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第 28 章

元聿在那日夜裏接到了先帝駕崩的傳書,當時還是子丑之交,天色黑漆漆的,曠野之上朔風嗚咽悲鳴,月光昏昏慘慘,然而接到消息以後,元聿也無暇思考別事,他匆促地起身,攜着自己的飛騎連夜趕回神京。

沿途跑死了兩匹馬,終於在第三日的黃昏,太子元聿,出現在了國喪禮上。

當時他也顧不上帶着岳彎彎。

回神京后的前幾日,他身上或許是還有餘毒未清,夙夜難眠,偶爾會有身體發燙、胸悶鼓噪的現象發生,當時先帝還未過頭七,即便有貼心的宮人意識到了陛下的異樣,也不敢不要命地主動上前勾引。

元聿每晚都需要以冷水澆身,臘月的雪水,到了暖融的燈火明媚的寢宮,慢慢化成了冷水。他只有拿冷水澆在皮膚上,令自己身體迅速冷卻下來,方能保持冷靜。

好在過了那段難熬的時日以後,他的身體再沒出現過異狀,江瓚來看診,說,陛下這毒約莫是完全解了,已無大礙。

元聿的臂膀摟着岳彎彎的腰腹,閉目欲眠。

懷裏的小婦人嫌身上重,似是不滿,咕噥一聲,隨即動了一下,白皙柔軟的猶如銀盤的俏面,正貼住了元聿的下巴。

他的身體也微微一僵,他感覺到,她鼻間呼出的香霧,待着絲縷熱氣,正不疾不徐極有規律地吹到自己臉上。

不知不覺,那種久違的發燙炙躁之感,又捲土重來,有一瞬間令元聿懷疑,自己的毒恐怕還並沒有解。

他睜開眼,就着融融燈火,一瞬不瞬地凝視身下的這張芙蓉花面。

未幾,她口中的咕噥聲終於明晰,而元聿也終於聽清了。

“壞狗,死狗,你跑哪去了嗚嗚嗚……”

“……”

元聿眉心擰成了川。

見她小身板不住發顫,他也不知自己是出於什麼心思,忍不住握住她粉嫩柔荑,將她柔軟白凈的小手揣到了懷中。

“彎彎。”

岳彎彎不理,眼睫上沁出了一團冰晶似的水露。

“我怕火嗚嗚……”

冒開疆來複命時,已詳細說了當時岳家村的境況。當時的境況已經很兇險,小五被岳家村的村民打暈,而冒開疆趕到時,火勢已起,幾乎就要燒到岳彎彎的羅裙,只怕再遲一步,娘娘的小腿至少要讓火燎出泡。

不但說了這些,冒開疆還向元聿吐露了當時岳家村之人,嘴臉有多麼可惡,老村長為了兒子的功名,背棄良知,竟將一個弱女子送上刑台,更是默認了讓余氏和梅媼倆人先用打胎葯,下了皇後娘娘腹中骨肉。幸得娘娘倔強,懂得自救,加上相里玉神勇無敵,才沒讓那兩人得逞。

冒開疆請示陛下,元聿下了殺令。

冒開疆不意外陛下會下死命令,這兩人連同南明的州官在內,都有必死之道,但當他領命,欲退去時,元聿卻喚住了他。最終,陛下只處決了梅媼一人,余氏留住了。

元聿將自己的臂膀收緊,讓她枕住自己肩,一手輕撫岳彎彎掛淚的小臉,慢慢地,撫了幾下。

她老實了,睡熟了,再也不動。

元聿幾乎無眠,五更時分,雞人報曉,他睜開雙眼,見她依舊維持着昨夜裏的那般姿勢,睡得乖巧香甜,纖細濃密的睫羽微微上翹,似灑了水墨的兩小扇,鼻中發出可愛的咕嚕聲,他嘴角翹了一下,將她放在一旁,起身,勾起自己的緇衣,也沒喚宮人入內打擾,更衣畢出門而去。

“陛下。”

待命的鄭保佝僂腰背候在殿門外側,問陛下可有吩咐。

元聿道:“宣晏相入宮。”

“諾。”

鄭保領命前去。

一刻以後,元聿在含元殿批閱劄章時,太醫院的江瓚過來了,他手裏抱着一本冊子,“陛下聖躬金安。”

“朕安。”元聿放了本硃筆批好的劄子在側,又取了另一本,頭也沒抬,“為皇后配的葯送了?”

江瓚匍匐頷首,“送了,娘娘身體並無大礙,只是體虛乏力,加之有水土不服的癥狀,吃了葯休養數日便可好。”

元聿“嗯”了一聲,便沒別話。

江瓚道:“之前,陛下讓臣找的關於桃花骨的記載,微臣找了數月,可惜太醫院的典籍實是汗牛充棟,最終,只找到了這本,裏頭並無桃花骨的確切記載,但微臣精研數月,還是發現了一種毒,與桃花骨極其類似,陛下中毒,或許便是因此。”

當初元聿是讓江瓚找過,不過始終沒有迴音,他幾乎已快忘了,並不抱有任何指望,沒有想到江瓚卻突然找到了蛛絲馬跡,他抬目:“呈上來。”

鄭保下去取,江瓚雙手奉承。

元聿從鄭保手裏接過醫典,翻看到了江瓚折角的一頁,江瓚道:“陛下,根據這種毒草,臣推測,當初那寨中之人,應是用了染有瘴毒的桃花釀了酒。這種瘴毒桃花,或許寨中之人本身也不知道,他們長年累月,飲的,均是含有毒氣的桃花酒。人吃了這種酒,雖會有些不適,但人體自身將消化瘴毒,隨後幾日,利用汗液、尿液將它排出體外。”

元聿皺眉,“為何都飲了有毒的桃花酒,唯獨朕出現了異狀?”

