來,豬狗雞兔等野獸嚇得四處逃匿,遠處隱隱聽到虎狼獐狍的咆哮聲,顯得煩躁而不安。
馮陳禇衛、蔣沈韓楊等人在山下聽到嘯聲,大驚失色,不知出了什麼事,也顧不得溫泉是禁地,連忙趕了上來。
他半躺在溫泉里,背對着眾人,“送一套衣服上來。”有人答應一聲,立即去了。他又說:“那個雲兒現在何處?”馮陳等人不解,公子不是說要親自對付她嗎?懦懦回答說不知。
“她暗算本公子,並且偷走了龍泉劍,如我沒料錯,只怕此刻已經出了別院。派人下去,凡是今晚出府的人,仔細盤問,一個都不能放過!”語氣平靜,臉色卻極差。
馮陳一驚,忙問:“公子,你沒事吧?”他揮了揮手,“還不快去查!你傳我的口諭,讓周雲龍下令通緝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有知情稟報者,重重有賞;誰要是敢窩藏不報,立斬不赦。”馮陳見事態嚴重,連公子最寶貴的龍泉劍都丟了,不敢怠慢,連忙去了,調動府內的侍衛,連夜去追。
那燕公子吁了一口氣,一頭鑽進水裏,許久才浮出水面。被一個武功低微、手無寸鐵的小姑娘暗算得逞,他這次可真是陰溝裏翻船,栽跟頭栽到姥姥家了。幸而她只是見財起意,偷了就跑,不然,若是別有用心的人,早就趁自己昏迷不醒,着了道兒的當口,一劍殺了。他一向心性謹慎,防範周全,像今天這樣任人宰割的情況,還是生平頭一遭。他不由得苦笑,自從在“鴻雁來賓”遇上她以來,自己就倒透了霉,一輩子的臉都丟盡了。這女人,簡直是從天而降的禍水,專門克他。
而雲兒何嘗不認為他是憑空冒出的災星呢,看她此刻畏頭縮腦,搓手搓腳委委屈屈躲在一棵古槐的樹洞裏就知道了。昨天晚上她剛跳下牛車,就見一隊帶刀侍衛追了上去,領頭一人親自掀開帘子確定裏面無人後才上馬離去。不到一刻鐘,只見大批官兵擎着火把,沿途警戒。她嚇得卧在草叢裏,一動不敢動。
天蒙蒙亮時,她想偷偷溜進城去,哪知守城的官兵拿了自己的畫像,一個一個對照着盤查,對於進出的車輛尤其注意,任憑是誰,都要搜查一遍,連臨安城裏達官貴人的車馬都不例外,很難混過關去。她哀嘆一聲,看來自己是被通緝了。摸了摸身上背着的龍泉劍,這個東西太顯眼了,得想個辦法藏起來才是。
離城門不遠的地方有片斜坡,古木參天,蓊鬱茂盛,樹葉密的陽光都透不進來,遮天蔽日,涼氣森森。當中有棵榕樹,枝幹粗壯,只怕要六七人手拉手方合抱的過來,樹下設了一座簡陋的小廟,木屋搭成,只有一人來高,供奉的是土地神,僅能遮風避雨罷了。前面的銅爐里猶有香火的痕迹,地上還擺了幾個饅頭,硬的跟石塊一般,拿起來可以當暗器使。
雲兒隨便拜了幾拜,口裏說:“土地爺,得罪了,借你的地方用一用。”挪開沉重的佛像,用匕首挖了一個三尺來長、一尺來寬的長洞,取下肩上的龍泉劍,連着包袱埋好,然後又把怒目圓瞪的土地公挪了回去,累的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說:“土地爺,您別生氣,好好替我看着劍,別讓壞人給拿走了,回頭我帶着供品來謝您。”
她剛藏好劍,天氣驟變,淅瀝瀝下起雨來。她暗暗嘆了口氣,自己這下子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進不了城不說,連個去的地方都沒有,偏偏天公不作美,跟着起鬨,說變臉就變臉,叫她怎生是好?雨越下越大,身上衣服都淋濕了,手足冰涼,體內的寒氣跟着發作。旁邊一棵歪脖子古槐,中間有個大洞,她探頭看了看,將裏面住的松鼠啊兔子啊什麼的趕出來,幸好沒有蟲蛇,倒也乾淨。撿來樹枝掃了幾下,鑽了進去,背靠着樹榦坐下,剛好容得下她。
