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離開與留下
夜裏,就在黃連長的身旁爆發了一場爭吵。他們吵的很兇,有點你死我活的味道。
爭吵的兩個主角是活着的屈沛傑和老余。如果楊排長不死的話,估計老余還會沉默不語的抽煙。當然,若是楊排長還活着,屈沛傑也不會固執到底。屈沛傑敬重楊排長臉上那能看出硝煙來的殺氣,而不畏懼老余身上燒水做飯時留下的一身醬醋油鹽的味道。只是楊排長永遠留在了那座城樓之上,老兵們頂撞副連長屈沛傑的任務當仁不讓地留給了老余。這似乎成為六連的最新傳統,也不管是不是屈沛傑的錯。在這個紛亂的戰爭時期,也沒有人去決斷他們孰對孰錯,即便是老余真要走了。
居大隊長和龔清剛離開,屈沛傑就對大家說:“大缸,二蛋,再去弄些乾草來,今晚大家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咱們就走,唉,就剩十個人了,一個連還剩下不到一個班。”
剛點上煙鍋的老余頭都沒抬地問:“屈長官,你說啥?”
“明天咱們一早就走啊。”
“全走么?”
“哦,除了連長。”
“你就留下連長自己?”
“哦,這個,”屈沛傑似乎忽然想起還有連長,撓撓頭說:“連長有抗日大隊的人照顧呢,咱們趕緊走,不然團部再轉移,咱們可真成散兵游擊隊啦。”
“那連長好了怎麼辦?讓他一個人去找咱們?再說,你怎麼好意思讓人家抗日大隊的人來照顧連長?”
“那該怎麼辦呀?”
“留下三兩個人照顧連長,等連長好了以後,再找部隊,路上也有個照應。”
“不行呀,咱們連就剩下這十個能動的人了。”
“不行也得行,你不能丟下連長一個人。”
“現在我是最高長官,我說了算。”
“你狗屁最高長官,還有連長呢。”
屈沛傑急了,語無倫次地說:“你,你,那你讓連長說話呀!”
老余板著臉說:“連長要能說話,輪的上你在這裏鳥叫喚?”
屈沛傑被老余頂的跳了起來:“老余,我念在你是老兵的份上,不跟你計較。現在我說了算,有不服從者,我,我,軍法從事!”
“哈,你來啊,有本事沖老子開槍!”老余拿着煙袋鍋敲着自己的胸口,瞪着眼睛說道。
屈沛傑啪地一聲掏出勃朗寧手槍,對準了老余。老余冷笑一聲,抄起一桿漢陽造,並頂上了火!
張大缸開始還偷笑,還偷偷地趴在黃連長身邊說:“連座啊,老余又欺負副連座了,副連座也是,他怎麼丟下您一個人呢,您倒是醒醒啊——”
可老余手中的槍栓一響,張大缸立即傻了。旁邊的人看着一個是中尉副連長,一個是老兵司務長,都不知道該怎麼勸,誰不敢上前去勸。張大缸站起來,舉着雙手,低聲說道:“你們這是幹嘛啊,都是自己人。”
老余低吼了一聲:“滾一邊去,沒你新兵蛋子說話的份!”
屈沛傑舉着槍,憤憤地說道:“你,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呀,說話總是夾着子彈。”
“老子就這樣!”
對峙了一分鐘,屈沛傑先收起了槍,帶着哭腔地喊道:“老余,你為什麼和我對着干,我可是副連長呀!”
“老子沒想着和你對着干,反正等連長醒了,老子就走了。”
“什麼?國家危難存亡之際,你想當逃兵?”屈沛傑又舉起了槍。
“老子不是逃兵,老子走是黃連長答應了。”老余反而收起槍,蹲在凳子上,邊往煙袋鍋里裝煙邊說道:“老子知道你是副連長,可作為副連長,作為長官,有時候當斷就得斷,有時候得想清楚后再斷。老子告訴你,你把連長一個人留下,指定不行。”
屈沛傑仍舉着槍,大聲說道:“哼哼,我知道了,你就是想當逃兵,逃兵,我絕不會答應。還有,明天所有人都必須跟着我走,這是命令,誰要不從,我就槍斃了他!”
