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又是四天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又是四天

張大缸並沒想怎麼樣。他只想等集訓隊結束后再娶親。這是任務,必須完成。父親答應了,但要張大缸必須回家娶親。爹說,這是規矩。二缸破了規矩,那是沒辦法。現在大缸不能再破。

父親的口氣不容商量。居旅長和趙政委也答應下來。

兩個半月後,張大缸完成了集訓任務。返回獨立團,張大缸鼓足勇氣給趙娟打電話。趙娟卻咬着嘴唇說:“能緩一緩嗎?醫院領導想讓我由護士改為醫生,我正在參加醫院的培訓。時間不長,還有兩個月就結束了。”

張大缸笑了笑:“好吧,我等你。”

但兩位老人等不下去了。兩位老人又先後兩次來到根據地。最後一次,兩位老人索性不走了,說這麼回去,沒人給做飯吃。

張大缸很無奈,只好一天一天的拖。直到趙娟即將結業時,才帶人趕到野戰醫院。臨行前,居旅長說了一句:“真是一對苦命的鴛鴦,拿出打衝鋒的勁頭來,回到家,三天之內把婚事辦嘍。”

而趙娟結業推遲了三天。

爹趕着馬車,張大缸和趙娟各騎一匹馬,匆忙踏上了回家的路。沒走多遠,張大缸就急切地對爹說:“回家就娶親,行不行?”

“那怎麼行,得選個良辰吉日。”爹說:“回家再說吧。”

張大缸急了。他本來就不想這樣娶親。部隊的同志娶親的時候,也就是買些花生紅棗,在一起搞個儀式,說說話就完了。但當著爹的面,他不敢說這是封建殘餘。他只能實話實說:“爹,我是團長,我還有一攤子事。”

“離開你,還收不了下一季莊稼了,看把你能的。”爹瞪着眼睛說。

張大缸只好看着趙娟。趙娟羞紅了臉:“我聽爹大人的。”

“你也不小——”張大缸憋住了。他看見爹揮起了鞭子。

家裏的房子用石灰粉刷一遍,裡外都透着新。這讓張大缸想起了那年他準備娶親的情景。一晃過去了八年半。他還有意外的收穫,二缸派人回到家裏,不僅給家裏送來了錢,還有給張大缸的一封信。來人囑咐說:“這封信請務必轉交到張團長。”

張大缸拆開了信,卻幾乎一夜沒睡着。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來到河堤,靜靜地看着泗河。

泗河的河堤河灘河床都沒變,但增加了那座石橋。村裡人想着把它炸掉。李三的爹給攔住了:“雖說是鬼子修的吧,但咱們過河也方便不是,炸毀了還得再修,不是給自己過不去么?”

許多人惱恨李三的爹,但他的話卻似乎非常有道理。於是,這座石橋留下了。

八月的風吹來,起初還有些涼爽,但很快,就熱了。張大缸仍然默默地站着,看着眼前的河灘。哪裏曾是東安村和西安村打群架的地方。

李三的爹顫巍巍地來到了張大缸跟前。他瘦的只剩下了皮囊,臉更像棗樹皮一樣,顏色灰暗又佈滿褶皺。

他的土地被分了,馬牛羊被分了,家裏的錢也被分了。他病倒在床上,差點死去。但最近,他又有了精神,這讓他更像一個鬼。

他對張大缸說:“大缸啊,你可回來了,我正想和你說道說道呢。”

張大缸看着李三的爹,問:“大爺,是不是你的家產被分了,心裏難過?”

“呵呵,這倒不是。該是誰的,就是誰的,這是命里註定的。孩子啊,雖然你扛過槍打過仗,還當了大團長,今年也不過是二十七歲吧?”

“哦,大爺,您記錯了,我二十八了。”

“差不離吧。大爺是想問你,是不是二缸來信了?”

張大缸點點頭,說:“是的。”

“二缸說啥了?”

“沒說啥。”

“不可能吧?我家三兒也來信了。”

“哦,他說啥了?”

