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
司南星的冥府食堂大多是單人座,畢竟也很少有鬼是成群結伴來的。
當初只是隨意安排,現在看着悄悄把桌子拖得離燭幽君遠一點的尉遲和殺鴉,司南星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還是很有預見性的。
殺鴉意思意思拉開距離找好了位置,吃相相當豪邁,她雙手拿起半根豬蹄,一大口咬下,滿口的膠原蛋白,豬蹄咸甜鮮香入味,口感軟糯彈牙,絲毫不膩,她一邊吃,一邊發出含糊不清的讚美,比劃雙手對着司南星豎起了大拇指。
司南星靠在廚房門邊笑:“慢點慢點,我已經感覺到你的高興了,演技不用這麼浮誇了。”
尉遲沒她這麼直接,也悄悄把自己的桌子拉過了一點,把風景最好的池塘邊留給了燭幽君。
他的吃相比殺鴉文雅很多,沒直接上手,用筷子輕輕一戳,燉到軟爛的豬蹄連皮帶肉被戳下來一塊,外皮是透亮的棗紅色,內里是綿軟的白色,他蘸了蘸汁水,送進嘴裏,一臉陶醉地晃起了腦袋,他忍不住開口問:“小老闆,有酒嗎?”
燭幽君還在觀察眼前的豬蹄,聞言抬起了頭:“你今日工作都做完了?”
尉遲惶恐地點頭,燭幽君就不去管他。
司南星打開廚房間的小門,裏面有個倉庫,專門放一些平日裏不常用的食材,以及腌魚熏肉臘腸之類的地方,邊上還有幾口大缸,是司南星自己釀酒用的。他打開其中一個缸的蓋,醇厚的酒香帶着大米的清甜散逸出來,這是他自己釀的米酒。
尉遲望眼欲穿,看着司南星拎着一個壺,手裏捏着兩個杯子晃過來。
司南星把杯子放在他桌上,米白色的液體順着壺嘴滑落進杯中,幾粒放在杯底的紅色枸杞被衝著盤旋而起,看起來就像是搖搖晃晃的錦鯉,煞是可愛。
司南星舉着另一個杯子,對着燭幽君晃了晃,問:“燭幽君喝不喝?”
燭幽君覺得,他對酒倒也沒多少興趣,但他杯子都準備好了,還是喝吧,他點了點頭。
司南星也就給他倒上一杯,然後把酒壺在他桌上一放,拉了椅子坐到他跟前。
燭幽君微微點頭致謝,抬手學着尉遲的模樣拿起筷子,儘管一次就成功了,但司南星怎麼都覺得他的動作透着幾分生疏。
司南星覺得有點奇怪:“燭幽君不會用筷子?難道燭幽君不是鬼嗎?”
他這話是扭頭對着尉遲問的,尉遲被他嚇得差點把筷子摔下去:“我們燭幽君,畢竟特殊!”
“我在三界之中也算異數,你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燭幽君夾起了豬蹄,轉動着觀察,司南星聞言,把頭轉了回來,擺出了一副願聞其詳的姿態。
“不着急,你先嘗嘗,趁熱好吃。”
聽故事也不急於一時,總得讓食客先把肚子填飽了。
燭幽君點了點頭,微微張嘴咬了一口,他吃飯的動作文雅,但剛剛那一口下去,豬蹄卻整整齊齊地缺了一塊,連內在的骨頭都被整整齊齊地咬斷了。
司南星愣住了:“哎……”
燭幽君抬起頭看他,下巴微動,卡啦卡啦幾聲,豬蹄連骨帶肉被咽了下去。
司南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委婉地說:“你不硌牙嗎?吃皮吃肉,骨頭不好吃。”
燭幽君沉默下來。
司南星遲疑着說:“是……牙口太鋒利,不好控制力道嗎?”
燭幽君硬着頭皮說:“……是骨頭也好吃。”
司南星從善如流,沒有拆他的台:“好好好,我知道我手藝好,不過光吃皮吃肉更好吃,你試試?”
燭幽君勉為其難試了試,雖然沒像殺鴉一樣一通馬屁,也沒像尉遲那樣喜形於色,但司南星分明看見他的眼睛亮了。
他吃飯的速度很快,動作也堪稱優雅,經過司南星的提點之後,看起來也不那麼不像人了。
但司南星撐着下巴看他,還是不由得猜想,難道這位燭幽君不是鬼魂,是個原型為猛獸的妖怪?
但他開的冥府食堂,給鬼魂吃和給妖怪吃,好像區別也沒那麼大,總歸都不是人吃。司南星一向看得開,他撐着下巴,一臉慈祥地看着他們啃豬蹄,跟自己啃了一樣滿足。
“小老闆……”殺鴉眼巴巴地看着他,她碗裏的豬蹄已經啃光了,就剩了一點醬汁和黃豆。
司南星領悟了她的意思,瞭然地說:“想拌飯啊?”
“嗯嗯!”殺鴉猛地點頭,一通馬屁毫不猶豫地拍了上來,“小老闆英明神武!一眼就能看穿我在想什麼!”
