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屍前月下的吻
蘇清然從搶救室出來,又進了特護病房,這一次,卻是昏睡兩天也沒有醒來。
楊瑾漸漸擔心,蘇爺爺說蘇清然是楊融的命劫,可兩人只接觸不久,蘇清然就兩度重病住院,看起來這命劫像是反過來一樣。
醫生不敢說是怎樣一回事,對外只稱蘇清然外出度假,也不敢聲張。
在楊瑾的追問之下,醫生才吐露實情。
蘇清然體內大量出血,心臟一度停跳,恐有生命危險。
楊瑾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蘇老先生好好的驚才絕艷的寶貝孫子,竟因為他,如此受傷!他根本沒有想過蘇清然竟是這樣痴情。若他有個三長兩短,他該如何向蘇兼交代!
他很喜歡蘇清然,這一剎那,連他自己都難以承受,更不知道應該如何和楊融講。
他抱着頭,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因為相信命劫一事,讓其中一位生命垂危,他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
突然,他聽見了一陣熟悉的抽泣。他推開門,楊融在屋子裏,伏在蘇清然床上哭得抬不起頭。她看見楊瑾進來,努力擦了擦臉,滿臉淚痕顫着聲音問,“爹,你看清然,他臉白成這個樣子,是不是,活不成了?”楊瑾看着床上渾身扎針的蘇清然,心裏又一陣抽痛,勉強扯出一個安慰的笑容。“不會的,他很快就會好了。”楊瑾強裝的微笑被打斷。“我都聽見了。”楊融神色突然變得凝重。楊瑾斂去了笑容。
“爹,我問你,我究竟是不是小小。”
長時間的沉默。
“清然變成這樣,是我害的。如果要以命換命,我責無旁貸。”聽到女兒說出這番話來,楊瑾心一下子涼了。
罷了。
許久,他和盤托出,包括蘇兼在她五歲時讓她先死一次,撿了陽壽,渡過成年劫難,以及蘇清然是她命劫一事。
故事很長,兩人沉浸在敘事和傾聽中,根本沒有注意,病房的門,始終是開着的。
阿弟蒼白着臉,目光顫抖着望向病房裏的蘇清然,早已淚流滿面。
他之前一直在走廊中等待着,醫生的話,楊家父女的話,他已一清二楚。
當他知道楊融是小小時,他是那樣喜悅,但當他知道蘇清然是小小的命劫時,他又覺得那樣絕望。他不怪楊瑾,不怪楊融,他只是心疼蘇清然。他不願蘇清然受到一丁點傷害。
只有他知道蘇清然的內心本真有多美好,只有他知道蘇清然包裹本性有多難受,只有他知道蘇清然一直以來對小小的尋找有多艱辛,只有他知道蘇清然孤單一人時有多痛苦,只有他知道蘇清然人前優雅時有多壓抑。
如果可以自私一點,他不願蘇清然唯一可以拋下一切顧慮去愛的機會,都蕩然無存。
“融兒,爹只是不想你受到傷害。”楊瑾不知說什麼好,只得撿句話來說,卻也覺得蒼白無力。
“那難道就要拿清然的命來開玩笑嗎?爹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他是你世侄兒啊,你對得起蘇爺爺嗎?”楊融的聲音突然變冷。“爹,你太讓我失望了。”
聽到這裏,楊瑾又悲又氣,吼了起來。“他本來就是蘇兼收養的野孩子。是你把他當成那三個禽獸一樣撿回來的,是你給了他一條命。如果你不撿他,他也不會是你的命劫,你知道不知道!”
楊瑾知道自己這樣說仍然是不對的。當年明明是蘇清然從傾倒的杉樹下救了她。
楊融卻呆在了那裏。她從沒想過高居神壇上的蘇清然,身世會是這樣可憐。
既然她救過他一次,不,兩次。
那她就可以再救他一次。
楊瑾竟哭了。
突然,蘇清然床位上生命體征檢測的機器發出了警告。天哪,楊融只感覺自己要窒息。醫生!
積極搶救無效。
楊瑾覺得天塌了。這件事如果被媒體知道,不要說社會動蕩,自己的演藝事業,也沒有好下場。作為蘇清然死亡的直接責任人,他和楊融以後將面對的,是足以讓人崩潰的社會壓力。
“爹,你回去,不要和任何人說。我要陪着他。”
楊融把楊瑾趕回家。
今夜月亮很大很圓。月光一絲絲照進屋子裏來。
蘇清然的嘴角仍然微微上揚。月光下,那飽受苦難的蒼白美貌,仍然那樣動人。楊融心想,當初的小小見到他時,他也一定是這樣在月光下微笑吧。
楊融想到這裏,心痛得不能再思考下去。
他這次真的不會再醒過來了。
夜深了。
她不知受了什麼驅使,想再近些看他,可是光線很暗,她看不清。
於是她把蘇清然的病床挪得離月光再近一些,再近一些。這樣,她好離他再近一些,看得再清楚一些。
月光下的他,尤其惹人憐愛。
她看了他好久,好久,她用手輕輕撫摸着他的面孔,她要把他,永遠地記在記憶里,以後,就算再見不到他,也要能畫出他來。
她還要能畫出他做飯的樣子,
她還要能畫出他彈琴的樣子,
她還要能畫出他哭的樣子,笑的樣子,走路的樣子,騎獨角獸的樣子,跳舞的樣子……
這一剎那,她才發現,自己對他的了解,竟如此少的可憐。
她不知道,她曾經知道他喜歡吃桃花糖,然後把爺爺分給她的那一份,全留給了他。
她不知道,她曾經知道他喜歡下棋,然後划傷手好幾次,終於刻出一盤機械象棋送給他。
她不知道,她曾經知道他喜歡她,然後自己做了一隻漂亮的小香包,裝進懸崖上的鳶尾花,送給他。
她不知道,她曾經雖然非常害怕蛇,還是為了救他,挨了三角蛇的毒口。
她這些都不知道。而他知道,但他卻再不能起來擁抱她。
可她還是知道她愛他。
她拿出紙筆,重新給他畫一幅畫。
月光下的他,蒼白得如同夜雲,飄渺得讓她害怕,他那美麗到不似凡人的模樣,讓她恐懼,他終究不會回到人間。
啪,筆尖斷了。
她愣了好久,眼淚嘩啦啦滾下來,而染濕了畫紙后,眼淚更止不住了。
驀地,一種衝動漫上了她的心。她微微俯下身,唇接上了他的唇。
她把初吻獻給了一個已死之人。
雖然冰冰涼,卻仍然有微微的松柏香。
想到那三天,她突然覺得很幸福,可現在呢?他還會坐在那裏,那麼溫柔地說,自己不是“又懶又病的蟲子”嗎?