“就是家信,也沒說啥。”李三的爹轉身走了兩步,又過頭來說:“大缸,大爺可是看着你一點一點長大的,大爺想給你說,你和二缸在兩個隊伍上,但你家絕不可能兩面都能落到好處。大缸,識時務者為俊傑,孩子,想想自己的前程吧。”

張大缸笑着,沖李三的爹點點頭。

“哎呀,對了,你看我這老糊塗了,呵呵,大缸,還有四天就娶親了吧?大爺我現在窮了,但還有幾塊大洋喝喜酒,呵呵,到時我得多喝點,地里的莊稼快熟了。”李三的爹說著,拄着拐棍,慢慢走下了河堤。

張大缸回過頭來,看着因季節而多起來的河水,真想下去扎個猛子。可他穿的是新衣裳。娘給他做了兩套。這套平常穿。

他又回頭,看着李三的爹。他走下河堤,來到河水旁,掏出了張二缸的那封信。

張二缸在信中寫道:

哥,很久不見,心裏萬分想念。本想找你面談,但又不知你去是否還在鄒嶧山區。哥,日本投降,一雪百年恥辱,乃中華民族之偉大勝利,中國應從此興修公路鐵路,發展科學技術,以早日實現民族興盛,不再受外夷欺辱。然而,國家尚未統一。

哥,恕我直言,一個國家不能有兩支軍隊,兩種主義同時存在,因此,我以為,國共兩支軍隊之間的戰爭將不可避免。而中華國民革命軍是政府的軍隊,也遠比你們八路強大,戰爭勝負會從已開始就見分曉。哥,弟弟萬望你以爹娘為念,順應大勢——

張大缸撕碎了信紙,一揚手,灑向了緩緩向南流淌的河水中。他和他的親弟弟還曾經站在一個戰壕了,那時他們有着同樣的敵人。從現在起,他就和自己一奶同袍的兄弟成了敵人。

說實話,他不想再打仗,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兄弟再躺在血泊中掙扎着死去。但他又不得不再扛起槍。

他默默地坐在河灘邊的一棵樹下。任憑時間隨着河水一起流淌。此時,他害怕見到娘。娘若知道了這些,不止傷心的哭。娘的心裏,肯定要滴血。

中午,狗剩來了,氣喘吁吁地埋怨着說:“缸哥,你真是的,俺們在家給你忙活,你到成了沒事人,跑到這裏觀風景來了,你不着急么?”

張大缸笑笑:“走,回去幹活去。”他也真着急了。他想早點娶親,早點返回部隊。

狗剩笑着說:“行了吧,你都當那麼大的官了,還能讓你親自動手啊,大娘讓我喊你回去吃飯呢。”

回到家裏,娘立即端上飯來。張大缸把臉扭到一旁,卻聽到爹在一旁催促說:“趕緊吃,吃完跟着你二叔進城,去請你肖大爺。”

“啊,怎麼讓我去?”張大缸大聲問道。

“去吧,禮節上也該去。”二叔說。

“行吧。”張大缸答應了。他也想去見見胡結巴。他還是連長,但換了軍裝。八路軍攻城時,他的表哥被打死。但李三和吳啟良卻跟着劉功本跑到濟南。他倆還活着,沒被槍斃。

吃過飯,張大缸牽過馬,正準備和二叔出門。二蛋和警衛員騎着馬來了。兩人灰頭土臉,想必一路奔波沒有停歇。

二叔沖二蛋笑着說:“蛋啊,你這麼著急忙慌的幹啥呢,離喝喜酒還有四天。”

“啊,怎麼又是四天?”二蛋哭着臉,說:“我還以為你已經娶完親了。”

張大缸猛然一個機靈,問:“有情況?”

二蛋撇撇嘴,閉着眼睛,半天沒說話。

“到底發生什麼了?是不是讓我趕緊回去?”張大缸着急地問道。

“你都猜到了,我就不說了。”二蛋跳下馬來,對二叔說:“家裏還有吃的嗎,我快餓死了。”

“滾,有也不給你吃!”二叔火了。

二蛋委屈地說:“這事又不賴我,要賴就賴國民黨反動派去。不是,二叔,缸哥娶親咋這麼拖拉呢?”

爹娘聽到二蛋的聲音,跑出門來,還以為二蛋專程回來喝喜酒,高興地拉着二蛋就往院子裏走。

進了院子,二叔沉悶地說了一句:“他是叫大缸趕緊回隊伍上的。”

“什麼?”爹跳了起來:“不回去,你們居旅長說了,讓大缸娶完親再回去。”

“可這也是居旅長的命令。誰讓你們這麼磨磨唧唧的,這都過去多少天了?”二蛋搖着頭說。

娘哭了:“又是四天啊,要再等上八年,大缸得多大啦——”

“這次可能比八年還長——”二蛋剛說完,就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就是老天爺來了,這親也必須娶完再走!”爹沖大缸吼道:“回屋,不娶親,哪裏都不準去!”

張大缸沖爹搖搖頭。

“怎麼,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爹氣得脖子裏的筋都爆了出來。

“不是,”張大缸扭臉問二蛋:“居旅長到底怎麼說?”

