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胡相
也因着胡炎紀這雅宴,縛風樓漸漸有了“集賢樓”的雅稱,而這每月一次的宴會也漸漸有了“集賢雅集”之名,陳國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在民間學士文才中贏得了很好的聲名。甚至有文士曾著《縛風樓宴》來記錄宴中盛況,傳頌胡炎紀“憐士惜才”之名。
雍黎和謝岑上岸的時候,縛風樓中宴飲似乎已經開始了一陣子,但時不時仍有人進去。
那些想要進去的文士們,都會在門口報上自己所長之才,然後由小廝分別領進去旁邊的耳房內,由專人根據其所長出題核考,只有核考通過了才能進去。
“進去轉轉么?”雍黎看向謝岑,問道。
謝岑瞧着雍黎的裝束,是雌雄莫辨的打扮,但是單看她容貌,若說是男子也過分柔軟好看了些了,“你怎麼進去?”
“就這麼進去唄。”雍黎說著,從懷裏掏出倆小瓶子裝的什麼東西,將其中一個瓶子裏的東西倒到手上,然後一點也不在意地往自己臉上糊。抹了幾下抹得均勻了后,又從另一個瓶子裏倒出了略帶顏色的液體出來又往臉上抹。
這一番操作下來,待得臉上的液體幹了,謝岑一瞧,她臉上自左邊太陽穴往下一直到下巴處一大塊十分顯眼的紅色,這做出來的胎記樣的印記將她原本精緻的臉蛋生生變得慘不忍睹。
“這胎記做得逼真,這一弄,不仔細看倒是看不出男女了。”謝岑笑道,“只是看着實在有些不大習慣。”
“特地讓人做的,倒也好用。”雍黎將倆空了的瓶子隨意一丟,“下次多做些也給你些玩玩。”
“好。”謝岑雖不知道自己要這東西能有什麼用,卻還是笑着應了。
“你要不要遮一遮?這地方人多眼雜的,你身份敏感,又是借口病重的,若是被人瞧出來便不好了。”雍黎看着他的臉,忽然道。
謝岑自然也是早有準備的,只是不等他說話,雍黎卻又掏出個木盒子,盒子裏面又是個陶瓷密封的小盒子,小盒子打開后是個乳白色略透明的物事,小小的一團在裏面,看不出來是個什麼。
雍黎卻用帕子擦了擦手,將那白色的一團拿在手上,微微搓了搓便更加透明了,將那東西放在掌心,一點點往外搓拈,最後便是極薄極透明的一層。
她示意謝岑略低低頭將臉湊近來,謝岑很聽話地彎下腰去,雍黎將那薄薄的一層透明狀的東西往他臉上送,又伸手一點點抹平旁邊的邊角,待那東西慢慢貼合,一看便是換了張臉。
那東西水水潤潤地敷在臉上,並沒有什麼不適的,只是初初貼上面頰時略有些冰涼,而當雍黎的手去給他撫平邊角時,他感覺到她的指尖慢慢劃過自己的臉頰。
雍黎的指尖是冰涼的,謝岑卻覺得自己僵了僵,然後自她指尖劃過的地方,彷彿有燒着的火一點點灼熱過去,一直燒到耳後。
雍黎瞧着他突然的不大對的神色,忙的收回手,訕訕問,“怎麼?我手涼,是不是冰着你了?”
