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蘭女乃桑
楊融是植物人。但那是因為她的一切想法和意識,都在夢界。
一片朦朧的粉色霞光從夢界極深極遠處射過來,照到了她的臉上。
這是一片日月同在,星辰閃爍的天空,璀璨絢爛得讓人難以想像。
這是一片鮮活生動,七彩斑斕的大地,熱鬧紛繁得讓人目不暇接。
但是,為什麼知道上為天下為地,卻沒有地平線?
霞光深處,只有融於一體的地與天。
楊融不知身在何處,周圍看似一個古樸的小鎮。
青色的石板鋪滿了霞光,白色的圍牆被天色映得發紅,墨色的瓦片尚凝着未褪盡的霜華,木質的門窗散發著古老的暗香,綿長的流水從街旁溝渠中淺淺流淌,淡漆的檐廊素雅清淡一派明亮,似是南方水鄉,卻又冷得彷彿北國風光。
不知名的鳥兒迎着霞光叫起來了。一隻一隻,吵破了這清晨的寒冷,太陽,也慷慨起來,灑下更多的金輝。
接下來,雞開始打鳴,一句接一句,彷彿在唱一首在空間上拉長的歌謠,一直傳到仍在曙色中沉睡的遠方。鳴聲,催紅了太陽的臉,紅得好像那些清晨歌手的冠帽。
隨着雞鳴響起,阡陌交叉的遠方,隱隱傳回狗的低吼,可以想見狗們在霜月之下被凍了一夜,沒有睡好,初晨便被吵醒,一邊低吟着,一邊仰脖抻着懶腰。
接下來,幾家房門裏傳來了汲水潑地的聲音。
楊融獨自站在街心,迎着旭日朝霞,面朝寒風中的暖暖曙色,身側是排列着伸向遠方的重瓦檐牆,真想提筆將這一切畫下來。
可惜自己什麼都沒有帶。
幾家房門開了,擺攤的小販也出來了。隨着霞光變成明亮的天光,吆喝聲,喧嚷聲,叫賣聲,也紛雜起來了。
楊融知道這個地方奇怪,可只有當她看見這一切人間百態在同時展現在她面前時,才覺得真的很奇怪。
每個人的活動似乎都是由片段組成的:剛剛搖着紙扇,戴着發冠的翩翩公子,轉身就跨上自行車,一路狂奔而去;剛剛在集市上吵架的買賣雙方,轉瞬就擁到一起肆意狂吻;剛剛還是在地上乞討的老人,下一刻就躍到空中,駕雲而去……彷彿這是個不可能組成的世界,一切光怪陸離的事物,都是支離破碎的。
猛地,在一個拐角,她看見了蘇清然,他在一家商店門口晃了一晃。她追了過去。
可那“蘇清然”轉眼便變成了一縷青煙。
又是一個片段。
她卻在一個妓院門口停了下來。
采芳樓,好簡單直接的名字。
一群妖氣的女子從裏面涌了出來。這種地方不一般是夜晚開業,為何現在就如此熱情?
正如此想着,楊融便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脂粉味,羽扇味,熏香味,讓楊融簡直喘不過氣來。為什麼,這些女人會對自己一個女子這麼殷勤?
“哎呦公子……您長得這麼英俊,真叫我們愛得要把心兒掏出來了啊……”“公子您這麼著急過來,是不是太悶了,讓我給您解解悶呀?”“公子您一看就是第一次來,在門口站着不動幹嘛,快往裏進呀,快呀……”“快呀……”
“我……我不是在做夢吧。”楊融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成了“公子”。
“當然不是做夢,您難道還感覺不到我們?您摸摸我,這裏,這裏,是做夢嗎?”說著,便把楊融的手往自己身上蹭來蹭去。
楊融突然覺得很噁心。這些殷勤的女人,在她眼裏,無異群魔亂舞。
“都給我讓開。”一個聲音從人群後面傳來,不知怎地,這聲音竟有種讓人難以反抗的威嚴,威嚴得可怖,冷漠得可怕。
熏香味沒有了。所有的女人瞬間消失。
淡淡的蘭香味從精雕的棟柱後傳出,一個讓人過目難忘,難以抗拒的女人,緩緩走了出來。
過目難忘,指的是她的清冷。
難以抗拒,指的是她的美麗。
和楊融迥然不同的美,沒有熱度,沒有爛漫,像冰雪雕成的一般,很冷,很漠然,彷彿一站,便站出一個寒冬。
一襲青白色的中衣,外面一層輕薄如秋雲的淡蘭水紋紗衣,腰間只用天藍色的羅絹鬆鬆一系,腰肢細得不堪一握。手指纖長而白凈,正輕理着雪白頸上墜着的一朵蘭花,淡雅的拂煙眉,澄澈的丹杏眼,輕勾的懸膽鼻,潤紅一線的唇,粉白的面頰帶着些許淡淡的紅,額旁兩束散發,用金絲髮帶繫着,後面便是傾斜如水的黑色瀑布。這無法抗拒的美麗,迸射出強勁的視覺衝擊力,彷彿只有傾盡天下之美,用春天承裝,用陽光燒熬,用清霜冷卻,用風月之手澆築,才能做出這樣一個,秋光回眸,便黯淡了漫天繁星的女人。
這樣的動人,這樣的冷漠,究竟是誰呢?
