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散

霧散

靈遙臉紅一瞬,馬上冷靜:“其實,你還是只為自己着想。”默鐸轉過她的肩膀,沉下臉色,但一想即使有時體量她、順着她,也是把她圈在身邊,於她而言哪是為她着想?只要她一日想逃,就一日對他有怨。

席律走上來,報宋子攸受了這麼重鞭打,居然活下來。“沒死?”他有點意外,看她表情不在意,於是算了:“不管他,留着下次。”她心有不解,支撐宋子攸的究竟是什麼?

默鐸不知為何繞了路,來到她惦念的戈壁小村宿營。小村未受戰事滋擾,她很慶幸,村長則稱讚她此前留下的信幫了大忙。默鐸疑惑不已,問過才知:她在信中模仿他的口吻,寫明小村為兩位王子效力。突厥敗軍經過小村時,村長及時奉上信,又招待酒肉,使全村免於劫掠。

“要是沒頭沒腦的亂軍,你們也難保。”他稍有不屑,仍然好奇:“假如漢人到了這裏呢?”她沒隱瞞,道出用漢字另寫了一封,表示小村受曹恂關照,也能保護村子。

她講述的神態認真中透着靈氣,他邊聽邊笑,不禁撫過她的額角:“這些小聰明,別再用來耍我就好。”“你手臟。”她皺眉推開,正色道:“你們視人命如草芥。草民們只能利用小聰明,夾縫中求生。”

他深眸一斂,儘管對她的善心不以為然,但也明白不能權欲熏心,需要她不時敲打。“不中聽的話,我許你多說一些。”他遞水給她喝:“嘴唇說幹了。”“我不想理你!”她立即瞪他,一不留神跟他說了很多話,上了他的當。

這一不理持續了多半天。靈遙終於能待在帳房裏,不用風吹日晒,可安蘿不在身邊,跟着康赫是否平安?默鐸略作休整,與大家跳進河水中,沖洗滿身征塵,一起洗刷戰馬。

天黑后,士兵抬進來大桶熱水,捧着皂莢、香露、澡豆等沐浴之物,還有嶄新乾淨的手帕、汗巾與衣物。默鐸隨後走進,下巴微抬:“給你準備的。”那晚看她用破舊手帕擦臉,心裏很不是滋味,派人尋到商隊一氣買了許多。

她不動,眼裏有疑有惱,上次他的侮辱仍令她痛苦。“我不看。”他懂她多心,瞥向一邊,像是解釋不出去的原因:“不想被他們拉去喝酒。”

沐浴的誘惑太大,這樣好的條件也難得,她猶猶豫豫解開發髻,側頭將烏髮浸入水中,用皂角汁液揉搓,從髮根揉到發梢。他斜看她幾眼,收回眼神,片刻后又看向她,來回看了幾次,忍不住走過去,拿過她手中舀勺,舀起溫水為她清洗長發。

她心想自己做得來,他非要搭手,有點挑刺:“拿低一點、倒慢一點……”“不說幾句不中聽的,你就不舒服。”他沒有不耐煩,照她說的慢慢澆水。她沒話說了,有他幫手畢竟省點力氣。

她洗了一遍,為頭髮塗上香膏,木梳梳理一番,又讓他舀水衝下。他聞着她發間馥郁香味,聽她嘀咕:“香味太濃,好不習慣。”又想他用了心:“有也不錯了。”

“我覺得好聞。還記得嗎?當年我在宕泉河邊遇見你洗髮。”她被拽入與他及曹懌有關的記憶里。“原來,你還記得我放你生路。”她擰了擰長發,拿起長巾輕拍。他歪頭看着她:“這些年你的好心腸沒變,除了對我。”“這些年我對你的討厭,沒變。”她用長巾包住頭髮,平淡看他。

默鐸意料中地笑了,叫人換了熱水,背過身走出幾步。她轉身褪下衣服,邁進桶里浸浴全身,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弄出明顯聲響。然而,輕輕地撥水聲,在他心頭撩動不停。