因為受了冷,她雙臂抱在胸前冷的瑟瑟作抖,連忙運氣禦寒。大約過了一個來時辰,始覺身上有了暖意,緩過一口氣來。她手托住下顎發獃,又冷又餓,又困又乏,怎樣才能聯絡到東方呢?有他在就好了,什麼都不用愁。
雨後初晴,半空中出現一道彩虹,空氣清新,鳥語花香。她在林中轉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幾粒半大不小的青果,又酸又澀,難以下咽,咬了幾口扔了。爬到一棵樹上,從松鼠窩裏抓了一大把人家貯藏着準備過冬的松子,摸了摸還不會走路的小松鼠,說:“我餓了,以後還你好不好?”那小松鼠望着可惡的偷食者,不但不害怕,還湊過頭去用頭蹭了蹭她手掌。
她想起東方棄曾說過他們一行人在她被抓后躲到城外的道觀去住了。往臉上抹了些泥土,打散頭髮,故意將自己弄得髒兮兮的,使人認不出原來面目。抓了個過路人問清楚道觀的方向,不敢走官道,專門抄田間小路走。
路上碰見一個挑着擔子賣燒餅的老漢,她身上一文錢都沒有,於是拔下耳上的珍珠耳環,走上前說:“老大爺,我能用這個跟你換幾個燒餅嗎?”那時候女子無論怎麼窮,耳朵上至少要有一件耳飾,就算死了,也要帶進棺材裏。
那老漢見她連耳環都拿下來了,很是驚訝,又見她身形瘦弱,蓬頭垢面,十分可憐,從擔里拿了兩個燒餅遞給她,搖頭說:“哎,世道艱難,可憐啊,拿着吃吧,這個東西可不能隨便拿下來。”沒要她的耳環,挑起擔子搖着頭走了。雲兒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沖他喊:“大爺,謝謝您。”看來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雲兒吃了燒餅,力氣有了,精神好了,走起路來也快多了。晚霞滿天,夕陽西下時分,終於來到山腳下。抬頭看見雲霧縹緲處聳立的一座道觀,嘆氣道:“總算找到了,累死我了。”坐在一塊大石上捶腿,準備歇一歇再爬上去。
轉頭看見上山必經之路的路口站了一個人,背對着她挽起袖子,雙手叉腰,頭戴柳枝編成的圓邊草帽,大喇喇站在那兒,像是攔路搶劫強行索要過路費的土匪強盜。她心想糟糕,自己可是身無分文,一窮二白,萬一被抓去當壓寨夫人那就大大不妙了,還是先下手為強,不然後下手定然遭殃。
偷偷溜到他身側,舉起匕首正要刺下去時,那人突然轉過頭來。她看清楚后連忙住手,“啊”的一聲大叫,“賽華佗,你怎麼會在這裏?”
賽華佗聽見她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上上下下仔細瞧了一回,這才認出她來,跳起來說:“哎呀,是你啊,總算等到你了。”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手忙腳亂從懷裏摸出一個煙花,放在地上點着,只聽“砰”的一聲,半空中開出一朵雲狀的紅色焰火來。
她仰頭看,稱讚道:“很漂亮啊!你在幹什麼?”他打開地上的荷葉包,將剩下的兩個大饅頭以及一葫蘆酒塞進懷裏,“通知東方棄啊,他看到煙花就知道你回來了。”
她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此時此刻會經過這裏?”難道他還能神機妙算,未卜先知么?賽華佗沒好氣說:“我都在這兒等了你一天一夜了。”又困又乏又無聊,還不敢反抗。她更好奇了,“為什麼在這兒等我?東方呢?”