“回陛下,”江瓚以頭搶地,徐徐道,“臣命人打聽了他們釀酒所選用的桃花,均出自於同一片山谷,那山谷每到春夏之交,則瘴氣環繞,鳥獸絕跡。有一種毒蟲,最喜歡染有瘴毒的桃花,但瘴氣濃郁時,它們卻無法入谷。微臣猜測,陛下應是在回程之中,自身血液帶有的瘴毒香氣和濃度,正好是那毒蟲所喜愛和適應的,他們叮咬了陛下。”

還有一句,江瓚必須道出實情:“因陛下酒量不佳,那晚上飲得極少,或許多飲一些,便會無事了。”

元聿一時無語。

江瓚離去以後,元聿仍翻看着那本醫術,良久無言。

日上花梢,岳彎彎從好夢之中醒來,替她懸絲診脈的江太醫已去了很久了,她伸了個懶腰,宮長妝成等人在外頭問候了一聲,岳彎彎讓人進來,她們捧盂奉冠,陸續而入。

岳彎彎懷有身孕,宮中上好的鉛華也還是有毒,太醫並不建議皇后施用水粉,於是宮人精心準備了上好的麵粉,替岳彎彎上妝。麵粉不比水粉輕薄均勻,然而顏色亮白,摸上去也舒適無比,還無害處,岳彎彎也很喜歡。得知坊間水粉的價格是麵粉十倍之後,岳彎彎吃了一驚,果斷地道,她以後都要用麵粉。

宮長妝成掩唇微笑,身後的女婢也紛紛面露笑容。

妝成見皇後娘娘稚嫩可人,少不得要提醒她一句:“娘娘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有錢之人,娘娘不必這麼省着。”

“啊?”岳彎彎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哦,她是皇后,以前那種粗布麻衣、簞食瓢飲的日子,已經沒有了。

“那陛下、陛下什麼時候來。”

入宮第二日了,還沒見着元聿,岳彎彎既怕見着他,但無法否認,她又十分盼着見着他。

妝成不得不告訴她:“昨夜裏陛下是來過的。”

“啊?”

岳彎彎再度吃驚,差點兒令宮人將正為她塗抹的口脂摸到臉上去了。

宮人怕自己毛手毛腳的,立刻收了手,岳彎彎卻沒管這些了,“我怎麼不知道?”

妝成道:“娘娘睡得太熟了,陛下體恤娘娘,沒讓人喚醒娘娘,陛下他昨晚便是在娘娘這裏睡下的。”

岳彎彎還道昨晚沒有睡意,哪裏知道一旦睡着,竟像小豬一樣睡得那麼沉,連元聿何時來了,就睡在她的身邊,她都不知道。

“那……那他人呢?”

岳彎彎面頰緋紅,猶如花樹生暈,垂着粉面,低低地問。

妝成道:“陛下為政時日還短,事務繁重,這會兒,應是還與晏相在商談國事,娘娘稍微體諒陛下些,陛下後宮無人,他一旦得空,一定是會往鳳藻宮來的。”

岳彎彎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也不是不體諒元聿,就是覺得,他好像並不像自己急迫地要見他一樣,急迫地想着來見自己。

雖然對皇帝而言,她是皇后,也只不過是後宮之中一個女人而已,並沒那個必要。

很小的時候,爹爹把她抱在懷裏,對她說,他不希望彎彎嫁到富貴人家,男人都是壞的,越有權勢的男人越壞。那話,岳彎彎似懂非懂。

後來大魏出了一件大事,厭太子逼宮失敗,自刎於朱雀宮前,而厭太子的母親李皇后,也畏罪服毒了,然而李皇后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她從沒參與過逼宮。她和先帝夫婦數十載,最後,只落得個被褫奪封號,不得葬入皇陵的潦倒結局。可見當皇后,未必有人想得那麼好。

岳彎彎幽幽地吐了口氣。

岳彎彎舟車勞頓,一直到這時還昏昏的,白日裏又睡了長長一覺,到傍晚時分,才悠悠蘇醒,妝成命人傳了晚膳,岳彎彎水土不服,胃口不好,於是只用了一碗小米粥,就着酸豆角也吃得很香。那山珍海味,幾乎是一筷未動。

她實在是沒胃口,也吃不習慣。

忽聞殿外傳來宮人拉長了的一聲:“陛下駕到。”

於是眾人皆驚,立刻出外間去迎,不一會兒便跪了一屋子。

岳彎彎也驚呆了,忐忑無比。

只見隨着腳步聲而來的一道身影,修拔頎長,衣玄裳錦服,冠紫金玉冠,面容依舊是從前熟悉的那般,永遠帶着三分矜貴冷漠,一雙幽深的宛若海水般藍瞳,濃得似化不開的兩團深墨,正凝視着自己。

就算是在紅帳里,也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讓人忍不住想要卑躬屈膝。

岳彎彎獃獃地望着他,好半晌才緩過神來,想起宮長教的禮儀,急忙去問安,然而一出口,人卻成了個迷迷糊糊的小結巴:“陛……陛陛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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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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