靈遙不放心,偏過頭觀察他,恰好他也扭臉瞧她。就知道他……她忙低頭細細擦洗,沖他生氣只會使他得意。他倒沒想多看什麼,只是一想她,便忍不住看一看。

他聽着她從水中出來,窸窸窣窣間,擦乾身體、噴抹香露、穿上衣裙。兩人背對着,她也在聽他,安靜不語中,他的氣息並非那麼平穩,隱隱夾雜着深吸。她亦呼吸變亂,緊張而非害怕,接下來要怎麼辦?

“想什麼呢?”還是他先回身,把她轉過來,聲音有點低啞。她尚未繫緊衣襟,面色在水氣暈染下愈發粉嫩,眸中霧氣蒙蒙,周身香氣輕散,較他方才心裏所想,嬌美更勝幾分。

“我想什麼?想怎麼防着你呀!”“她隨口甩回一句,手掩衣襟。“防我什麼?”他走近一步,別有用意。紅暈浮上粉面,彷彿他眼裏、氣息的熱傳給了她,她心中亂跳,琢磨答什麼。

“阿遙,你並不想防我。”他喉結微動,不待她否認:“你想防,就不會等我了……”這幾天她確實思來想去沒想通,執念未變,到底什麼變了?在她睫毛撲閃時,他環住她,低頭吻上她的眼。

燙過左眼、落在右眼,她不由合眼,首要反應是後退推擋。他停下來望着她、等着她。她深喘一口氣,眸中霧散成水,柔緩地朝他流淌。

他確信不是抗拒,重新擁住她。這一次她主動許多,紅唇印上他的唇,以至於他有一絲疑心她在算計,然而看她絲毫不像偽裝。此次別離,他度日如年,日復一日想她愈深,原來她也並非無動於衷。

她情迷之中不知所想,一切水到渠成,便回不了頭。他笑着把她帶入波浪起伏,她雙手不覺攀上他的肩,將他拖入湍急激流……

良久之後,靈遙枕在默鐸懷中,昏昏欲睡。“阿遙”他手指勾纏她的髮絲:“多給我些時間,將來我要為你建一座城。你就是那裏的主人,無拘無束。我讓親兵保護你,母親伊蘭她們都不準打擾你,我有空就去陪你。”

她情雖亂,神志並不亂:“聽起來像座更大的牢房,新換處罰我的花樣么?”“懲罰當然要懲罰,我不會放你。”他有傷疤的手輕拍着她:“喜歡也是真喜歡。”

她困意退去,想了一番冷笑:“大半夜聊這些,當小孩子過家家嗎?”“我是認真的。”他鼻端嗅着她發梢香氣:“你很清楚,回中原不比這樣好過。為此爭吵過數次,他已幾多考慮,既給她自在,也滿足自己擁有她。

這不多半是你害的!她一陣悲憤捏住拳,立刻被他包握。“以前的事我沒法改變,以後我們可以好好的!”他不想狡辯,也無意追悔,是想讓她走出來。

她沒有回應,想着與曹恂錯過、又委身於他。少時,他感到胸口濕了,她沒能收住淚水。“我以為今夜你能快樂。”他低落地為她拭淚。“是流汗。”她躲着不承認,借口道:“白白沐浴了。”

“我幫你再洗一遍。”“你不累嗎?”“小看我,我帶阿遙乘風破浪。”“你根本不懂水性!”“懂不懂你最明白……”

你一言、我一語,她的聲音忽被他堵住。你欺近、我不退,相互索求與抗衡。這一夜很漫長,卻又很短暫:他未能打開她的心扉,她亦解不開心結。

靈遙睡醒時天已大亮,默鐸也剛起身。渾身雖然乏力、卻還算清爽,她一時懶起,看他套上衣物。“睡得真香,幫你擦身都挪不動手腳。”他沒忍住取笑。“糟了,怎麼提防壞人!”她有點懊悔,印象里只有埋進他胸膛。

