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回故鄉
張二缸衝出包圍,晝夜不停地向南急進。待他找到兵團,得知副師長騙了他之後,他大發光火,拔出手槍欲要自裁。兵團司令下令下了他的槍。他捨不得這個得力幹將就此死去。
奉國防部命令,張二缸又重組建了新的新編第五師,負責守衛渡江口要塞。但此時張二缸已經知道,就是神仙也挽救不了他們了。
手下的士兵厭戰情緒日益升高,天天都有士兵逃跑。他們寧願冒着被槍斃,被綁在柱子上活活渴死餓死的風險,也不想留在陣地上。如果哪天沒有接到逃兵的報告,那第二天肯定要發餉了。起初,張二缸還下令整飭軍紀,對逃兵嚴加懲罰,到後來,他懶的管了。附近陣地上,連團長都他娘的跑了,何況是士兵。就是守住渡江口要塞,兩側陣地丟失,也同樣沒有守住。
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時節,對面湧現出了大量共軍。站在一處叫燕子山的山頂,張二缸拿着望遠鏡已經看見對面的炮兵陣地。他們的軍裝雖然簡樸,連官和兵都分辨不出來,可他們不再是草寇。他們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可以壓倒一切的正規軍。
那年四月底的一天夜裏,對面的共軍開始了炮擊。凌厲的爆炸聲,如江風呼嘯,如狂濤洶湧,入山崩,如地震,整個江防都在震顫。張二缸感到了心驚肉跳。
共軍還沒有乘船發動進攻,左右兩側的搜索連報告,兩邊陣地的國軍開始後撤。
“什麼他娘的後撤,他們就是在逃跑!”張二缸拍着桌子罵道:“如果他們還留着辮子,就是他奶奶的清軍!”
大廈將傾,只有幾根快腐朽竹竿頂着千鈞的樓層。這就是殘酷的現狀。張二缸等到解放軍的船隻過了江心,下令集中所有炮火猛打一陣。還沒等船隻靠近岸邊,他又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隨後的時間,張二缸的概念里,只剩下了撤退。他們摘着路邊將要成熟的青梅,最後啃着甘蔗撤到了海邊。終於,在一個淫雨霏霏的日子,他帶着僅剩下的三千士兵,來到了碼頭。
兵團司令部的參謀告訴他,他的妻子兒子已先期去了東山。
就要登船了。張二缸突然發瘋一般地跑向海灘,向著北方,長跪不起。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到了他的下顎。他雙手捧起沙子,裝進自己的口袋,然後向北三叩首,嘴裏大喊着:“爹,娘,我會回來的!哥,你給我等着啊!”
輪船緩緩駛入了大海。岸邊的景象漸漸模糊。欄杆旁擠滿了士兵。他們心裏塞滿了滄桑悲嗆。張二缸卻躺下了。他發著高燒,說著胡話:哥哥,哥哥,不要不管我啊——
“勝利啦——”激動的喊聲從粗獷的喉嚨里發出,激動的笑容在佈滿硝煙的皺紋里蕩漾。張大缸像個孩子似的,擁抱着每一個人。跟他一樣的,還有居軍長。
那天下着雨。張大缸非要啃着甘蔗騎着馬去看大海。大海是遼闊的,能將兩岸的人擱的深遠,甚至讓人覺得會穿越時空。張大缸沒有這種感覺。他是聽當地一個大學生說的。
可走到半路,張大缸便趴在了馬背上。抗戰伸手攔住一輛軍車,將他送進了醫院。醫生檢查一番,又量過體溫,告訴抗戰:“張師長高燒39度5。”
迷迷糊糊睡了兩天,第三天,張大缸被抬上了車。張大缸問抗戰:“去哪?”