老余滋啦一聲,划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煙鍋。火柴的亮光照着老余已經氣得扭曲的臉。張大缸真擔心老余會舉起漢陽造給屈沛傑一槍。老余沒再舉槍,而是強壓着怒火,說道:“這事你得問問兄弟們答不答應。”
“我不問,今天我誰都不問,我就問我自己。我是副連長,我想殺鬼子,我想帶着兄弟們衝鋒,可你們沒有一個人把我成副連長。”屈沛傑哭了,哭得很委屈,也哭得很氣憤:“告訴你們,連長還沒醒,老子就是連長,誰他娘的不聽命令,老子真就開槍!”
“那你開槍吧!”老余瞪着眼睛說道:“如果你覺得開槍打死自己的兄弟,就能成為連長的話。”
“你——別逼我!”卡一聲,屈沛傑手裏的勃朗寧子彈頂上了膛。
新兵們都嚇傻了。張大缸瞪着屈沛傑,擺手說道:“副連長,不能啊!”
“哼哼,睡覺!”老余啪啪地在凳子腿上敲敲煙袋鍋,下了凳子,躺在已鋪好的乾草上。
老余的舉動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但也覺得危機過去了。屈沛傑也沒想到老余會如此平靜。他舉着手槍,尷尬地站在了原地。他想喊,卻喊不出來。
張大缸低頭看看黃連長,擺擺手說:“副連長,連長動了一下,好像醒了。”
那天晚上,張大缸沒睡好。他一邊照看着黃連長,一邊聽着屈沛傑的長吁短嘆聲:“我到底是怎麼了,就這點小事,我都處理不好,拿槍對着自己的兄弟,可我到底該怎樣做呀——”他的自言自語不時地淹沒在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老余就起來了。他遞給趴在黃連長身邊的張大缸一個布包,說道:“這裏面裝的是錢,記住,一定給抗日大隊留一些,人家救了咱們,還給連長取齣子彈,咱不能學五十五軍。”
張大缸抬頭,低聲問:“司務長,你真要走了?”
“這回老子是真走了,等我走後,請替我跟大家說,要活下來——”老余說著,拔腿就要往外走。
“老余!”屈沛傑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大聲喊道:“你站住!”
“要開槍就一槍打死老子,老子也怕疼!”老余頭推開房門,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不是,老余,我想通了,老余,你能不能等連長醒了再走!”
“那連長要醒不了呢?”
“那你也走。”
“你他娘的,這不是不讓老子走么——”老餘一下蹲在地上,哭了。
屈沛傑追到老余身邊,拉着老余的胳膊說:“不,不是,我不攔你,我讓你走。我想通了,我真的想通了,你是老兵,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都聽你的。”
“滾,你個生瓜蛋子,你才打了幾天仗啊,你肚子裏全是他娘的用醋造的墨汁。”
“是呀,是呀——”
一個小時后,屈沛傑帶領着五名士兵,背着兩挺機槍還有五桿步槍走了。老余、張大缸、二蛋、狗剩到村口去送他們。屈沛傑抱着他們四個人,哭的很痛,成了淚人。他嗚嗚呀呀地說:“老余呀,以後恐怕再也不能相見了。大缸,二蛋,狗剩,你們三個王八蛋要趕快帶着連長找我們來呀——”
看着隨後而至的居大隊長也趕來送他,屈沛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自得知日本鬼子在南京屠殺平民,家人沒有了音信,我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那一刻,張大缸覺得屈沛傑真成了爺們。他有些捨不得屈沛傑了。看着他們消失在霧中,他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或許,他們與遠去的六個背影,將是最後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