“居旅長說,讓你儘快返回,最遲不能超過三天,哦,今天已經算一天了。”二蛋看着眾人的臉色,也不覺得餓了。

張大缸低頭想了想,忽然縱身跨上了戰馬,疾馳着,跑出村子。

爹聽到馬蹄聲,跑出院子,卻看到兒子的背影。爹以為張大缸回隊伍上了,又氣又急,沖二蛋喊:“你還愣着幹啥,趕緊跟着走啊。”

“啊,我們跑了一天一夜了,哎呦,我的腰——走吧。”二蛋無奈地沖警衛員喊了一聲,騎上馬,追趕張大缸去了。

張大缸騎着馬,直奔向趙莊。疲憊的二蛋也沒喊。張大缸去肯定是接趙娟一起回去。兩人便下馬,半躺在路邊等着張大缸。

張大缸去了很久,也沒出來。二蛋着急了,又騎上馬,帶着警衛員進了村子,就看見一戶人家門前圍着許多人。他倆驅馬來到近前,望門裏一看,都楞了。

這家就是趙娟家。趙娟站在門口,梳着髮髻,穿着大紅的衣服。本來就漂亮的趙娟,現在更美麗了。

而張大剛正牽着趙娟的手,跪在地上,給趙娟的爹娘磕了三個頭,又拉着趙娟走出了大門。趙娟的爹娘眼淚汪汪,趙娟也往往眼淚,一步三回頭,雙腳卻緊跟着張大剛往外走。

二蛋明白了。張大剛這是“搶親”來了。他招呼着警衛員,分別站在了大門兩側。

兩人又跟在張大缸和趙娟的後面,原路放回了村子。

院子裏只剩下了四個人。二叔陪着爹長吁短嘆,二嬸則陪着娘哭。狗剩跑了回來,大喊着:“快,快找人接親去!”

“接他奶奶個腿!”爹正一堆火沒處放,跳着罵了起來。

二蛋回來了。他仍然灰頭土臉。他跳下馬來,直奔向水缸,大喊着:“二叔,快,給我舀水洗臉,新娘來了,我不能這麼邋遢。”

“你這孩子咋回來了,發癔症呢?”二叔生氣地拿起瓢,給二蛋舀了一瓢水。二蛋趕緊低頭,舉起雙手,要接水。

街上已經熱鬧了起來。大人小孩紛紛喊着:“快看啊,大缸把新娘接回來啦——”

“啥?”二叔連瓢帶水仍在二蛋頭上,跑了出去。

張大缸牽着一匹馬,馬上坐着穿紅衣服戴紅蓋頭的趙娟,正沿着大街,向家門走來。二叔又氣又笑,最後還是笑了:“這孩子唱的是哪一出啊?”他扭頭喊道:“哥,嫂子,趕緊地,忙活起來嘍!”

張大缸不想讓他們忙活,他只想牽着趙娟的手,站在雙親面前,喊上一聲:“爹,娘。”他就算完成了任務。他不想再讓娘為他傷心,再讓爹為他操心。

但張大缸說了不算了。全村人都發動了,像打仗一樣,都是小跑着進進出出,端碗洗鍋,狗剩、李四騎馬去了最近的鎮子,帶回了煮熟的雞,肉,還有成罈子的酒,還有鄰居直接扛着漁網去了泗河,婦女們則跑到村外的菜地。他們雖然沒跑過即將落山的太陽,但天黑不久,院子裏還是飄起了菜香,酒香——

那天,爹搖着雙手,滿臉高興,說的最多的卻是:“這叫什麼事也。”那天,娘流的眼淚流了很多,先是傷心,後來摟着趙娟高興地哭。她老人家又一次聽到兒媳婦喊娘。她老人家摘下手裏的玉鐲子,戴在了大兒媳婦的手腕上。

那天,張大缸睡的很晚。他輾轉反側睡不着。不是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而是他真捨不得離開家。

第二天一大早,張大缸和趙娟來到爹娘床前,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起身走了。

身後的娘撕心裂肺地哭開了。娘知道,大兒子又要去打仗了。娘也知道,二兒子也要打仗了。娘還知道,這次大兒子和二兒子不是一夥的了。

爹也唉聲嘆氣。爹嘆氣,不是因為大缸又破了規矩,而是爹比娘還知道,這場仗,大兒子和二兒子成了對手,這場仗,就像以前東安村和西安村打仗,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那一年我扛起槍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那一年我扛起槍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又是四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