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你
睡夢中,鄭雲龍墜入了一片虛空。本以為自己又要看到扎克里那張可怖、詭異的面容,一抬眼卻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高闊黑暗的空間裏,身邊是一張懸在空中的石棺,上面纏着沉重的、帶着銹跡的鐵鏈,隨着棺材的浮動發出“咔咔”的聲響。
陰暗潮濕處特有的潮濕氣味伴隨着一股強大到詭異的氣息侵襲了鄭雲龍的感官。他看到棺材之上有一道強烈的白光,是從一塊晶瑩的石頭裏發出來的,帶着極其強大的力量。
沒有任何理由,他想,難道這就是‘伊甸之眼’?
棺材裏躺着的就是約書亞嗎?
沒想到找到他這麼容易,鄭雲龍心中暗喜,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麼,腳下就倏地一空。
他重心不穩,驚呼着向後跌去。
就在這時,他看到阿雲嘎的身影風似的朝他而來。
鄭雲龍放下心,朝他抬起手。
然而阿雲嘎卻沒伸手拉住他,他騰身而起,將手伸向半空中的石頭——
鄭雲龍的眼震驚地瞪大,他視線中最後一幕是阿雲嘎滿含歉疚和躲閃的眼神,下一秒,身處的場景就變了。
漫天煙塵里,一雙堅實的臂膀摟住他。
是阿雲嘎。
鄭雲龍發現自己死了,他身前浸滿了鮮血,和遠處的殘陽同色。阿雲嘎那雙同樣染血的手緊緊抱着他,沒有溫度的淚水滾落到他臉頰上,順着下巴流進頸窩,沖淡血跡。
天邊滾滾而來的黑色很快吞沒了夕陽的光輝。一個身穿黑色長袍的身影站在夜幕之下,抬起雙臂,放肆狂笑。在他身邊,無數雙血紅或冰藍的眼睛在閃動。
鄭雲龍看見父親在吸血鬼大軍中掙扎的身影,加入戰鬥的還有無數的狼人和巫師,可他們轉瞬都被黑色的海洋淹沒。
明明已經死去,鄭雲龍卻眼眶濕潤,世界像一幅捲軸,飛快地在眼前轉動起來。衰頹的城鎮、倒亂的樹木和陳橫的屍體接連閃現。
衰敗景象中,鄭雲龍忽然看見一雙眼睛。
一個女人的眼睛,溫柔且帶着悲憫,好像有無盡的話要對他說,最終卻留下一片沉默。
“哈、呼——”鄭雲龍猛地驚醒,滿身是汗,半晌才反應過來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夢境。他看向身邊阿雲嘎安穩的睡顏,沒來由地覺得有些發冷。
***
上午,芒果樹中學的自習室內,鄭雲龍、阿雲嘎和內森圍坐在一張課桌邊。他們原先打算在食堂開會,但沒說兩句金哲永和May就瞧見動靜湊過來,他們只好轉移陣地。
鄭雲龍拿着一張圖紙,紙上畫的是芒果山脈的大致地形。他在那棵千年老樹邊上畫了幾個圈:“根據古書上的指引,被伊西斯轉移之後的沉睡地大概在這附近,看上去有可能是入口的地方有三個,一個在老樹附近、一個在老樹往東數百米外的崖邊、一個在西邊的山洞。但很有可能,其中有兩個入口都是伊西斯為保護這個地方施的陷阱。”
“這我倒不太擔心。”內森說。
鄭雲龍有點驚訝:“說得這麼肯定,你去過這裏?”
“因為某種原因,我在它還沒完全建成之前下去過。當然還包括……”內森意有所指地看向阿雲嘎。
阿雲嘎打斷內森的話,鄭雲龍沒察覺到他眼睛裏閃過一絲不自然:“別想當然。扎克里封印約書亞的時候肯定也留了後手,為了防住我和你,裏面針對吸血鬼的機關肯定少不了。”
鄭雲龍急匆匆抽出古書下墊着的筆記本,翻開推到阿雲嘎面前:“這是我從各種材料中整理出來的,巫師常用機關暗器,你看看……”
“沒用的。”阿雲嘎握住他翻本子的手,“扎克里不會讓任何人猜到他的機關。所有文獻上能查到的他就更不會用。”
“那……”鄭雲龍忽然覺得喉頭髮緊。他有些艱難地說,“要是遇到火攻和銀制暗器,我會第一時間設法保護你們。”
“我不要你保護,遇到危險你就快走,明白嗎?”阿雲嘎的五指分開鄭雲龍的指頭,輕輕地和他十指交扣。
“明白。”
但是照不照做就不一定了。
鄭雲龍偷偷想着,抬眸撞進阿雲嘎深沉黑眸中,半是羞赧半是心虛地紅了耳根。
“咳咳。”
內森不自在地咳嗽兩聲:“全世界就你們倆有對象?”
緋色瞬間從鄭雲龍的耳根竄到脖頸。他抽開手,有點不自在地從古書里抽出一張記錄著咒語的紙,“說正事,等我順利拿到伊甸之眼,還需要在你們的幫助下重新把約書亞封印起來。”
“重新封印?”內森問,他的語氣里暗含着些許危險的意味。
鄭雲龍看着他一怔,點點頭。
“那我需要知道封印咒語的複雜程度。那個咒語究竟是怎麼起作用的、你要我們做什麼,以及,從伊甸之眼被移開到約書亞衝破封印醒來,有多少時間?”內森問。
“你沒有必要知道這些。”阿雲嘎打斷他,眼裏帶着只有內森才能看得懂的威脅意味。
“不打聽清楚些怎麼幫忙,還是你壓根就不想封印約書亞?”