“沒有。”謝岑掩飾了自己的神情,也不欲雍黎看出自己的不自在,笑道,“你的好東西是真的多。”
“那是自然,我身邊的能人異士也不比你少。”雍黎笑道,“你湊近些我瞧瞧。”
謝岑聽她說,便湊近了臉到她跟前,雍黎仔細瞧了瞧,覺得沒什麼問題,“先前沒用過這個,沒想到效果這麼好,早知道我便自己用了,總比我這臉上的東西好使些。”
“所以我現在是副什麼模樣?”謝岑身邊倒是也有能做一些改變人容貌的面具之類的東西,但像雍黎拿出這個薄而透明的東西往自己臉上敷便能改容貌的還真沒見過。
“還是一如既往好看的模樣。”雍黎玩笑,拉着他往縛風樓去。
縛風樓前有兩個小廝攔住了他們,那兩人原本瞧着謝岑氣質殊異容貌周正一身清貴模樣皆是眼前一亮,還未及招呼,卻又見到謝岑身後的雍黎,形容醜陋覆了半個臉的胎記有些猙獰。
只是那二人倒是還算好修養,雖面色有異,卻也未曾更多表現出來,忙招呼道,“兩位先生是為赴宴而來的?可有宴帖?若無宴帖還請詳說各自所長,並往旁邊小廳由府里先生出題核考過才能入內。”
“我兄弟二人是從外地來大都府遊歷的,今日出來路過此地,恰聽說了這邊胡相所設的‘集賢雅集’,心生嚮往,故而想來一觀,所以並未有宴帖。”謝岑很是拿捏了幾分儒雅公子的氣質,比之很多尋常衣着寒酸藉著些才氣過來想求些機遇的士子,端的是大家子弟出來遊歷的清貴之氣,“我二人也不過就是略擅些筆墨書畫,若是能入這裏的先生之眼,得幸進去一觀此佳名遠揚之盛會,與諸家文士才子相談一番,也不枉我們原來大都府一番了。”
“原來是這樣,兩位請。”那兩個小廝中一人忙將二人引進了旁邊小廳。
小廳不算大,但也不小,他二人進去時裏面有約莫二十餘人。
那小廝將謝岑和雍黎二人帶去旁邊靠窗戶的一個老學究跟前,招呼道,“趙先生,這兩位士子擅書畫,還請您考校一番。”
那老學究閉着眼養神,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只對那小廝道,“知道了。”
然後便沒有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眯着眼看了他們倆一眼,嘀咕道,“總有些說自己擅書畫的,不過就是會幾個字會幾筆寫意,便厚着臉皮來蹭吃蹭喝了。”
“先生這話說得也未免偏頗了些,可真不算儒士之言。”說話的是雍黎,一如既往的平靜語氣,倒是完全沒聽出些惱怒的意思來。
“現在的年輕人,竟連敬老尊賢都不知道了么?”那老學究倒是睜開了眼睛看了雍黎一眼,語氣不大好。
雍黎不想跟他打嘴仗,也不知這人怎麼的就看他們二人不順眼的,只道,“勞煩先生出題吧。”
那老學究又閉上了眼,哼了一聲,頤指氣使道,“那邊筆墨紙張都有,隨便寫幾個字來看看吧。”
二人不欲與他計較,看了那邊紙筆,很有默契的相視一笑。
謝岑取了紙筆來,沾了了墨,提筆落字,洋洋洒洒一氣呵成。
寫完后遞給雍黎,雍黎看着之上字體,是行雲流水酣暢淋漓的行楷,刻意改了筆跡,與他尋常用的筆跡大不相同。
而上面的一行長聯,卻更扣人心。
雍黎將那上聯讀了一遍,然後一笑提筆,也是酣暢淋漓毫無停頓地落筆下來。她也改了字體,用得也不是自己尋常的字跡。
那未乾的紙張遞到那老學究跟前時,那老學究還是那般不在意地模樣,眯着眼隨意地看了一眼,正想着鄙夷一聲的,卻又定定看住。
許久之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嘆了聲,“好字,好字。”
上下聯兩個不同的字體,一看便知是出自不同人之手,不同的風格不同的字體但確實同樣的絕妙好字。
那老學究一字字看下去,越看原本眯着的眼睛睜得越大,等到最後一個字看完,他神思尚未回攏,便又顫抖着手從頭又開始看。
原本初初一兩眼是被書法字體吸引的,但看到最後,這紙上楹聯的內容……
其間意象,目光之通透,不可小覷啊。
那老學究反覆看了三四遍,才抬起頭來看向謝岑和雍黎二人,“這副楹聯是你二人所作?”
“方才偶然所得,實在不堪入目,這位老先生見笑了。”謝岑也是語氣平靜,甚至說到“不堪入目”“見笑”幾個字的時候,雍黎覺得自己都能從中聽出幾分諷刺來。
那老先生卻彷彿沒有注意,站起來很是激動地朝二人拱了拱手,“方才失禮,實在抱歉,不知二位貴姓?”