他搖頭:“還罵我壞人?”她往深一想,無論一路出逃,還是被呼那挾持,都整夜難眠,似乎只有與他共眠稍有踏實,而過往不是這般……這時,她瞟見丟失的香囊從他拿起的衣服里掉落,打住想法:“是你偷走的。”

“這箇舊了。”他撿起放入懷裏,理所應當地吩咐她:“給我縫個新的。”“你憑什麼?”她給他白眼。“憑我是你夫君啊。”他很好意思。她刻薄地說:“我不配,只配被你廢掉。”

他俯身望她片刻,手指颳了刮她的唇:“你總是心口不一。”這時帳門被敲響,她趕忙鑽出被子穿戴,他邊笑邊幫她:“估計外面在議論我沉溺女色。”

“打敗仗還有心情……等可汗怪罪么?”她責備他不妥。“沒辦法。”他低頭又流連她的唇,這個軟肋藏不住。“你還不夠?我夠了。”她咬向他的唇,他才鬆口。

“說了你也不聽。”她掙離他整理衣服:“你歡喜的,我未必舒服。”可笑要跟他講道理,真是多嘴。“依你……”他拖着長音,待她打扮齊整才開門,跟屬下們說:“唔,睡過頭了。”

他把她擋在身後,不讓她難為情,可她還是臉紅,不知別人怎麼瞧他倆呢。他說了一番正事,扭頭沖她說:“前兩天拉手都不怕,現在怕什麼?”她口型吐出個“滾”字。

颳了數日的風沙止息,天空如洗,視野極好。靈遙在馳騁中掀起面紗,眺望遠景。默鐸看看戈壁在仲春暖陽下鑽出點點綠意,看向她感慨:“戈壁上堅凍的冰雪,每至春夏也會消融。”

她淺笑:“聽說西域連綿的高山上,山峰積雪終年不化。”“不盡然。積雪天暖時會融化一些流到山腳,用來灌溉作物。”兩人聊着冰雪,又似別有所指,他接著說:“我不會讓你困居城裏,我要帶你到西域飽覽風景。”

“昨晚不是說夢話呀?”她努嘴。“是夢也好,夢裏的阿遙多甜。”他話說得好聽,曹恂說不出太多動聽的,可說什麼話她都愛聽。一想至此,她略為難過地放下面紗。

席律過來說事,他也不再避着她。她聽到可汗傳令他和大王子不必再戰、儘快返回,又聽他和席律聊幾句人找得怎麼樣。席律退下后,她轉頭看他:“這次請你放過康赫,你們之前各算計一次扯平了。”

“你太關心一個逃犯,我不愛聽。”他依了她幾日,到此打住。她看不管用,實話說:“安蘿在他身邊,怕她危險。”“你跟他熟得很,他幾次想幫你,怎會為難你的丫頭?你到底拿什麼拉攏到他?”他一直不信她的說辭。

她莫名氣堵,又很快回擊:“你希望怎樣拉攏?像你對我做過的那樣骯髒?”“不一樣,你幾次想護着他,對我恐怕不是吧?”他點出差別。她當然不能提與康赫的交易:“同在漂泊、有些可憐罷了。”

“他只是逐利的殺手。”他就是不痛快:“你越回護,我越要殺!”“當我沒說!”她放馬跑到他前面,摸不准他是醋意、還是別的。正如他抓不住她的心,她亦無法拿捏住他。

他追上來說:“他對你必然有所圖,待我查清楚,也是為你好。”她不言語,加速甩開他,他繼續追近,實在甩不掉,她扭頭道:“不需為我好,合你意就好。”他想說幾句狠話,最終什麼也沒說。

深夜當兩人交頸不休時,他撫着她喃喃低語:“我真的……不好么?”她茫然倚在他肩頭:“也許有一點點……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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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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