抗戰說:“聚集到這裏的部隊太多,上級命令我們往北撤。”
張大缸點了點頭。邊鵬也登上車,坐在張大缸身邊,笑呵呵地說:“睡吧,夥計,醫生說你不發熱了,身體也沒毛病,就是累的。坐在着車上,就跟坐轎子一樣,盡情的睡吧。”
張大缸笑了笑,閉上了眼睛。他真的睡著了。
等張大缸睜着明亮的眼睛清醒過來的時候,部隊已經到了長江邊。乘船過江后,有的部隊坐上了火車,而他們則向西北方向前進。此時,張大缸已經知道,他們將駐守在河南中東部。他們軍的番號是中原軍區D1軍。他是D1軍副軍長兼任D11師師長。
那時中原大地,還殘留着戰爭留下的痕迹。尤其是那滔滔黃河水經過的地方,還被稱作黃泛區。度過黃泛區,他們的駐地就到了。
D1軍駐地位於商丘,是黃軍長的老家。可黃軍長在這裏已經沒有了家。他只能清楚的記着父母下葬的地方,還有聽父親說過的逃荒前住的村子。待找到那個村子,村裏的老人都不知道四十年前一個叫黃向東的小孩。黃軍長說起自己父親的名字,才有人想了起來:“你是在逃荒的時候生下來的吧?”
說這話的是一位耄耋老人。老人還說:“孩子,我是你二爺爺呀。咱們兩家一起往徐州去逃荒,後來你娘在一個叫沛縣的地方生下了你,後來遇上了一夥子兵,把咱兩家衝散了,後來,就再也沒有了你爹你娘還有你的音信——還記得你爹你娘埋在哪裏嗎,把墳起回來吧,你爺爺奶奶的墳就在村北頭,還留着。”
這些都是真的。黃軍長的爹娘曾跟他說過。可他們沒有回村,錢無一文地無一分的他們就剩下了祖宗的墳頭,和兩間已經坍塌的草房。黃軍長喊着眼淚答應了。
村裡出了大官,沒用黃軍長動手,鄉親們就趕着大車,來到兩百里之外的小山下,將黃軍長父母的遺骨運回村子,下葬在祖墳旁邊。
經居副司令員和趙副政委張羅,黃軍長與一位機要女幹部打報告結婚。雖然兩人年兩相差近二十歲,但看的出,兩人都很幸福。
居副司令的家人還是沒有找到。這愁壞了趙副政委。他向濟南的駐軍和政府發出了協查的請求。但經過戰亂后的大地變得蒼茫迷離。
“實在不行,就再找一個吧,你的身體比以前差多了,需要有人照顧。”趙副政委說。
“萬一他們還活着,那老子豈不成了陳世美?”居軍長滿臉滄桑的拒絕了趙副政委。
“把肖盈調過來吧,興華他倆這對有情人也該成為在一起的眷屬了。”居副司令輕聲地說。
“我正在想這事。既然老居同志都說了,那就馬上辦!”
肖盈帶着小木蘭來到商丘時,張大缸正和黃軍長擼着袖子幹活。
他們在修水渠。這事支援地方建設的一個項目,同時也為軍部農場提供灌溉。他們駐紮后不久,就開始了緊張施工,為的是確保大地封凍之前完成這項任務。
天氣已經冷了,北風能穿透衣服。但大家乾的熱火朝天。老羅在拉着唱腔,大聲說著:“同志們哪,加把勁的啦,幹完我就走啦,再也看不到你們這群死丘八的啦——”
他說的是國名黨的話。沒人罵他,並不是因為他已經當上了營長。他真的該回家了。部隊打到廣東的時候,就在離他家二十多里的地方停下了。他剛想回家看看,部隊接到了往回開拔的命令。但他還是聽說了家裏的情況,父親去世了,母親的雙眼已接近失明,弟弟快三十了,因為家裏窮,還沒成家。
返回的路上,他找到了邊鵬,請求回家。邊鵬想了想:“你現在走,搞不好還算逃兵,這樣吧,你先安心待一段時間,等有了政策,第一個放你回家。你家裏的情況,我這就向上級反應,請求當地政府給予幫助。”
回到駐地不久,上面來了政策,可以安排年齡大家庭困難的幹部轉業到地方工作。邊鵬第一個給老羅報了名。
很快,老羅接到了轉業的批複。他興奮地拿着通知書,來到師部,對張大缸和邊鵬說:“政府還給安排工作的啦?”