內森的詰問讓阿雲嘎沉默了一瞬。他正要解釋,卻聽見鄭雲龍的聲音。
“‘伊甸之眼’被取出之後,不超過五分鐘他就會醒來。”
昨夜夢裏的事在鄭雲龍腦海里倒帶似的回放,他不用思考,那些話就自動逸出雙唇:“震懾他的白光會消失,石棺中的力量要衝破束縛它的鐵鏈。地面上會出現一個法陣,我們必須分別站在法陣上畫著日、月、星圖案的三點上,然後我用咒語……”
夢就做到這裏,再往後的畫面就斷了。
“唔!”鄭雲龍吃痛地捂住太陽穴,從噩夢中驚醒的感覺捲土重來,心跳更是快得可怕。
阿雲嘎略帶急切地抓住他的手問:“你為什麼會知道約書亞沉睡地有什麼?”
他沒像過去那樣體察到自己的緊張和反常,意識到這點的鄭雲龍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深吸口氣:“我覺得我們最好不要嘗試重新封印,風險太大了。”
夢裏恐怖的景象在他眼前走馬燈似的輪轉,他承認自己有點膽怯了。
“那怎麼辦?”內森問。普普通通的四個字,語氣卻透着咄咄逼人。
“既然害怕約書亞醒來,我們為什麼不能幹脆……”
內森的眼神和語氣頓時凌厲起來:“你想毀掉約書亞的肉身?”
“只要能阻止他醒來就行,不是嗎?”
“你還真是天真。”內森冷笑一聲,一拍桌子站起來:“小朋友,我警告你,不管你從阿雲嘎那裏聽到了什麼鬼話,都不準從約書亞身上打主意。”
“你要救約書亞?”鄭雲龍察覺到他話里的意思,也站了起來。
空氣中似乎充斥着□□,一點就爆,內森卻在此時斂去了渾身的鋒芒。
“這事兒得問你男朋友啊。”他挑釁地往阿雲嘎的方向瞥了一眼,聳聳肩坐回位子上,長腿悠閑地交疊起來,一副看戲的姿態。
鄭雲龍去看阿雲嘎,他卻別過了目光。
久違地,扎克里的話再度在鄭雲龍耳邊響起。
“阿雲嘎和內森把你耍得團團轉,你都沒發現,就不要跟你那個古板老爸一樣妄想着拯救世界了……”
“你找約書亞沉睡地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幾分鐘后,走廊盡頭的衛生間裏,鄭雲龍站在水池邊,沉聲問面前的阿雲嘎。
“阻止扎克里,一直都是。”
“那內森剛才的話怎麼解釋?他沒否認自己要救約書亞,你從沒告訴我這一點。”
“他很早就和我產生了分歧,約書亞是他的舊主人,他的目標一直都是喚醒他。”
阿雲嘎在清冷的燈光下看着鄭雲龍,眼神和言語中的篤定一如既往,鄭雲龍卻沒法說服自己再相信他了。
“阿雲嘎,你以為我是傻子嗎?”鄭雲龍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從父親到內森,甚至扎克里都透露過,阿雲嘎身上的破綻多到無法忽視的程度,他卻沒有一次堅持追問下去。
什麼願意把血和命交給對方,一旦加上了欺騙這個前提,就都顯得可笑至極。鄭雲龍又想起那個夢境,夢裏阿雲嘎搶奪‘伊甸之眼’時的眼神讓他的心抽痛。
看,連夢都在警告他,他偏偏一意孤行不肯相信。
都怪阿雲嘎對他太好,好到讓他一次次忽略他的可疑之處。即便是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鄭雲龍也狠不下心來責怪他。
鄭雲龍深吸一口氣,做出了在他看來最大的讓步:“我不想管你的使命究竟是什麼,就問你一句。你說陪我去找‘伊甸之眼’、幫我救我媽,是真的嗎?”
他盯着阿雲嘎的眼睛,一直等到男人沉默地移開了目光。
鄭雲龍明白了,忽然覺得心口有些涼。他一摸,好像正是夢境裏被打出一個血洞的地方。
這回他沒法說服自己了。
“阿雲嘎。”鄭雲龍垂下微顫的眼睫,喊他的名字,“不管怎麼樣,去找那塊石頭的路上,我都會盡量選擇站在你這邊,直到最後一刻。”
本是令人欣慰的話語,從少年口中說出來,卻沉重得好像有千斤重。阿雲嘎身形一滯,看向他。
鄭雲龍假裝沒看到他的表情,一股腦說下去:“但你要記住,一旦我們出現分歧,我就會毫不猶豫地——”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阿雲嘎的手捂了上來。
真可笑,這麼害怕的話,為什麼不肯坦誠相待呢?鄭雲龍冷冷地拉開阿雲嘎的手。
“我會毫不猶豫地和你決裂,這件事結束后,用咒語把腦海里有關你的一切都抹掉。哪怕是灰飛煙滅,也不會讓你找到我。”
“你覺得我殘忍也好、無情也罷,都隨你。”
鄭雲龍把話說完,眼神晦暗地在阿雲嘎身上一掠,開門走了出去。
衛生間的門吱呀着晃了幾下。阿雲嘎無力地靠在牆上,抬起頭,看見白慘慘的燈光下有幾隻窮途末路的蚊蠅盤繞飛舞。
“我怎麼會覺得你殘忍?”
“相信我,我會把一切都處理好再離開,如果你決定不再見我的話。”
阿雲嘎隔着門朝鄭雲龍的方向呢喃,他知道少年聽不見,才敢放縱心底的話溢出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