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小公主的周歲禮后,岑寂了許久的神京城,因為一個噩耗而變換了天地。
稚燕潛逃回國之後,北胡人立即就撕毀了兩國和平的盟約,不但遭受此奇恥大辱的魏國陳兵邊境,他們率先發動了戰爭。
安西三軍在一片混亂之中,因誰也不服誰,導致群龍無首,加上天水軍深夜被人偷襲遇害,軍營徹底亂作了一團。
因為陛下的調和,而曾經擰成一股繩,發誓效忠於皇帝陛下,而絕不再自生內亂,更不謀逆反叛,惹得邊境不寧的三軍,再度倒戈相向,自相殘殺。
由此,北胡人的軍隊直若長刀劈入大魏的版圖,瞬息之間,已經攻佔三城。
北胡人長年累月在草原上牧馬,他們非常清楚自己的優勢與短板,優勢是騎兵強悍,以一當十,單打獨鬥,大魏的精銳騎兵來了遠非其敵手,但因為身居地廣人稀的北漠草原,雖是馬匹精壯,戰士魁梧,但畢竟只有兩萬軍隊,相比大魏的浩浩之師,一旦發生衝突,北胡人並無勝算。
這一點,在當初的大戰之中,冒開疆用實力向他們證明了。
北胡聞冒開疆之名聞風喪膽,不知這十多年來,將軍的刀可生鏽跡,已經鈍否。
消息乘奔而至,一時之間,大魏人心惶惶。主戰派再度激進地站出來,勸說陛下,應該用武力鎮壓北胡蠻夷,打得他們望風而逃,再也不敢南下牧馬。
元聿一直反對主戰派的觀點,然而這一次,是讓北方宵小欺凌到頭上來了,主戰派有一點說得極對,我朝地處中原,物華泱泱,但自古以前就習慣了對於兇悍蠻橫的草原游牧民族臣服,送往和親的公主不計其數。
恐怕,至今在長城腳下,尤能聽到公主幽怨的琵琶低語。
元聿是個有女兒的父親,他的女兒嬌憨可愛,才會喚着他“爹爹”,若有朝一日,要割捨青鸞,以奉北胡,那將是他為帝,莫大的恥辱!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古來如此,理之自然。
“北胡犯我邊界,擾我疆土,欺我子民,朕今日若不出兵,剿滅殺盡賊寇,此賊人狼心終是不滅。朕要讓他們知道,什麼是弔民伐罪,什麼是犯我者,雖遠必誅!”
“陛下聖明!”
保守議和派至此無言。
散朝之後,元聿單獨召見了晏准於含元殿,問他此際此舉,可算是衝動狂妄了。
因知道晏准一向不主張交戰,元聿倒也沒指望從晏相的嘴裏蹦出什麼好話來。
然而這一次,晏准沉默了,沉默之後,他抬袖,拱手道:“臣以為,陛下揮正義之師,收回我大魏城池,是聖明之舉。國土,是先祖瀝血所辟,我輩當以死守,不可以尺寸與人。”
“朕已打算御駕親征。”
元聿是意外晏准如此言論,但既然晏准已如此說了,元聿也打算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若他一走,這神京城主持大局的,終究只有晏准可靠。
晏准吃驚:“陛下?”
御駕親征茲事體大,怎可貿然決定?
元聿拂袖,“並非衝動,並非喜功,而是朕覺得,朕需要讓安西三軍歸附,他們若心亂,這邊的戰役,朕沒法打。相反,他們若是同心戮力,十萬大軍,朕都可以指揮調度,那麼北胡的騎兵將不足為懼。你知道,從前讓他們心服口服的,就只有朕一個人。”
邊陲之地,軍紀散漫,人心不齊,已有多年。是元聿昔日以太子身份前往河西,肅清了內鬼,揪出了矛盾源頭,令他們心悅誠服。
如此兩年以來,未再有事端。
這一次,北胡趁機大亂,也只有元聿,能夠讓河西的兵馬再度歸心,同仇敵愾,一致攘外。
“陛下如決定遠征,神京城臣自當儘力。”
晏准太過明白,這個君王所決定的事,並不受他人所左右,是無法勸回的。
因此,他只有服從元聿的命令,接下來認真執行陛下的安排。這也是在君王離開皇都之後,他必須要做的事。
元聿舒了口氣。
其實別的人都不怕,最擔憂的是不能獲取晏準的同意,晏相若是不答應,神京城猶如空穴死城,於前線也是愈發不利。
元聿的這一決定,目前只是告訴了晏准,當朝會之上宣佈時,眾人無不吃驚,炸開了鍋。就連一向亢激的主戰派,也紛紛傻了眼,驚呼萬萬不可。
元聿排除眾議,一意孤行,態度果決。
在這件事情上,君王沒有給任何人商量的餘地。
前朝知道了以後,後宮也終於傳遍。
岳彎彎吃驚自己竟是再一次,最後得知了元聿的這一決定!當下的臉色便寒了下來。
但慍怒歸慍怒,岳彎彎沒有當面給元聿下臉子,立時想到,如果元聿率先告訴了自己,那麼她就是第一個不同意的。他大約也覺得為難,不好開口。
只是他分明答應了會陪她的。這一次,雖然北胡人來勢洶洶,但大魏上國,有無數戰無不勝的將領值得信靠,御駕親征這是多大的事!大魏連個儲君都沒有,元聿他萬一有個閃失……後果她都不敢想!
