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第 29 章

元聿不止一次地想過,這個小婦人又單純又野,見着他的之後,應該大叫一聲“聿哥哥”,然後便像只雀兒歡快地撲上來抱住自己。他皺起了眉。沒想到的是,她竟這麼冷淡,人也怯生生的,結巴着喚了聲“陛下”后再無後文了。

元聿凝視着她,低聲道:“皇後用晚膳了嗎?”

岳彎彎垂着腦袋有些不敢看他,畢竟這是掌握着天下人生殺予奪大權的陛下,以前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河西節度使了,然而她所能想到的那最大的大官,見了面前這人,也還要屈膝跪地,行稽首大禮。說不緊張,那是自欺欺人,從踏上鳳車決意來神京那一刻開始,她就無比緊張。

“用……用了。”

元聿聲音放低道:“可朕還沒用。”

“啊?”岳彎彎倏地抬起了腦袋看了他一眼,很快似又被他冷藍的雙瞳所震懾,立刻身體又彷彿被電流會心一擊,她忙撇過了雙眼,躲躲閃閃了起來。

妝成見狀,忍下心頭的好笑,弓腰上前,“臣這就去準備晚膳。”

元聿道:“不用鋪張浪費,皇后吃剩的端上來就夠了。”

“諾。”

妝成領數名女侍垂首出去。

黃昏時分,瑣窗朱戶之外,霓霞漫天,歸鴉點點。

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宮內但凡住人的宮室已開始點燃長燭,暮春時節蟲聲新透窗紗,已不見料峭清寒之氣,屋舍外的簇簇海棠開得正是嬌艷,屋內除了常熏用的寧神香,便是一股窗外沁入的花朵杳杳的香氣。

她嬌怯萬分,單薄的身子,籠着成色地道的江南煙錦,眉若翠羽,不畫而黛,唇若櫻華,不描而朱,逞嬌呈美。他見過她一身簡陋毳衣穿行在風雪之中的模樣,卻沒見過,她盛裝以待,雍容地靜候宮室間的風姿。

不過還是膽怯了一些。

等妝成將皇后的剩飯菜端上來時,元聿便發現,她壓根什麼都沒動,他修長的漆眉頓時繃緊了,“皇後晚膳都吃了什麼?”

妝成垂面,道:“娘娘胃口不好,吃不慣魚肉,因此只吃了清粥小菜。”

身後的女侍謹慎地布菜,呼吸都放輕盈了,唯恐陛下不悅。

但元聿只是看了眼在一旁耷拉着腦袋,像是很不好意思的岳彎彎,沒生氣,只道:“都下去。”

宮人布菜完畢,便紛紛福身,朝殿外退去。

岳彎彎坐在離元聿最遠的地方,一直小心翼翼的,一動不敢動,元聿皺眉:“過來。”

岳彎彎聽話地起身,朝他走了過去,等到了近前,元聿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臂膀,她起初還僵着甚至不敢動,但敵不過男人的力氣,讓元聿一把扯了下去,她驚呼一聲,跌墜入了元聿懷中,岳彎彎驚慌失色,因為宮長教過禮儀,這是不被允許的!她慌張地要起來,元聿忽然問她:“你在怕什麼?”

岳彎彎一滯,頓時不敢再動彈了,愕然地轉面,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朕是皇帝了,怕了?”

他的臉色看起來好整以暇,從容不迫,甚至,有幾分冷淡的戲謔之意。

岳彎彎咬唇。

這要她怎麼說?如果不是這個男人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她本來也不必這樣的。當初他身中奇毒,四肢僵硬不能動,她膽大妄為,做了那麼多欺負他、藐視皇威的事,在那片紅帳之中,將他當王八一樣戲耍,當小狗一樣掐屁股,他肯定生氣了。此刻一想,實在越想越是害怕,要是當時他不需要她解毒,說不準,她的小腦袋現在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她梗着脖子,小聲地道:“是你騙我。”

元聿道:“新鮮,朕騙你什麼了?”

“你不告訴我。”岳彎彎怒意沖沖道。

“你不也沒問。”元聿輕描淡寫地回。

元聿的話令岳彎彎簡直無法反駁。

是啊,她沒問,因為她不敢。

她怕他身份貴重,她高攀不起,唯有自慚形穢,也怕,將來到底是會忍不住,不自量力地去找他。

因為這樣,她才沒有問的。

元聿一臂攬着她腰,一手取了銀箸,桌上的佳肴大多是補氣養血之物,太醫院得了他的吩咐,專門為岳彎彎配的葯膳,御廚房絞盡腦汁地平衡着佳肴的藥性和口感,誰知他們的皇後娘娘,一箸未用。

元聿斟酌少頃,用銀箸取了一小塊銀魚肉,送到岳彎彎面前的碧瓷煙雨青花小碗裏,“陪朕再用些。”

岳彎彎搖頭。

她喝了一碗粥,實在已經很飽了,確實沒什麼胃口。

元聿看着她,忽然彎了唇,“你不吃,可朕的孩兒要吃。”

岳彎彎怔住,驀然臉頰便上了一層胭脂色的紅,她垂眸看去,這時才發覺,元聿摟着他的臂膀,那隻大掌一直停在她的肚子上,她既驚異,又十分害羞:“你、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小五報信之後,朕便知道了。”元聿又夾了兩枚魚丸,通通送到了岳彎彎的小碗裏。“不過無朕的吩咐,他不敢在你面前現身。”

說到這,其實他也有些悔,不知刁民如此大膽,差點害慘了她。

那時岳彎彎腹中的孩兒才兩個月大,先帝新喪不久,其實貿然接回她於禮不合,然而元聿得知了消息之後,已等不及了,他忘了自己那日是否做過什麼失態之事,只記得,他與董允商議了如何接回皇后的流程全部作廢,為了妥善起見,他任命了最信任的柱國武威大將軍冒開疆去迎回皇后。

見她還不肯動,元聿微微低眉,“要朕喂你?”