賽華佗答:“找你去了啊。自從你被抓以後,他到處打聽,後來知道你關在‘落花別院’,就去救你。他說你被打得起不來,因此想等你傷好了再帶你出來,混在‘落花別院’里當了個守門的小廝,打打傘,落落轎什麼的,每天有賞錢拿,還有酒喝,比我天天在道觀里吃青菜豆腐強多了。昨天晚上他說你逃出來了,最後一定會來這裏,叫我在山下守着,怕你找不到人又走了。他自己城裏城外沿途到處找你。”
雲兒“哦”一聲,看着他說:“那你就一直在這兒傻站着當過路門神,站了一天一夜?”不像他的為人啊,人家還以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呢。他沒好氣說:“不願意也不行啊,哎,誰叫你救了我一命呢——走吧,天快黑了。”她問去哪兒。賽華佗道:“當然是回道觀啊,還能去哪兒。”
她搖頭,“我要等東方回來,有話跟他說。”賽華佗哼了聲,“那你不會上山等啊?”她看着他,可憐兮兮說:“我走不動了,你要背我嗎?”賽華佗瞪大眼睛,立即搖頭:“那我陪你一塊兒等吧。”
倆人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坐下。雲兒說:“我餓了,你有吃的嗎?”賽華佗拿出饅頭,一人一個,說:“這是我準備的乾糧,本來打算熬夜用的,幸好用不着了。冷了,你將就着用吧。”拔出葫蘆塞兒,仰頭喝了一大口酒。雲兒眼尖,認出這酒葫蘆是東方棄的,便說:“你留一點兒,等會兒東方還要喝呢。”賽華佗嘿嘿笑兩聲,“你還愁他沒酒喝嗎?”她嘆了口氣,“他為了找我,一定急壞了。”手中的饅頭吃着也不香了。這饅頭本來就又冷又硬,一點也不好吃。
夜幕將最後一點天光遮住了,月亮悄悄從山頭升起來,起風了,微帶涼意,只聽見一片“唧唧唧”此起彼伏的蟲鳴蛙叫聲,已是夏末初秋時分。她抬頭仰望頭頂的明月,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東方棄也是在這樣一個有月亮的晚上。那時候還是初春時分,天山上冷得跟冰窟似的,寸草不生,白茫茫一片雪海,月光下耀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空氣無比純凈,吸一口氣,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她睜眼悠悠醒來,腦中一片空白,像是沉睡了千年,什麼都不記得。東方棄背對着她蹲在地上生火,一派悠然自得。洞口外掛着一輪金黃色的圓月,碧藍的天空纖塵不染,像一個無瑕的夢。
不到一頓飯的時間,遠處的官道上走來一個身穿深青色侍衛服的人。賽華佗還沒看清楚,雲兒已經奔了過去,揮着手叫:“東方,東方!”東方棄緊走幾步,迎了上來,見了她便嘲笑:“哈哈,你可以加入丐幫了!”順手拿掉她頭上不知什麼時候沾上的破樹葉。
雲兒見到他滿心歡喜,連日來的擔驚受怕委曲煩惱全都不翼而飛,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笑嘻嘻說:“啊,你穿的可真威風。”當起侍衛來似模似樣嘛。東方棄笑道:“偷來的。”方便他混在侍衛堆里找她。賽華佗走過來說:“你回來就好了,我總算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東方棄拉過她手腕,探了探她脈息,問:“覺得冷嗎?”她搖頭,“最近好多了。”東方棄便說:“賽華佗,你看看。”賽華佗便說:“我這會兒精神不濟,要聽脈至少也等吃過熱飯熱菜以後再說。”
三人向山頂走去。雲兒走了一小段山路,撐着腰耍賴說:“我躲了一天一夜,實在沒力氣走了。”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前面走的兩人。賽華佗連忙往後躲,“不要看我,我可背不動你。東方棄年輕力壯,武功高強,你找他吧。”東方棄“哦”了一聲,似乎沒聽懂她的言外之意,“那我們歇歇腳再走吧。”說著撿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來。