“我是蘭乃桑。你終於來了,楊融。”她臉上掛着冷得不能化開的笑。
她怎麼知道!
“你到這裏來,是找人的吧。”楊融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確實是來找人的,只是不是找女人的。
“要找蘇清然,跟我來吧。”
楊融心裏一驚,沒再說什麼,便跟了過去。
采芳樓的迴廊很長,蘭乃桑拉了她的手,一邊走,一邊說:“蘇清然到了七界之中的末界,如果沒有末界之王的許可,他是不能夠回來的。而你,現在在夢界。”楊融心裏一急。“你不是說能帶我去見他嗎?”
蘭乃桑鬆開她的手。“我有說過嗎?我只是說,要找他,跟我來。何時說過你能見他?”蘭乃桑冷冷一笑,“還是你以為,他會在這樣的妓院裏尋歡作樂?”
楊融臉一紅,低下頭去。
“傻。”蘭乃桑輕嗤一聲。
“那我怎樣才能找到他?”楊融心裏沒底。
“我會幫你,你不用管,只要聽話。”蘭乃桑重新握住了楊融的手。
“你可以告訴我方法,我自己去找他。”楊融不願意麻煩蘭乃桑,而且,讓她去找他,自己總是不放心,而且,聽話?聽什麼話?楊融心裏並不舒服。
“就憑你?好笑。”蘭乃桑臉上再一次露出了輕蔑的神情。
“怎麼了?”楊融心裏突然一陣發慌。
“你還沒那個本事救他。”
他怎麼了?
“你不懂,而且你最好不要懂。”楊融是不懂了,到這裏來,她什麼都弄不懂,最後連蘇清然的一點下落都不清楚,一種絕望蔓延上她的心頭。
“怕什麼,只要聽我的話,你很快會看見比他更好的男人。”蘭乃桑淡淡說,眼中跳動着一種異樣的光彩。
比他更好的男人?“你見過蘇清然嗎?”
蘭乃桑搖了搖頭。
“沒有。”
“那你不該妄下結論。”
“我從不相信任何人會比他更好。”蘭乃桑的冰冷雙眼中射出了一道怒火。
楊融噤聲。
“只要你能讓清然回到我身邊,我聽你的。”
蘭乃桑微微一笑。“好,我答應你,他會回到你身邊。”
這句話,聽起來很奇怪。
但她沒有選擇。
兩人走到了檐廊盡頭。
蘭乃桑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楊融的頸上。
她臉上仍掛着半溫半冷的笑,昏紅的燭光映在兩人所處的狹小角落,周圍的木牆,發出了一種刺鼻的蘭香,那匕首,吸收了燭光,變得通紅髮燙,那妖冶的,火熱的,陌生的紅,讓人有種窒息的感覺。
“用我的頭,換你的。”
話音冷冷,彷彿只是在進行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交易。
“不會死,不會疼,你是在做夢。”蘭乃桑一邊把匕首向楊融頸中切去,一邊告誡她。彷彿被催眠,楊融閉上了眼。
沒有血。
一點也不疼,只是忽然間,脖子上空空的,地面在旋轉,然後,她看見了沒有脖子的自己。
心在咚咚跳。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夢。
接下來,她便看見蘭乃桑把自己的頭連根切下。拿起來,再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脖子,瞬間有了重量。
她又看見蘭乃桑的手把自己的頭捧起來,安在她的脖子上。之後,她便看不見了。
再睜開眼,已經是從蘭乃桑的眼睛中看這個世界。
對面是自己的臉,而現在的自己,金絲髮帶,金箔貼花,如暗夜瀑布般的長發……
瞬間覺得一陣劇烈的噁心。
難道自己要頂着這個腦袋過下去?用別人的牙齒吃飯,用別人的鼻子呼吸,用別人的耳朵聽這個世界,用別人的舌頭說話?
還好,和自己換頭的,是一位曠世絕俗的美人。想到這裏,她心中的煩惡才低了一分。
“感官記憶全部遷移結束。你和我,除了容貌之外,別的等於沒變。”蘭乃桑淡淡道。
“為什麼不僅僅施法換個容貌?”楊融根本無法理解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會被看穿。”蘭乃桑永遠一句廢話不說。
楊融聽起來卻渾身發冷。清然遭遇了什麼人,可以一眼就看穿易容法術?
“所以,這個秘密你不能向任何人說起。尤其蘇清然,否則,前功盡棄。走。”蘭乃桑又拉起楊融的手。
“去哪?”
“末界。”
蘭乃桑拿起牆邊的紅燭台,向那蘭香刺鼻的牆上扔去,火起了,煙霧和火光混雜在一起,一片詭異的紅光,吞噬着精雕的木牆,暗紅的光與影捲起漆黑的炭灰,就在火光漸息之時,一片妖冶的綠出現了。
楊融向那片綠邁去。腳下,土地堅實。
就在這時,唐若蘭舒了一口氣。
世界上的楊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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