“在下姓顧,這位是舍弟。”謝岑也朝那老先生還禮。
“顧先生是從哪裏來的?”那老先生問道。
“本是長楚人,這兩年在外遊歷,倒是很少回去了,此番是臨時到大都府的,約莫還要再留數月,好好體會一番大都府人文民俗。”謝岑道。
“原來如此。”那老先生將方才二人寫的字折了折收起來,朝二人一引,“裏邊宴會剛開,二位裏邊請。”
那老先生親自將二人引了進去,然後便匆匆離開。
雍黎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拉着謝岑坐下,悄聲問,“那老先生莫非是你的人?”
這下謝岑倒是有些詫異了,“你如何得知的?”
“只覺得那老先生態度有些奇怪,隨口一問而已……”雍黎睜大了眼睛,“這麼說,果然是你的人?”
“算是吧。”
謝岑看着不欲多說,雍黎便也沒多問。
這邊縛風樓一共五層樓高,每層面積也是足夠大的,平常開宴若是人數不多時都在一樓,人數多了便也會往二樓三樓去,但四樓五樓都很少開放。
據說四樓五樓是胡炎紀的私人的地方,平素很少讓人踏足,但也有例外,像這“集賢雅集”他偶爾也會參加,若是宴中有能入了他眼得了他賞識的人才,便會讓人在此處另開小宴單獨宴請暢談,而過後這些人往往都能得了胡炎紀的引薦重用,自此平步青雲的也說不定。況且便是不能平步青雲,那也能名傳在外,便能得更多機遇。
所以這些在座的文人士子們,無不以能為胡相單獨宴請至四層五層為目標,各個在宴中暢談闊論,恨不得將自己的一身才華盡數抖出來。
“胡炎紀今日看樣子是沒有來。”雍黎逡巡一番,看着滿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暢談闊論的眾人,並未看到胡炎紀的影子。
“會來的。”謝岑笑道。
“你這般篤定,是因為方才那老先生?”雍黎道,“他方才匆匆離開,是拿着咱們二人的筆墨去見胡炎紀了?”
謝岑一笑,“你我二人的筆墨文辭,總能將人吸引過來的。”
“你這臉皮厚的,自吹自擂也不臉紅?”雍黎哈哈一笑。
“有時候,恃才傲物一番,也是少年意氣。”謝岑瞧了一眼雍黎,玩笑道。
“少年?”雍黎覺得這傢伙是更加厚臉皮了,“我這年紀,大約還勉強能稱一聲少年,敢問您今年貴庚?怎好意思自稱少年的?”
眼前這個謝家的老少年自然是沒將雍黎取笑的話放在心上的,只是覺得這傢伙說話越發毒舌了。
“從前我嫌棄雲圖鬧騰,說他一大把年紀了還那麼小孩子心性,他卻說‘這一輩子無論多大,總要常懷着少年心性,不憂不懼無掛無礙’,我從前沒體會出幾分意思來,這隨着年紀漸長,倒是覺得他說的,未嘗不是通透之言。”謝岑笑道,“只是可惜了,我沒有他那般的心性,怕是永遠也做不到他那般了。”
“顧雲圖這話……”雍黎卻笑了,“怎麼我卻聽出了幾分嬉笑怒罵別有懷抱的意思來了?”
謝岑還未來得及說什麼,突然前頭與他們隔了一張桌子,一個人啪嗒一聲從椅子上倒了下來。
那人倒下時,碰倒了旁邊的高架小几,打碎了上頭放置的裝飾的花瓶子,那花瓶子嘩啦啦碎了一地,嚇得周圍幾桌的人都站了起來。同坐一桌的旁邊兩人見狀,恐他被傷着七手八腳地忙上去拉起他,卻見他癱軟着身子,喚了好幾聲,都不曾將人喚起來,好容易將他拉起來,卻又歪歪斜斜地往桌子上一趴。
旁邊一桌的人瞧着,笑道,“這李兄,莫不是酒水喝多了,昏睡過去了?”
旁邊另一人也笑了,插嘴道,“這是喝了多少?莫不是平素拮据,連酒也喝不到,這好容易有胡相之宴,便也不控制着便貪了杯了?”
又一人對旁邊人道,“張兄不是與李兄住得近么?晚些走時,還得勞煩張兄順道送李兄回去了。”
……
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便又各自去高談闊論去了,只留着那喝醉的酒鬼李生趴在桌上睡着。
雍黎和謝岑先時瞧着,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畢竟這種大宴,便是有“雅集”之稱,多多少少也是會有些沒有自制力的喝醉的酒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