“你這又懶又病的蟲子。”
楊融眼中大顆大顆的淚珠仍在滾落。
“我不許你死。你死了,就不僅傻了,而且瘋了,你若是死了,才再也不會見到小小了。”
淚珠染了蘇清然一臉,讓他看起來不那麼像是個死人。
“求你,清然,活過來。”楊融知道這已是不可能。
月光下的蘇清然仍在微笑,彷彿從不關心這世上的一切。
楊融淚水已經染透了蘇清然的被子。“求你,清然,活過來。”
“你若是活過來,我小小就嫁給你。”楊融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決絕,說出這番話。
蘇清然仍然沒有反應。
楊融笑自己傻。
“清然,求你,活過來。”
月光好殘忍。照着這世界的一切真實那麼令人不能逃避。
楊融多希望這月光能朦朧一點。她多希望這些都是夢。
可是今夜月光彷彿傾灑不盡似的,透亮到了極致。透亮到,楊融覺得此生彷彿都沒見過。
或許月亮的淚便是月光,月亮也在憂傷。
楊融擦了擦淚眼,獃獃看着蘇清然。
她看見了曙光,可是沒有看見蘇清然醒來。
楊瑾推門進來,滿眼的血絲,顯然也一夜沒睡。
楊融只是看着蘇清然,也不知道後面自己的父親,已經請來了醫院院長來收蘇清然的遺體。
他買不到破產保險。他的破產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大家已經知道了蘇清然的死訊。社會上面,已經一發不可收拾地亂起來了。
醫院眾人從門口走進來了。她仍然不知道。
她看着曙光,心裏竟格外安定。
曙光,代表希望,再守他一天,或許他會醒過來?
她下了決心。
他不醒來一天,我就守他一天。
當醫院人員來拉她離開床位時,她才從幻想中醒過來。
曙光不是金色的,是黑白的,一切都是無情的黑白片。
黑白分明到讓她目眥欲裂。她在醫院人員控制下掙扎。“不要!不要帶走他!他會醒過來的!他會醒過來的……”楊瑾把手放在她眼上,擋住醫院人員把白布蒙在蘇清然頭上的那一剎那。
楊融在楊瑾手蒙上來之前,彷彿看見蘇清然的手動了動。
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馬上要掙脫開他們的控制。“清然他醒了!”
醫院人員不敢大意,連忙檢測,可是生命體征仍然為無。
楊融堅信自己看見他的手動了。力量越來越大,混亂中頭髮披散下來,看起來像個瘋子。
楊瑾使了個眼色。醫院人員將一粗管鎮靜劑,直接扎了進去。
“不!”楊融使用最後一點力氣,撲到了蘇清然身上。用身體堪堪頂住了門口,她扯下了蘇清然的被角。
“蘇清然,小小求你,醒過來!”她衝著蘇清然的臉最後大吼了一次。聲音凄慘而堅定。彷彿如一桿利箭,直射入所有人的耳膜,包括蘇清然的。
那吼聲穿透了空氣,震動了整座大樓,穿過了窗戶,飛到了曙光里,飛到了晨霧裏,飄散在了晴朗的空氣里。
也飄到了蘇清然的靈魂深處。
蘇清然覺得飄蕩在空中的靈魂突然有了中心。
小小。那聲音彷彿來自人間。
他要回去看看。
醫院裏幾乎所有的人,都被這聲呼喊震動,趕到了現場。卻都呆站在原地。楊融的後背被門框撞出了一個血口,鮮艷的血嘩嘩向外流。
楊瑾滿臉焦急,失聲喊了一聲,“小小!”,然後衝過去扶住楊融,下一剎,他愣住了。他在被角上方,看見蘇清然半張的明亮眼睛,他在深深凝望着楊融。
楊瑾知道,蘇清然聽到了自己喊“小小”。
楊融模糊的眼裏,彷彿又看見那雙顛倒眾生的眸子。那雙眸子裏,是什麼感情,她已看不清。
“我已大好,你還沒有好。”
“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出院吧。”
“我之前昏死的時候,隱約好像聽你說,如果我醒來,你就和我結婚?”
“小小,你終於認我了。”
“我好開心。”
這一定是假的。
她想拆穿,可最後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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