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5章 抉擇

文城禮士巷八號王穗花的情報二組，接到了軍統山西站剛剛自太原發來的一封電文。

電文分兩層意思。

其一，證實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衛立煌將軍，已經率部從晉南防線退過黃河，撤入河南地面；日軍瀨名師團主力目前佔據同蒲路終點蒲州，以及左右相鄰的芮城、平陸一線。

其二，鑒於瀨名師團至此徹底打通了同蒲路全線，且其師團主力下一步動向暫時未明，情報二組原來以監視該師團為主的追蹤“風計劃”任務，立即作出最新評估，從快上報山西站。

手握着電台台長老劉送來的電文，軍統女少校一屁股坐到八仙桌旁，愁腸百結，良久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電文收悉的那一刻，坐鎮楊柳巷一號院的軍統中尉李彥、方墨書，正好也在禮士巷八號；老劉悄悄地將電文內容向他們複述了一遍，很快，包括特務連長趙木頭在內的一干人等，便默默聚集到了王穗花的房間中。

通常，這位帶槍的軍統女人是不大允許下屬們不請自進她的房間的，但是今天面對這魚貫而入的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王穗花沒有表露出任何反感。相反，卻緩緩將八仙桌上幾個倒扣着的茶碗一一翻開，然後右手執起那個又高又圓的白瓷茶壺，開始向茶碗中斟水。

屋子裏回蕩着細細的水流落入茶碗中的清冽聲響，不速之客們就這麼靜靜地聽着，眼睛則不約而同地盯着桌面上的那紙電文。

“坐吧，”終於，軍統女少校完成了可謂漫長的斟水過程，打量着眾人說道：“來都來了，還一個個的傻站在那裏做什麼！”

李彥第一個走過來，直接坐到了鄰近女上司的椅子旁，隨即抄起了電文讀了起來。

其他幾個人陸續默默地靠攏上前，或坐或立，圍住了八仙桌。

電文紙迅速在眾人的手中傳閱了一遍之後，重新被放到了桌子的正中央。

“說說吧，站長這封電文意味着什麼？”王穗花率先端起了一個茶碗，沒滋沒味地吞了一口水，然後斜睨着自己的部下問道。

“站里有讓咱們撤離的味道了。”方墨書瓮聲瓮氣地開了口。

“是啊，”李彥馬上接住話茬：“瀨名師團把晉南佔領了，山西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咱們二組盯着的風計劃始終無法揭盅，再在文城興師動眾地守下去，恐怕是沒什麼意義。”

“山西也不見得就是日本人的天下，衛長官雖然退往了河南，隨時可以捲土重來，閻錫山在晉西南仍存有主力——我們391團還在大榆樹山，關門山還有八路軍徐旅支隊……”

跳出來反駁的是中·央軍特務連長，但是他最初慷慨激昂的語調卻越說聲音越小、越說越顯得底氣不足。顯然，沒有人附和他的觀點。

軍統女少校在椅子背上坐直了身體，轉為正眼看着趙木頭：“打仗的事情我們管不着，說說那個風計劃吧——我們如何答覆站長？”

方墨書也從桌子上拿起一個茶碗，放到嘴邊卻不啜飲：“組長，我看不如順水推舟、結束對風計劃的追蹤吧——不管這個鳥計劃究竟是做什麼的，現在看來對整個山西的戰局都無足輕重了。”

“散了也好，這個不打一槍的破地方老子呆夠了！”趙木頭剛剛的發言沒有引來眾人的共鳴，此刻便悻悻地發泄起來：“我帶特務連的弟兄們回大榆樹山去，391團只要有秦團座在，就一定跟小鬼子干到底！”

室內的氣氛有些尷尬，特務連長的這一席話，頗有幾分掀桌子散夥的架勢。年長的電台台長老劉，禁不住出手拍了拍趙木頭的後背，以示撫慰。

突然，李彥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厲害，笑得腰都彎了。就在大家不明就裏的時候，他用一根手指指住趙木頭：“這個破地方你真呆夠了？就沒有什麼值得你放不下的了？真這麼絕情？”

趙木頭瘦高挑的身影晃了晃，起初沒明白軍統中尉這番話的含義，但是隨着對方的眼神越變越狡黠、笑容也越來越曖昧，他終於一下子反應過來，一張臉瞬間脹得通紅：李中尉這傢伙，是在說孫妮兒！

