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喜與愁
打了勝仗平息了西安村蠢蠢欲動之後,東安村練武的熱情卻又猛然高漲。
村裡練武的傳統要追溯到明朝末年。三個靠打把勢賣藝的張姓、李姓和王姓兄弟流落到此地建了村莊,並將自己的武功傳給了後人。這是七十七歲的張老爺爺說的。在濟寧城讀過中學的張大缸算了算,東安村及東安村練武的習俗有三百年的歷史了。
張老爺爺還不止一次地說過:“鬧義和團那年,村裏有十多個後生去了濟南,後來又去了京城,只回來兩個人。咱們的大刀長矛打不過洋人的快槍啊。”張老爺爺還說從那以後,村裡人到打麥場練武的人越來越少。
這是真的。在同齡人中,只有張大缸和李四還如拚命三郎地堅持着。張大缸練武是因為他喜歡,還可以強身健體。即便是到城裏上中學時,每天晚上他還要抽出時間來,手執柳樹條耍上一陣。而李四練武是他父親逼得。他爹要他練上一身本事保住他家的那兩層樓。李四偷懶,李四的爹就會拳打腳踢。
今天一大早,狗剩、二蛋還有李四就來找張大缸,說要去河灘上練武。還說哪裏土質較為鬆軟,摔倒地上也不疼。
張大缸拒絕了。他要收拾自己的新房。三個人悻悻地走了。
而一個時辰后,娘讓張大缸出去買新布,張大缸卻說:“還買啥新布,湊合一下行了,我去練武了。”
娘急了。這畢竟是兒子的大婚。
張大缸抱住了娘:“娘,還是算算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吧。”
娘剛說:“我不管——”爹鄒着眉頭說話了:“親家託人來說了,再要兩擔糧食的聘禮。唉,咱們鄉下的皮子不好收,肖大哥也不想收,唉——現在生意越來越難了。”
“哈,等咱家沒糧了,就讓她回娘家吃去!”張大缸咧着嘴說道。
“你說什麼龜孫話呢?”娘罵道:“丟死人!”
“那我不娶了。”張大缸撇着嘴說道:“那個誰不就是念過幾年書么,我還不稀罕呢。”
“混賬!那以前的聘禮不久白扔了!”爹罵道:“滾,滾,練你的武去吧。”
張大缸又抱住了正抹眼淚的娘,笑嘻嘻地說道:“別哭啊,娘。只要精打細算,咱們還是能吃飽穿暖。您等着,到明年我就讓她給您生個大胖孫子!我去練武嘍——”
娘看着大缸的背影,破涕為笑地說道:“這孩子啊——”隨即,娘又哭了:“也不知道二缸怎麼樣了,他哥哥娶親,也回不來。”
爹一下子扔掉了手中草料,大吼了起來:“你說你哭嚎個啥,還認不讓人活了?”
娘哭得更凶了。爹又唉了一聲,蹲在馬槽前,臉上掛滿了愁容。過了半晌,爹才說話:“老二該回來了吧?”
爹說的老二是張大剛的二叔。天不亮二叔就趕着馬車去城裏了。他是去給城裏的肖老闆送請帖。
張大缸家與肖老闆家的生意已經做了四代,已算得上是世交。到了肖老闆和張大剛的父親這一代,走動的更為密切。就在幾年前,肖老闆還時不常地舉家來張大缸家做客。可最近幾年,張大缸家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爹和二叔經常跑出去三五天也收不到幾張羊皮、兔子皮,而肖老闆往外銷售的渠道也日漸減少。張大缸家是年年入不敷出。人窮志短,也自然在肖老闆面前矮上五分。更何況兩年前,因為張大缸的輟學,肖老闆還和張大剛的爹有了一場爭執,肖老闆也不再來張家串門。今年去城裏送了兩次貨,肖老闆臉上都是一片冰冷,再沒有了往日的熱情。爹更是覺得肖老闆疏遠了。可兒子結婚這頭等大事,還是要去送請帖的。本該親自去請肖老闆,爹怕肖老闆不給面子,只好派二叔去請。二叔也不願意去,但二叔怕自己的大哥,只要硬着頭皮去了。
二叔回來了,但臉色陰沉的嚇人。娘問道:“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二叔一屁股坐在靠着門的小木凳上,也不回答。
爹上前問小心地問道:“肖大哥不來么?”
二叔長出了一口氣,才擺手說道:“不來了。”
“這麼多年的交情就這樣完了?”娘惆悵了一聲:“不來就不來吧,咱們小戶人家也攀不上人家城裏的大財主了。”
“不是,”二叔又擺着手說:“我覺得肖大哥一直看着咱家大缸好。”
“那咱更攀附不上了!”娘搖着頭說道:“再說,盈盈那丫頭怎麼可能嫁到咱們家來,她穿成那樣,擱在咱們這裏肯定被十里八鄉地說成傷風敗俗不可。”
“也不是只有盈盈那麼穿,我去過濟南,那裏的女學生都這麼穿。”爹說道:“可咱家與肖大哥家門不當戶不對的,就是人家有意,咱也不能有那個心。”
二叔哭笑不得地看着爹,欲言又止。過了一會,他從口袋裏掏出二十塊光洋遞到母親手中:“這是肖大哥給的禮錢,你可收好了。”
“這麼多啊——”娘伸手接過來,又不解地說道:“那肖大哥為什麼不來呢?”
二叔又是欲言又止。過了一會,他才說:“肖大哥太忙了。對了,這裏還有盈盈送的六個,盈盈姑娘說是給大缸的,讓他給新媳婦買些新衣服。”
“什麼?這盈盈姑娘也太奇怪了。”娘驚得差點沒把銀元丟在地上:“你怎麼能接她的錢呢?”
“我也不想要!”二叔大聲說道:“可她塞給我就跑,還說是給大缸的,我怎麼辦?”
“唉,盈盈姑娘對咱大缸真是——”娘嘆了一口氣,又說道:“可她是讀大學堂的洋學生,如果她能看上咱們二缸就好了,讓他們在市裡過,就不會招來閑言碎語了。”
“行了,行了,該忙啥忙啥去吧——”父親煩躁地擺着手說道:“大洋的事先不要給大缸說了,免得他傷心。”
娘拿着大洋回了裏屋。二叔一把拉住爹,來到院子裏,低聲說道:“哥,我怕大嫂擔心,剛才沒敢說。肖大哥對我說,要打仗了,日本鬼子已打過濟南,就要打到咱們這邊了。”
爹只是吃了一驚,接著說道:“那又怎樣,難道日本鬼子還能吃人不成?”
“你啊——”二叔鼓了半天勇氣才說出了這兩個字,接着二叔滿臉愁雲地低聲說道:“日本鬼子打過來了,咱家二缸不得上戰場么?還有,肖大哥聽說要打仗都不敢來了,要是親朋好友知道,誰還敢來喝喜酒?那鬼子可不是中國人啊,誰不害怕?”
是啊,政府再怎麼讓交捐交稅,但畢竟還是中國人,不會殺人放火。那鬼子們來了,可什麼都不好說了。爹想到這裏,又一下蹲在地上,嗷嗷地罵開了:“我日他祖宗八輩,真不讓咱們老百姓活了——”
二叔趕緊推了爹一把:“哥,你小聲點,讓嫂子聽見,可不得了。”
“唉——”爹無奈地站了起來:“也不能讓村裡人知道,不然真就沒人來喝喜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