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白塔

白塔白塔

回去的路,還是芥川背着。

只有等到這個時候,澪才會開始擔憂逃跑離家所帶來的後果。

但在臨到分開,兩人站在分岔路口前,她只是說:

“今天能找到白塔,還和龍之介一起看海,真的很開心。”

她沒有抱怨那場雨,也沒有問關於闖入咖啡店中的那些人的結局,末了,從挎包里拿出裝飯糰的盒子,在底下摸出了兩千日元。

“其實這個,才是準備好給芥川君的報酬。”

放生澪雙手拿着那些紙幣,將它遞到小男友面前,輕柔道:

“我把手錶賣掉了,換到一些錢。”

“咖啡店裏的牛奶…真的很貴呢……”

她以第一次認識到這樣事情的失落語氣說道,抬手卷了卷垂在頰邊的一縷髮絲,有氣無力地好像都有些奄掉的、纖長的睫羽抬起又落下。

黑髮少年並沒有收那份錢。

他俯視她憂鬱的、頭一次為生計發愁的模樣,眼底有柔和的神光在流轉,沒有說破壞氣氛的話,芥川龍之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低聲安慰道。

“飯糰就足夠了。”

“能和你在一起,今天我也很開心。”

澪抬頭看他,默默無言地打量着他。

而後,她細白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帶着下滑——被挨着的地方立即火一般地發起燙來,又將臉頰湊過去,使黑髮少年的手指能夠碰觸到她柔軟的肌膚。

就這樣歪着頭,少女慢慢地、幸福地蹭了蹭芥川龍之介的手心。

霜白的髮絲下,那雙美麗純凈的眼眸盯視着他,帶着茫然、不解,在其間閃爍着迷人的水光,她以她擅長的、只叫人感到無比憐惜的口吻抱怨道。

就連抱怨的聲音也是甜膩而軟糯的。

“……讓我拿你怎麼辦,居然有一天,也能從龍之介口中,聽到這樣讓我高興的話。”

還覺得說錯話的芥川,無甚表情的臉也慢慢有了變化,冷靜的外表下,他的眼神因難為情而撲閃不定,又重新被那雙帶着愛的眼瞳所牢牢抓緊。

他看着放生澪的眼睛,那種不受控制的感覺再度轟然而至。

“因為和什麼都不明白的龍之介相處,真的很辛苦啊,能夠獲得回應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白髮少女在他手掌旁閉上雙眸,她的聲音輕輕的,彷彿是夢囈一般的呢喃。

那細膩柔嫩的肌膚就挨在他的手指,她的容顏帶着濃濃的依戀與淺淡的疲倦,挺翹的鼻子,可愛的菱唇,都是小小的。

唯獨那雙貓兒一般的大眼睛,動人且明亮,垂下的睫羽挨着芥川的指腹,在抬起時,也帶起一點酥麻的癢。

沒有朋友、也沒有正常父母的愛的小女孩無奈地閉眸、嘆息道。

“……這樣下去可怎麼辦啊,在這裏,一旦失去龍之介的話,澪就什麼也沒有了啊。”

在這一瞬,從心中就要滿溢出來的那種情感到底是什麼呢……

被她親昵稱呼為龍之介的少年心中猛地一震。

·

被依靠着的感覺非常好,有能力保護她,並為她做點什麼讓芥川龍之介感到有成就感。

——那些因為他的身份,而找過來尋麻煩的人的威脅聲似乎還回蕩在耳畔。

他們以白髮少女為威脅,揚言如果能回去,絕對不會放過他們兩個。

即使將他們全部殺死,用羅生門撕碎,但那些聲音卻仍時刻提醒着他——放生澪……在不知何時的,已經和他死死綁定在一起了的事實。

彷彿直到現在,他才陡然驚覺到這件事似的,那個柔弱的、會因為別人的苦痛而感同身受落淚的女孩,能夠依靠的人就只有他了。

「澪,需要我。」

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充盈了黑髮少年死寂的心臟。

漆黑的世界出現一個光點,促使着封閉自我的凶獸努力追上去,只是,在邁出腳步的下一刻,它又驟然站定住地、停滯在了原地。

「……澪,真的需要我么?」

有一個聲音,在他的內心世界響起。

於是當芥川龍之介去重複第二遍,又有些不大確定了。

相比起無父無母、真正失去一切的他們,放生澪擁有完整的家庭、良好的教育。

她會為苦痛落淚,憐憫弱小,體諒身邊的一切。

黑暗中生長出的純白之花,沒有支撐起她的光源是活不下去的,但現在唯一有資格、有能力帶她離開這裏,讓這朵無暇的百合能順利舒展綻開在藍天白雲下的、

是撫育她長大,並在擂缽街也擁有一定聲望的她的父親——那個名為魯普萊希特的神父。

絕對不會是芥川龍之介、怎麼也不會輪到他這種下水道的危險角色。

他的保護,只不過是自以為是的罷了,只有離開他,放生澪……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在那個漆黑世界、那片高遠夜空閃爍着的星星,倒映在凶獸銀灰的豎瞳中的那束皎潔無暇的光,忽地、熄滅下去了。

·

就像小心照顧那朵玫瑰的小王子。

「沒有我你可活不下去啊」地、這樣想着,精心澆灌她,為她準備玻璃罩,抵禦夜晚的寒風。

他是星球的王子,支配所有的一切,每一座火山,每一塊石頭,每一棵猴麵包樹,都是屬於他的。

可是只有那朵玫瑰是不同的……只有她是獨一無二的,他在被她的愛馴服,又在自卑前卻步。

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的孤獨的星球,面對面進行着的幼稚遊戲,遲早有一天會有人先起身離開。

