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縣令縣令
張九齡曾是開元年間最後一位宰相,秉承着姚崇、宋璟等前幾任宰相的錚臣品質。唐玄宗改年號天寶第一年的秋天,唐玄宗準備從東都洛陽返回長安。張九齡權諫道:“如今正是秋收之際,皇上車仗恐擾民而耽誤收割,還是晚些回去為好。”唐玄宗當即答應。但等張九齡離去后,李林甫卻對唐玄宗說:“天下都是我主萬歲的,且我主萬歲不過是從東宮返回西宮,張宰相竟出面攔阻,是何道理?”唐玄宗臉上露出了不悅。
後來,張九齡被唐玄宗貶職,李林甫便順理成章地稱為了當朝第一宰相。也就是從那時起,皇上漸漸便聽不進也聽不得錚臣之言。
而房明的疾呼卻被窗外的風雪吞沒。也好在被風雪吞沒,不然被好事者聽到並報知楊國忠,三人將不得善果。
張巡與李翰、房明走出酒肆回驛站時,已是傍晚。北風還在呼寒,雪已經停了。在一處被狂風吹倒的民房前,站滿了兵士。張巡問李翰、房明:“這是為何?”
李翰悄聲詢問了兵士,回答道:“他們接到將令,要求明日天亮之前,將房子重新搭建好,其他的,兵士也不知道。”
房明昂頭望着天空,使出全身力氣,卻又努力地壓低着聲音,說道:“估計又是宰相所為,他擔心皇上知道民房倒塌啊——”
張巡看着房明,心中也一陣陣收緊。想當初自己初仕之時,與李翰、房明一起,滿心家國情懷,發誓要上報報皇恩,下為黎明百姓,大有一覽天下之氣概。如今自己四十有五,可仍是縣令。李翰、房明雖然身在朝廷且官至四品,但也與昔日雄心壯志時的抱負相去甚遠。
張巡不由苦笑一聲,拱手與李翰、房明道別。
他扭頭看着李翰、房明離去的背影,悵然卻又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是啊,人在做,天在看,只要自己行的端,做得正,又何必在乎身外之事呢?還有,曆數從三皇五帝之後,哪個朝代沒有魑魅魍魎的小人呢?
回到驛站住處,頗受舟車勞頓之苦的吳氏立即打起精神,起身要為張巡沏茶倒水,寬衣解帶。油燈下,吳氏一汪雙眸流露含情脈脈,更顯嫵媚動人。
張巡攔住了吳氏,說道:“你在巡身邊已兩年有餘,難道你還不懂巡的心思么?”
吳氏聽了,兩滴清淚從眼中掉落下來。她轉身擦去眼淚,才扭頭跪倒在地,戚戚地說道:“大人也不懂奴家的心思。奴家跟隨大人,並非完全是報恩。奴家深知大人心地善良並智慧過人,奴家更崇敬大人就是一顆蒼天大樹,想為樹下所有人遮風避雨,奴家心甘情願跟隨大人。奴家若不是跟隨大人,也早已沒有活下去的念想。奴家早已跪拜上天許諾,生死大人的人,死是大人的鬼!不然,奴家死後也變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張巡趕緊用手捂住了吳氏的嘴:“以後不要再總提生生死死——”
吳氏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情懷,抽泣着趴在張巡懷中。
張巡張着雙臂,一時不知所措。良久,張巡才輕聲地說道:“我口渴了,你去給我倒杯水吧。”
接下來一個月的時間,張巡晚上要麼練武,要麼與李翰、房明相聚一起談古論今。白天則閉門不出,在吳氏的陪伴之下躲在房中看書。
近兩年來,張巡迷上了兵書。年少時他也曾飽讀兵書,還能將《孫子兵法》倒背如流。今日再看又感悟頗多。尤其是孫子在開篇中講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這深深觸動了張巡。他想,如果國家能保證長治久安,就必須要有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但前提是,這支軍事力量必須忠誠可靠。
但張巡又想到,如果天下能長治久安,還需要忠誠可靠忠君愛民的各級官員。只有做到武將不惜命,文官不愛財,天下才能永遠安定昌盛。
這讓張巡不免惦記起清河來。
十天前,張巡接連收到齊桓接連寫來的兩封信。第一封信上說,就在張巡離開清河的第二天,東方思明騎快馬找他爹要糧去了,新來的縣令對大量流入到清河的災民極為不滿,命令齊桓予以驅逐,還讓差役們和清和百姓設置關卡,防止再有災民湧入清河。對此,齊桓氣憤不已。
而第二封信,讓張巡看了頗為欣慰。齊桓告訴張巡,沒想到東方思明人不可貌相。他返回清河后與縣令大吵一頓,還借他父親的權勢逼迫縣令不能棄災民於不顧。齊桓還說,正是東方思明的紙條,趙從祥才答應打開郡庫放糧。老天最近又降下大雨,趙從祥回到了清河,並親自向災民保證,朝廷增派的賑災糧食已在路上,不日便可運抵各縣。滯留在清河縣的災民正逐漸散去。
張巡終於放心下來。
今天,他又想起清河,想起齊桓、東方思明,想起宋老漢、眾位百姓。他走出了房間,來到馬廄,撫摸着老馬,問道:“老黑啊,咱們何時再回清河,看看齊桓、思明和宋翁呢?”