他便真取起了小碗,那湯匙舀了一枚魚丸,作勢要送她檀口邊,岳彎彎如夢初醒,忙道:“我、我自己來……”

她端好小碗,食不知味地勉強嚼起了魚丸,小眉頭皺得緊緊的。

元聿看她這般,自己的也沒了什麼胃口,勉強用了些飯,放下碗碟,“是不是難受?”

她吃了這麼久,才咬了一枚魚丸,可見是真不肯吃,元聿不想勉強她,岳彎彎點了點頭,眼睛有些澀澀的,“不想吃。”

元聿皺眉,吐了口氣,聲音放輕:“那不吃了。”

宮長妝成來收拾杯盤,等收拾走了,皇後娘娘還精神懨懨地卧在陛下懷中不動,妝成大膽提了一句:“娘娘初來宮中,不知李太妃和崔太妃那處,娘娘……”

元聿道:“朕的皇后不必紆尊降貴,對皇後有興緻結交,讓她們自己過來。”

“諾。”

妝成暗暗地吐了口氣,陛下霸道得緊,以前當秦王時,可沒見這般睥睨之勢,以往果然是忍辱負重。

人終於全走了,元聿用了熱食,加之又抱着只人形大暖爐,身上出了層熱汗,他見岳彎彎眼睫低垂,失落不已,不知在想着什麼,湊過去,低聲道:“朕要沐浴了,皇后是否要與朕共浴?”

岳彎彎如夢初醒,慌張得像頭被獵人銳目盯上的小獸,掙扎了兩下,沒掙脫,元聿又道:“當初,就算是在野外,皇后都是肯的,怎麼現在反倒不熱情了?”

岳彎彎咬唇:“那、那是給你解毒!”

況且,她那時候又不知道他是太子,要是知道,借她八百膽子,也不敢那麼英氣豪爽地將他……睡了。

“彎彎。”

他又喚了一聲。

岳彎彎扭頭看他。

他握着她的柔軟纖腰,嗓音宛若月光底下撞擊着溪石的簌簌流泉:“不要怕。”

岳彎彎愣愣地望着他。

“彎彎,知道什麼是皇后?那便是與朕生同衾,死同陵。”

他也撫了一下她幾乎要冒出雞皮疙瘩的手背,垂眸,眼中似有笑意。

“朕記得下過命令,不讓冒開疆強迫你來神京,他辦事牢靠,應是沒有違命,彎彎,你是不是自願來的神京?”

鬼使神差的,讓這隻畫皮鬼的皮相和聲音所惑,岳彎彎獃獃地、點了下頭。

她猛地回過神,知自己徹底鑽進了圈套里,已經變相承認了自己因為愛他而心甘情願地來神京當他的皇后,岳彎彎深吸了口氣,大着膽子,輕聲地罵:“壞人!”

元聿笑了一聲,他抄起她的腿彎,將她送到凈室,隨後命人送水。

岳彎彎有了孕,他自然不能對她做什麼過分的事,但相對不那麼過分的事兒,在水裏卻是一點沒少做,岳彎彎到了最後,只能吭哧吭哧地趴在浴桶邊沿,包着快要蛻皮的小手罵他。

罵著罵著,漸漸找回了紅帳里的感覺,她罵得更凶了,他簡直就是頭獸!

“人面獸心”的陛下極是受用,等她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將這條氣息奄奄的魚兒從浴桶里撈了出來,替她擦乾,就着那張大得足以容納五六人的鳳榻滾了上去。

她背對着他,不肯過來,元聿便從身後摟住了她的腰,大掌一下沒一下地揉她的肚子,岳彎彎被揉得舒坦,哼哼唧唧的,元聿聽着便有些想發笑。

將皇后伺候舒坦了,她迷迷糊糊睡著了。

元聿沒有留宿,他更衣下榻,回了自己的含元殿。

今早上晏相來過。

他並非禮部官員,然而元聿知道,禮部之人並不待見岳彎彎,就這麼將她接回神京,並給了皇后尊榮,禮部這幾天對他的龍案簡直是一通狂轟,劄子堆積如山。

岳彎彎如今懷有身孕,加之先帝新喪未滿一年,元聿早已做了決定,等他的第一個孩兒滿月之後,正式地舉行婚典,冊她為後。

這事交給禮部去辦,他們心中不服,只怕辦得不盡心,屆時委屈了皇后。

這朝里還有讓他見着順心,辦事穩重,又不會對岳彎彎有微辭的,思來想去,倒是只有晏准了。

但晏准提議:“娘娘畢竟是出身民間,百官心中不順,亦是人之常情。京中五姓之女,盼皇后尊位的不在少數,如今陛下立了農女為後,若以後再娶五姓之女為妃,只怕人心有不服。臣提議,如皇後娘娘誕下皇長子,婚典再舉行,應能堵住悠悠之口。且對皇后不予封號,來年選秀,再充盈後宮。”

更深露重,窗外跫鳴細碎,元聿思量間,硃筆不經意在宣紙上留下了一道赤色的墨團,正留在崔遠橋的劄子上。

等他察覺時,為時已晚。

這上面內容與岳彎彎無關,只是依從皇命對昭明寺裁撤冗員的復命。

他看了眼,無奈一嘆,提筆在摺子后耐心批複:

此朕昨夜不慎打翻赤墨信手所污,卿見勿懼。

如果能有太子,那麼,還有什麼必要再立妃嬪?元聿擱筆,想到晏準的話,心頭掠過這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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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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