————————

咖啡店的繃帶少年只是小插曲,放生澪從不懷疑自己會失敗,更沒有將那個莫名其妙的賭約放在眼裏。

「因陀羅……只是個意外。」

放生澪在心裏對手指。

她那時還太小,不像現在這樣溫柔,還有一點任性,不討人喜歡,因陀羅不夠愛她,所以才會那樣乾脆地殺死她。

可是,被捅死真的好疼啊。

放生澪下意識用手捂住胸口,讓她想起她的孩提時代,那是個即使沒有傷口,心臟也會一陣陣絞痛的空白時期。

而因陀羅帶來的比之更甚。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那麼痛過了,痛得腦子一片空白,連質問他的話也說不出來。

即使現在回憶起來,放生澪仍舊想不明白褐發青年為什麼會選擇這種方式來殺死她啊,明明都已經跟他說了“最討厭疼”的這種事情。

——她是一點點痛都會哭上半天的怯懦鬼,只有因陀羅知道。

但是,就是在因陀羅身上吃過虧……為了隱瞞這一點、不被人討厭,所以必須在別人面前偽裝成堅強的模樣才行。

·

盡量將身體的重量放在沒有受傷的那隻腳上,放生澪一瘸一拐地笨拙地挪到爬滿藤蘿的洋房前。

她沒有鑰匙,在敲門前,也已經做好了被養父教訓的準備。

魯普萊希特對她的控制欲很強,如果知道她擅自離開,一定免不了一通說教。

放生澪敬重他,但更多的是恐懼。

手指碰到門的那一瞬,紅褐色的木門自己向後開了。

屋子罕見的沒有上鎖,她也心存僥倖地推門而入,因為客廳窗戶的外面,既是一面高高的衚衕,洋房裏採光一直很差,白天裏也顯得很昏暗。

是老房子的緣故,踩在木地板上也會有嘎吱嘎吱的聲響。

四下無人,放生澪提起裙擺走入,她一眼便望見壁櫥中燃燒着的火焰,即使是夏天,客廳里的火也不曾停歇過。

魯普萊希特依舊背對着她,坐在那件紅褐色的沙發上,他在念讀《禱告錄》第二十一章第四條的內容。

梳得整齊的黑色短髮在火光中泛着金橘色的亮邊。

男人低沉的、帶着北德口音的聲音在室內低低盤旋着:

“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不用去看,澪也能想像此刻的他的神情,應當是滿懷謙遜與寬容的。

她的涼鞋踩在嘎吱的木地板上,抬起時,帶着一點黏膩的觸感,然而一切都是黑乎乎的,低着頭凝神去看,也不能看清地上就淌着的是什麼,放生澪在原地停了停,最終也只能放棄地提着裙擺地繼續往旋梯邊走。

夏日午後,連光線都是懶懶散散穿過傢具的縫隙投射而下的,壁爐中木炭燃燒發出輕微的噼啵聲。

她是晚歸的、害怕被家長抓住的壞孩子,小心繞過玄關,越過落地鍾與矮的茶几,幾束光線從樓梯間的小窗照射下來,在灰褐的地板上留下一個幾何圖形的白色光斑。

白髮少女踮着腳從其上踏過,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

在她的臉上,很難看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愕然、茫然,放生澪保持着低着頭,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腳下。

她動了動雙足,被光照亮的這一小塊區域便留下刺眼的印記。

——血液,濕噠噠地沾滿了白色涼鞋的邊沿,一動便在潮濕的暗褐色木板上留下一抹油漆般的印。

但她無法欺騙自己這是油漆,血的氣息後知後覺地蔓延了上來,她因緊繃著神經而忽略的氣味,在此刻全部一齊涌了上來。

刺鼻的、叫人腸胃翻滾,濃重的血腥氣。

暗紅色的鞋印一路向她腳下蔓延,昭顯着她剛才到底是踩着什麼東西走到這邊來的。

背後的聲音仍在繼續,帶着一種肅穆莊嚴的神聖感,黑暗的洋房中,灰塵在明暗交加的光線中沉浮的,暮夏時分,《禱告錄》第二十一章第七與第八條。

澪在那聲音中僵硬地回過頭。

“……得勝的,必承受這些為業;我要作他的神,他要作我的兒子。”

“惟有膽怯的、不信的、可憎的、殺人的、淫.亂的、行邪.術的的和一切說謊話的,他們的分就在燒着硫磺的火湖裏。”

兩個十四五歲大的孩子的屍體倒在他的腳邊,一個帶着針織帽,一個是還穿着秋天的衝鋒衣。

放生澪對他們有印象,雖然好像不住在這片街區,但的確是參加過禮拜的眼熟的面孔沒錯。

死法極盡殘忍,被撕開卻沒有完全斷裂的手臂,仍有血沫與血不住溢出的被割開的喉嚨,他們身體中間部分癟了下去,彷彿重疊在一起的兩張被屠宰動物的皮。

這個男人冷感的聲音仍在低低沉沉地流淌着,就彷彿那些自他腳邊淅淅瀝瀝、蜿蜒遠去的血。

“這、即是第二次的死……”

壁爐的火光映照下,兩人對視。

端坐靠坐在沙發上的神父大人面容謙和且慈悲,黑髮一絲不苟地梳齊,僅有幾縷垂下,落在那雙鈷藍如寶石的雙瞳之中,留下幾抹細長的陰影。

在血與屍體之中,只有他是如此虔誠、如此乾淨無暇。

他從聖約中抬頭,依舊一身修身的連體黑色祭服,豎起的高領是潔白得散發出光輝,胸口的花紋是金色的十字架。

養女在他的注目下彷彿雪白的羔羊瑟瑟發抖,忍不住深深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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禱告錄里的條例,引用了《啟示錄》中的內容,有一些細微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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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男製造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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