岳彎彎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地獨坐到黃昏,夜色微微覆下,一道帶着修長尾巴的流星,從天幕之中倏忽掠過。
海棠樹影婆娑,樹下涼風徐徐,亂把翠萍揉碎,驚起水波颭灧。
青鸞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娘親,邁着小腳丫,朝着自己的寢屋奔去,但很快,她在洞門前發現了一人,立刻歡欣地仰頭看乳娘,手指着洞門外走來的男人,嘴裏咿咿呀呀的,驕傲地喚着“爹爹”。
元聿薄唇微揚,一把抱起了自己的小公主,步到岳彎彎身邊。
她好像在出神,一個人怔怔地凝着湖面,連身旁何時來了人都不知。元聿的心靜了下來,末了,滿懷歉疚地喚道:“彎彎。”
不知該從何說起,但在朝堂上已經宣佈了的事,無從更改。
開拔在即,不論如何,今日已是必須要說。
岳彎彎這才回過了神,見到元聿,臉上的呆怔痴惘散了,朝他微笑,小手滑進他的掌心:“陛下,季節不好,我要去為你多準備幾件寒衣。那邊的冬天有多冷,從小到大在那裏長大的我又怎麼會不知道。”
元聿聽了微怔,心頭的負疚感更重了。
岳彎彎揉了揉他的手,又道:“我聽說北胡人這次克關拔寨,佔據了西北幾座城池了,若再這麼下去,南明也是岌岌可危。南明一直飽受北胡人襲擾,苦不堪言,老百姓都恨死那些北胡人了,要是陛下這一次前去,一定會保護好南明的,對嗎?”
那裏是她的家,亦是他們初次相識的地方。
元聿沉嗓喑啞,低低地道:“對。”
他會把每一寸屬於魏國的疆土都保住,令敵人秋毫不敢再犯。
這亂成一團的局勢,需要一個鎮得住的人,去將他扭轉回來。
這人非元聿莫屬。
儘管心頭負疚,自己所答應的事,也許又要落空,但他也必須這麼去做。
岳彎彎從元聿的目光中讀出了他的堅定和不可抗命,她沉默了半晌,點了下頭,“我去為你收拾一下。”
男人大約都不知道出門在外應該怎麼安排,元聿有時會忘記這些,照顧不好自己,她撒開手,匆匆朝着內殿跑走。
青鸞見娘親走了,困惑地朝爹爹看去,元聿苦笑,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道:“青鸞,爹爹和娘親有事要商量,青鸞一個人去玩會兒。”
青鸞聽不懂,但元聿哄了兩下,她就答應了,歡歡喜喜地任由乳娘牽走了自己,還不住地回頭看。
元聿在原地蹲了片刻,秋風吹涼了後背,也吹醒了自己,他突然起身,快步朝着寢殿而去。
寢殿燃起了燈火,一片輝煌,在這片輝煌之中,還四處攤落着些衣物和用具,而岳彎彎也沒有收拾,只是坐在一堆衣物間,茫然地發獃。他心頭一緊,再也忍不住,從地上將他的小妻子抱了起來,重重地摟入懷中:“彎彎!”
岳彎彎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因為害怕而發抖。
元聿撫着她的背,低聲地哄:“不會有事的,一點事也不會有。”
岳彎彎不說話,只是抱着他哽咽不住,元聿心都被哭碎了,恨不得抱着皇后一道哭,可這當口他也喪失了那種資格,他只能婉轉地哄着哭泣不止的她,低低地說著,讓她愛聽的情話,哄了又哄,已是口乾舌燥,岳彎彎沒力氣了,靠在元聿的肩膀上,停止了流淚。
“我辦不好,不想給你收拾了!你找別人幫你收吧。”
元聿哪裏敢說不,立刻點頭,“嗯,我自己收。”
說著抱起了岳彎彎,將她送上了床榻。地上寒涼,她懷着身子不宜受了寒氣,元聿替她將靴履脫了,替她扯上被褥,隨後,便也上榻,歇在了她的身側。
靜謐無聲的夜裏,無人說話,只有綿長的呼吸,伴隨着細細的暗忍着的抽噎,清晰地透入人的耳膜,傳入人的腦中。
元聿再一次忍不住,擁緊了岳彎彎。
他何嘗想……離開她!
這是他的命!
……
木葉蕭蕭,滿城金黃。
正是好時節。元聿率領的一萬甲兵,西出都門,浩浩蕩蕩而去。
這一日,無數的百姓聚到了城門口,帶着對陛下凱旋的期盼,虔誠地高呼。
人堆之外,岳彎彎緩慢地走下了城門樓。
元聿帶着的人,和那高聳的旌旗,坼地的鎧甲磨戛聲,徹底消失在了煙塵漫卷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