“嗯,安排,像你這樣的營長,能當個鄉長。”張大缸認真地說。
“那感情好呀,用咱們部隊的話說,我可以繼續為人民服務的啦。”
“行,行,趕緊回家,好好的得啦得啦去吧。記住,不許向我們的啦!”邊鵬笑着說。
“可我現在,還不想當逃兵的啦,我決定了,完成我們營的施工任務再走的啦!”說著,老羅拿着報告走了。
老羅的一聲“丘八”讓抱着小木蘭的肖盈噗嗤笑了。她對小木蘭說:“看看你那個粗魯的爹,怎麼帶的兵啊。”
工地上車來車往,所以河溝旁來了一輛車,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從車上下來一位領着孩子的女幹部,還是位漂亮的女幹部,這些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老羅俏皮沖肖盈喊道:“那位女同志啊,你找誰的啦?”
“我找張大缸,哦,不,找張興華,您知道他在哪嗎?”肖盈大方地回答說。
“哇,我的老娘呀,是找副軍長呀!”老羅驚的差點沒把鐵鍬扔了。他縮着脖子,不敢再往上看。
“肖盈姐!”李中從河溝里爬上去,雙手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抱起了木蘭:“哈哈,讓叔叔抱抱,哎呦,長這麼大了。”
李中又扭頭,沖老羅喊道:“老羅,你狗日的啞巴啦,趕緊的,去把副軍長叫來啊!”
“當著嫂子的面,你說話能不能文明點啦——”老羅抬腳踢了一下身邊的戰士:“還不趕快去叫!”
“去就去唄,幹嘛打人啊。”戰士做了一個鬼臉,撒腿往西跑,邊跑還邊喊:“副軍長,您家屬來啦,哦,不,是嫂子來啦!”
張大缸還在發愣。站在岸邊的黃軍長抬頭看見了肖盈和小木蘭推了他一把:“趕緊滾蛋,岸上冷,別凍着了孩子。”
張大缸扔下鐵鍬:“那我走了。”
“滾滾!告訴老余,你們師今天晚上加餐,老子還要去你哪喝酒!”
“中,叫上嫂子。”張大缸撒腿跑了過去。河岸上下響起笑聲。
“解放區呀么吼嘿,大生產呀么吼嘿——”從繳獲的高音喇叭里傳來了歌聲。這是老余的妻子唱的。她從鄒嶧山區來到了豫東,到後勤部生產處工作。她還有一份工作,就是軍文工團編外演員。可她嘹亮的嗓音比懂樂理知識的正式演員還好聽。
完成施工任務,又是開會學習,臨近春節,張大缸和肖盈才帶着木蘭回到了濟寧的家中。跟他倆一起回去的還有李中和李夢。
回到家裏的張大缸依然很忙。他先拜見肖大爺,又接連見了包國梁、胡結巴和常四海等人。胡結巴跟着主力部隊走後,打了很多仗,現在也不結巴了。他返鄉后,被任命為警備區副司令員,司令員是包國梁。見到老戰友,張大缸高興異常,在包國梁熱情的挽留下,大醉了一回,也大哭了一場。他想再去灣里村、土崗村等戰鬥過的地方看看,祭奠犧牲了的戰友,可時間不允許了。常四海遇到了麻煩。
常四海的身份一直沒有暴露。解放后,常四海先是作為舊警察被收編教育,後來有人舉報他在偵緝隊時干過壞事,又被除名,安排到運河邊,當搬運工。常四海的年齡已經大了,還被張大缸踢斷過肋骨,所以已經力不從心。他想死的念頭都有了。
雖然胡結巴,還有包國梁知道一些,但苦於沒有證據,更沒有證人。倒是常四海乾壞事的證人都在,還有人舉着被偵緝隊打斷的胳膊,大喊常四海也動手了。他們正多方尋找居副司令和張大缸,但建國之初,部隊多,而且都剛剛安穩下來,有了固定的駐地,並不容易尋找。胡結巴把常四海領來。看見張大缸,常四海噗通跪倒在地,放聲大哭:“我以前是干過壞事,可那個斷胳膊的人也不是什麼好人,偷雞摸狗的什麼都干。就是這樣,那也是遇到您之前,可後來我改了,真的改了啊!”
“你不僅改了,還對革命有功!”張大缸火爆的性子發了出來。他拉起常四海:“走,跟我去軍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