噗哧一聲，王穗花也笑出了聲，隨即就一拳捅到了李彥的肩頭：“你這個沒正經的！人家趙上尉滿腔的熱血報國，到你這全給弄成兒女私情了。”

所有人都鬨笑開來，中·央軍特務連長轉眼成了屋子裏的笑柄——幾天前他在文城街頭意外邂逅昔日的心上人孫妮兒一事，在軍統情報二組早已傳得盡人皆知。

“咋了！？”趙木頭狼狽不堪地反抗着：“對，是還有我媳婦兒在這裏——大不了，我帶着她一起走……大榆樹山裡也有一村一村的百姓居住。”

王穗花一張俏臉幾乎笑成了花，渾身花枝亂顫地揶揄道：“瞧把你能的，還我媳婦兒我媳婦兒的！趁人家大姑娘不在面前，牛皮吹得夠狠嘛。她要真承認是你媳婦兒，那你就把她領出來，我在寶元酒樓擺一桌酒——好歹我做過幾天你的長官，就算馬上散夥了，這杯喜酒總是要喝的。”

屋子裏響起了滿堂彩，大家都為軍統女少校的機智提議讚不絕口。

特務連長則徹底被“將軍”在了原地，一時間，辯駁也不是，不辯駁也不是。

“人小鬼不大，就是個雛啊。”軍統中尉李彥笑眯眯地打趣着軍銜比自己大一級的小老弟，同時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漂亮女上司——王穗花剛才捅過來的不無親昵的一拳，讓他難以抑制地心猿意馬起來。

終於，成為眾人奚落對象的趙木頭忍無可忍，用拳頭重重擂了一下桌子：

“夠了，不是我媳婦兒又怎樣？！老子就算打一輩子光棍，也肯定要跟日本人血戰到底——倒是你們，離開了文城還有什麼營生可干？”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笑容通通僵在了臉上，趙木頭卻兀自慷慨激昂地講了下去：

“王少校，你不是一門心思要打小榆樹山嗎？你猜破腦袋也沒猜出來的風計劃，不是認準了就藏在小榆樹山裡嗎？如今咱們一拍兩散，沒有了我和391團，你就帶着李中尉他們去打吧！我祝你們軍統馬到成功！”

說罷，氣咻咻地轉身抬腳就往屋外走去。

王穗花這回改為用腳踢了一下身邊的李彥，示意對方去追回惱羞成怒的中·央軍特務連長。李彥會意，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三兩步竄到趙木頭的身邊，扳住對方的肩膀將其扭送了回來。

重新站到八仙桌前的趙木頭，還在忿忿地掙扎，軍統女少校卻換上一副冰霜表情，冷冷地開口教訓道：

“給你臉就接着，別不知道好歹！我確實是一門心思要打小榆樹山，但那也是我和你們秦團座之間的商議，輪不到你這個小上尉給我話聽——軍統真想做的事情，你們391團一向唱反調的張參謀長都得俯首帖耳地伺候着，你這個麻杆子一樣的雛兒又算老幾？！”

眾人原本擔心王穗花這一番不留情面的譏諷，會更激起趙木頭的逆反情緒，不料，後者竟然就此停止了反抗，乖乖地垂首立在了原地。情報二組的人偷偷打量着變蔫的特務連長，禁不住肚子裏一陣好笑。

軍統女少校至此話鋒一轉：

“諸位，山西站的來電已經再明確不過了，那就是準備讓我們情報二組偃旗收兵。兩個月前，我們瞄準日本人的風計劃，從太原志得意滿地殺出，沿着同蒲路最遠追到了臨汾，其後又反覆轉戰文城——豐店——大榆樹山一線。二組痛失了同志周怡，391團支援給我們的弟兄也傷亡慘重……”

說到這裏，王穗花因為一絲哽咽停頓了片刻，屋子裏男人們的表情也都變得肅穆。

“眼下，第二戰區幾乎丟失了整個山西，站長顯然也對我們追蹤所謂的風計劃始終無建樹而徹底失去了耐心，所以才有了這封電文——難道我們真的就打起退堂鼓、灰溜溜地撤回太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