司南星慢悠悠站起身,往廚房晃過去:“我早就猜到了,這醬汁確實下飯,飯剛剛也煮了,端上碗過來。”
“哎!”殺鴉立刻顛顛地跟了上去。
尉遲慢條斯理地品味,剛喝了點小酒,這會兒有點飄飄然,餘光居然瞥見燭幽君也端着碗跟了上去,當即酒醒了大半,大喊一聲:“小老闆,給我留點米飯啊!”
殺鴉當即破口大罵:“什麼意思啊!我那麼像飯桶嗎!一電飯鍋的米飯我難道一個人都能幹完嗎!”
司南星握着飯勺憋笑,但他很快就發現了尉遲的擔心不無道理。
這位燭幽君……好像無論多少都吃得下。
尉遲顧不得上司情誼搶下了一碗米飯,而後這整整一電飯鍋的米飯,都被燭幽君伴着豬蹄黃豆醬汁吃完了。
司南星歪過身子,打量着燭幽君和他的同款T恤下邊平坦的腹部,總覺得有點手痒痒,想摸摸他的肚子有沒有吃到鼓起來了。
或許是他的眼神過於直接,燭幽君把最後一粒黃豆伴着最後一口飯送進嘴裏,有些心虛地垂下眼,端着碗站起來:“我去洗碗。”
“嗯?”司南星一愣,伸手把他拉住,“等會兒,這是尉遲的活。”
“哎?”還在磨磨蹭蹭試圖把最後一點米酒分十口喝的尉遲茫然抬頭,對上司南星的目光以後猛然點頭,“對對,我洗,我最喜歡洗碗,你們誰都別跟我搶啊!”
殺鴉看着他們倆的動作,眼珠一轉,也立刻響應:“刷鍋我來!我最喜歡刷鍋!我要在這個鍋上刻上我的名字,誰也別想搶!”
就連燭幽君都看出了他們的刻意迴避。
他把手裏的碗筷遞過去,在桌前坐下,看向司南星:“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的原型。”
大約是因為吃了他家的飯,此刻的燭幽君比初次見面的時候面色緩和了不少,雖然還是冷着張臉,但司南星大概已經理解了,他是對誰都這樣,倒不是針對他司南星。
燭幽君開口:“我乃是一株燭芯木化形,燭芯木萬年成材,萬年之前細如燭芯,不堪大用,萬年之後遮天蔽日,身如玄鐵金剛不壞。”
這種樹司南星孤陋寡聞沒聽過,大約還是什麼珍稀物種,不過一萬年才成材……中華上下五千年,才夠他長一半,看來這位燭幽君的年紀比他想像中要大得多。
燭幽君沒從司南星的臉上看出他在想什麼,他繼續說:“我長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時候,天降雷劫,雖然我硬挺過去,但也被劈死了半邊,一半枯枝已死,一半跨過了萬年的坎,開始遮天蔽日瘋長……我便是那時遇見你。”
他抬起眼,和司南星對視。
司南星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問來問去,燭幽君的原型和他的恩情,原來是一件事。
燭幽君目光坦然:“按理說,一世歸一世,前塵往事,凡人不該牽挂。但你只要記得你此生是司南星,那麼聽聽也無妨。”
“你那時是個道士,身受重傷,時日無多,搖搖晃晃來到山頂,說要看看自己打下的江山,我就長在你爬上來的那座山峰。”
“我剛通靈識,知道自己一半死氣沉沉一半生機勃勃,多半也撐不了多久,忍不住和你說了話。”
“你說……你一個半死不活的人,遇見我一棵半死不活的樹,也是緣分,你贈我……四個字,我才一瞬悟道,堪堪化形,擺脫死局。”
司南星聽這個故事陌生得很,他撐着下巴聽了半晌,問:“哪四個字?”
他其實也就是隨口一問,但沒想到燭幽君肉眼可見地黑了臉,司南星心裏咯噔一下。
燭幽君緩緩扭過頭:“……忘了。”
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點化他化形的四個字,怎麼可能忘了。但他這個表情……司南星不由得心裏有些嘀咕,大約不是什麼好字。
他總不能送給人家“好漢饒命”或者是“到此一游”吧?
一般人應該不至於這麼缺德,但這個人是自己,司南星沒由來對自己的前世很沒有信心。
燭幽君生硬地轉移了話題:“這幾日,你出門別忘了帶令牌。巴蛇腦袋一根筋,指不定還會再來,令牌若是被攻擊,我會感應到。”
司南星點了點頭,隨口問:“那你明天來吃飯嗎?”
燭幽君看了他一眼,沒說定:“看情況,若沒有惡鬼作祟,我無事便來。”
司南星笑着點頭:“行,那我就希望人間海晏河清,不必勞煩燭幽君出手,讓你有空來我這兒吃頓飯。”
燭幽君目光定定望着他,答應道:“好。”
他一揮袖,和來時的聲勢浩大不同,悄然消失在了這方小院裏。
尉遲探頭探腦:“燭幽君走了嗎?”
“走了。”司南星朝他點頭。
尉遲鬆了口氣:“燭幽君再不走,小老闆你的鍋都要被殺鴉搓下一層鐵皮了。”
殺鴉奮力抗議:“我只是賣力刷鍋,怎麼就……”
司南星扭過頭,表情困惑:“你們還是自己洗的?我裝了洗碗機啊。”
沒見過洗碗機的老古董陰差和窮困少女同時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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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猜猜小老闆當年在燭幽君身上寫了啥,提示: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