老馬兀自打了一個響鼻,接着又晃了晃腦袋。
張巡笑着轉身回到驛站院內。他又看到一團烏煙瘴氣。
其他縣令看他時仍是那種透着羨慕嫉妒,還有不屑的目光。保持沉默的張巡似乎成了驛站內所有縣令們的競爭對手。
對此,張巡一笑了之。當然,他也隱隱聽到有人在討論某某將會得到什麼職位,甚至還有人將連升兩級。聽到這些話時,張巡仍是微微一笑,滿不在乎。
兩個縣令來到張巡近前,眼睛骨碌碌亂轉地問道:“看來張大人已是胸有成竹,可否給兄弟透露一點消息?”
張巡還是笑而不語。隨即,在那些人不滿而又惶恐的目光中,張巡轉身回到屋內,繼續看書。
三月初五這天,翹首期盼的驛站終於接到了吏部的通告文書。瞬間,驛站之內有人笑逐顏開,有的愁眉不展,還有兩個人忍不住痛哭流涕,指天罵地。
張巡的眉宇也緊皺了一下。他被告知改任真源。也就是說,他官階不變,仍是從六品縣令。為此,吏部侍郎告訴張巡,之所以委任他去真源,是經多方考量。這位侍郎還告訴張巡:“張大人,這是宰相親自指定的。您可別小覷了真源,若您能繼續治理有方,也就一兩年之內便可直升至太守,前途不可限量啊。”
張巡點頭稱是。
而對於這個結果,張巡心中確實有些落差,有些不滿。就連房明都說過,按以往慣例,凡是政績考核最高等的縣令,一般都能直接升任太守了。李翰也如是信誓旦旦地保證過。
或許是期望不高,失望也就不大。張巡心中的悵然也轉瞬而過。他有些不敢相信的是讓他任真源。不僅來京第一次與李翰、房明三位好友相聚時聽說過真源的一些事情,而且張巡為官也曾去過真源。看來,他與真源的確有些淵源。
張巡當即與吳氏將不多的行李收拾停當,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京城,赴任真源。
晚上,李翰和房明為張巡餞行。房明帶着憤怒和哀愁說道:“權貴如此待你,你卻毫不在意,真令我房明敬佩!”
李翰也說道:“既然已是如此,張兄何必匆匆要走,我們的話還沒說夠呢。”
張巡笑了笑:“謝過兩位兄台的關愛,巡既然已被任為真源縣令,還是早早赴任為好。”
二人知道張巡的脾氣,也不再阻攔。他倆將四十兩紋銀送給張巡。張巡倒也不推辭,笑着接住了。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張巡扶吳氏坐上馬車,自己牽着那匹老馬,出了驛站。李翰與房明相送,並肩張巡走出驛站。
京城的街道很寬,兩旁商鋪林立。但此時還沒有行人,街道上略顯空曠和寂寞。三人沉默地往前走着,誰也不說話。
待走出巍峨的西城門,張巡站住了,雙手抱拳沖李翰和房明說道:“兩位兄台就送到這裏吧。”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二人滿含不舍地說道:“張兄,今日一別,何時再見?張兄一路小心,以後也千萬也小心啊!”
張巡笑了:“巡一定會做到奉公守法,忠君愛民,怎會怕夜半小鬼敲門?房兄,昨日巡與你說的事,您可千萬不要忘了。”
房明無奈地點了點頭:“房明先請張兄審時度勢,三思而後行。但如果張兄心意已決,房明就是豁出官職不做,也一定鼎力相助。”
“巡經紀房兄教誨。巡告辭了!”張巡轉身要走。可突然,他回身,看着身後的京城又高又厚的城牆,冥冥間似乎感到了什麼,他在心裏說了一句:“吾皇上萬歲,您須重整朝綱啊!”
隨後,張巡坐上馬車,揚起了鞭子。
李翰和房明怔怔地站着城門之下,望着張巡的馬車慢慢地消失在冰冷的晨霧中。
此時的天空愈發陰沉,似乎隨時飄下冰冷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