雲兒悶悶地站了一會兒,見他一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跺腳說:“好了好了,我歇夠了,走吧。”東方棄便問:“你確定?”她瞪了他一眼,沒好氣說:“東方,你有時候真可惡!”就不能看在她大難不死的份上順一順她的意嗎?東方棄聳了聳肩,不以為意,接着她的話說:“那就算是吧。”她哼道:“我是病人!”當然可以恣意妄為,誰知道她還能活多久。
他快速說:“哼,照你的意思,你一年四季都是病人嘍——你這是無理取鬧。”雲兒氣道:“東方棄,你——”他頓了頓,慢慢說:“雲兒,你不是病人,你身上的寒氣今天不能解,不代表明天不能解,總有一天會好的。所以,前面的路你要一個人好好地走下去。”要心境平和,腳踏實地,不能心灰意冷,自暴自棄。
她翻了翻白眼,“為什麼是一個人?我知道你不會扔下我不管的。”她就是知道,無條件地相信。東方棄搖頭,“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雲兒,你是有血有肉、思想獨立的一個人,凡事我能幫你,但是最後救你的唯有你自己。你要勇敢,堅強,樂觀,然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總是事事依賴他啊。就像這次,他不在,她也做得很好嘛。
雲兒撇了撇嘴,做了個鬼臉說:“我才不懂你那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呢,像懶婆娘的裹腳布似的,又臭又長——賽華佗,你說是不是?”賽華佗忙點頭,“誰叫他從小跟秀才住一起呢,沾上了氣味——酸死了。”
說起東方棄的身世,頗為坎坷。甫初生便被人遺棄於京郊的荒山野嶺,差點葬身於豺狼虎豹之口,幸被一窮酸秀才撿到,身上僅一件貼身襁褓,無任何解釋的文書,也無玉佩、掛飾、長命鎖等物。那秀才之所以只身前往人跡罕至之處,是因為窮困潦倒,孤貧落魄,自以為懷才不遇,成日價長嘆“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加之半生落魄無為,愧對列祖列宗,徒然惹人恥笑,於是不免懷了輕生的念頭。哪知道深山老林之中,死也死的不清凈,竟聞得小兒啼哭之音。撿到東方棄時,初冬溫暖的陽光軟軟融融照在小臉上,喉嚨哭得嘶啞,嘴唇發青發紫,小命危矣,可憐可嘆。秀才見狀,嘆了口氣,世上多是苦命人,也就不尋死了,抱了孩子在城郊的同安寺棲身,平時教教附近的小孩讀書認字,勉強餬口度日,雖不至於三餐不繼,卻也是飢一頓飽一頓。
孩子長到三歲還沒有名字,那窮酸秀才以為自己罪孽深重,丟盡了祖上的臉,便不肯讓這孩子隨自己的姓,因為撿來時面朝日出的方向,遂複姓東方,名棄,字有為。東方棄從小便不喜哭鬧,安安靜靜,倒也不惹寺里僧人的厭。秀才因為平時沒有時間照看他,從小就把他帶到學堂,大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緣故,他路還走不穩,卻能乖乖坐在桌前,不吵不鬧,似模似樣翻看古聖人之言。
他後來之所以通曉武藝,是因為另有一番機緣巧合。
雲兒伸了個懶腰,拍手說:“我既不是酸秀才又不是窮和尚,我只知道,怎麼高興就怎麼來。”
他被倆人如此揶揄,也不生氣,無奈苦笑,只說:“天黑啦,我們快走吧。”三人匆匆往山頂爬去,趕到時,月亮都升上中天了,落下一地的清影。賽華佗擦了把臉上的汗,說:“餓死了。”用力拍門,大叫:“我們回來了,開門,開門!”
厚重的兩扇木門“吱呀”一聲從里打開。當雲兒看見素麵朝天、一臉雀躍的采荷時,臉色立即變了,牢牢盯着她,惡狠狠說:“你怎麼會在這裏?”眼睛在眾人身上來回搜尋,最後落在東方棄身上。
東方棄見她臉色不好,頭疼不已,忙打圓場說:“進去再說,進去再說!”
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