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統一顧(上)
()是日,天晴雲稀,太陽掛空照耀大地,再度炎熱,然還好吹來東南風,消解不少。
這是條南北縱向的灰白官道,旅客稀稀拉拉、車輛斷斷續續,顯得單調而平靜,兩旁山丘叢林亦互相冷漠延伸;驀然,看見五匹高頭大馬并行緩慢過來,好生清閑又舒服,中間者身穿件深褐袍子、體格比較壯碩、臉形寬闊開朗、雙橫眉、刀削眼、稍帶絡腮鬍須、手掌粗糙、筋骨分明,應該三十歲左右,其餘則皆着純藍色、略微矮小年輕些、邊幅不修、滿面豪氣、線條剛硬、目光烏亮、俱為一般強健有力,望之膽怯,發現倒無甚行李,卻還提只鳥籠,非同尋常。
“瞧瞧這一路上到處荒蕪蕭條、百姓瘦弱吃穿困難,真不知廣州都督府怎麼當差辦事的?”
“當官的都這樣——自己吃飽穿暖了管你呢?!”
“這個都督府確實比較有問題……聽說似乎還怠慢朝廷使者,架子真夠可以的!”
“這叫什麼來着……天高皇帝遠嘛!哎……堂主,你說它是會不會想謀反?”
“謀反?火兄,你在說‘信陽公’、‘信陽侯’,沒見只要一提起,紛紛聞之色變!”
“對……可你看人家這不沒出兵嗎?我覺得還挺識相的。”
“嗯……其實人家秦王……不,當今太子,念着他們守土有功並無打算予以追究。”
“雖如此,心裏肯定還是介意的,須知道這歐陽氏向來乃嶺南一霸,肆無忌憚,且與江東薛家並稱為‘武林雙雄’,功夫自不會差到哪兒去,真要謀反……我等既奉門主之命務必好好查個明白。”
“土兄說的是,不過這武林雙雄嘛……任憑本事再高,一碰到咱絕鼎門也教他低頭!”
“沒錯、沒錯……跟咱們玩手腳,差遠着呢!”
“好了……你們幾個……此行只是摸查一些情況而已,別跟我惹事瞎逞能。”
“是、是……呀……這天……到午時了,差不多也該……快看……堂主,前面好像有?!”
地勢漸趨走低,丘陵隨之退出,眼前豁然開放起來,變得如此空曠悠遠,繼而又凝結為一片,浩博!
“那應該就是廣州城……嗬……樣子還蠻氣派的嘛!”
“是,終於到了……嶺南蠻荒之地難得竟會有這樣一座大城?!走——我們先進去。”
這五人揚鞭昂首,馬蹄輕快奔馳,路上行者亦增多起來,或熱熱鬧鬧、或沉沉默默,發覺其中倒不少青年麻布衣漢子,三兩同夥結伴,更有的攜老扶幼拖家帶口,一起匆匆趕往城裏,汗流浹背,那樣緊張又興奮;忽地,他們卻都各自繞道向東西而去,原是北門竟未開,隱約能見些許官兵在駐守觀望,氣勢莊嚴。
“開飯了、開飯了……歐陽家又開飯了……凡是窮困潦倒忍飢挨餓……或者有一技之長報效無門……全都來者不拒、熱烈歡迎……開飯了、開飯了……歐陽家又開飯了……”
幾名長腿健壯漢子敲着鑼快步穿梭於城內各大街小巷之中,立時引起一陣轟動,無數男女老幼競相朝北奔涌而去,你追我趕、接踵磨肩,場面甚是浩蕩,片刻間不知抽空多少?!
“哎、哎……這位老大爺……慢點……請問你是幹什麼去,到底發生了何事?”
“你……你這人,外來的?歐陽家正在舍粥舍飯……餓不餓?快——一起去!”
“等、等一下……歐陽家……哪個歐陽家?”
“什麼哪個歐陽家?就是‘公侯府’呵……聽說沒?”
“公侯府……這……就是信陽公、信陽侯?!”
“是呵!哪還有誰?你們這些外地人……”
“不對呀……老大爺,他們府上也在城裏?可都有各自的封地!”
“這個……本來就在城北,不過倒是又新建沒幾年。”
“居然有這事……堂主,問題不小呵!他們怎能隨便離開封地?”
“嗨……不跟你們說了,肚子餓得直叫!”
“哎……老大爺,再等一下……那世間真有這樣的好事情,豈不是天上掉餡餅?”
“哦……其實也不完全是……順便招收一些弟子。”
“弟子……招人?”
“對、對呀……只要能進去,吃好穿好,還有錢拿!不過卻很難的,又是這個那個……”
“是嗎……怎麼樣,要不咱們也去瞧瞧?”
“好……那走,就先拜訪下這個公侯府!”
“安靜、安靜……都排好、排好……男歸男、女歸女、老歸老、少歸少……”
“再擠……再擠……我看看……娘的……討一頓好打!”
但見一條比較寬闊規整的街道,已然人滿為患吵雜喧鬧,在中段處亦有扇高大重檐院門,碧青若天空之牌匾上明顯隸書五個深紅字眼:“歐陽世家統”,底下同樣蹲伏對石獅子,於左右各搭建兩座涼棚,裏面皆安置壇缸,熱氣瀰漫,隱現白花花的,正乃米粥,微泛起點滴油光,看樣子還算可口。
“費總管,差不多了,開始嗎?”
“嗯……開始。”一人立於大門下,腿腳開衩,手臂后擺,眼睛來回飄移,恰是費鑫,“看這群餓死鬼……”
眾乞食者頓時按部就班等吃起來,緊張而有序,不住踮腳瞅眼,口水直往下咽,可笑又可憐!
“快、快……餓死了!哎……怎這麼稀呀……都看不到幾個米,又咋能吃飽肚子?”
“輕聲點……小夥子,將就着吃,總比沒有的好,這年頭能活下來已經不錯了。”
“娘、娘……快點啊……我肚子疼……”
“乖、乖……馬上就好、就好……有的吃了……來、來……小心燙……”
“哎喲……呸、呸……娘,這怎麼跟水一樣?”
“噓……瞎說,水哪有這好喝……快吃!”
“我說管事的……”一條黑漢突然越眾而出,長得可算五大三粗,“這也太稀了?讓人吃什麼?簡直白跑一趟!”
“就是、就是……還不如回家喝涼水……稀里糊塗的。”
“稀飯當然稀,想要吃不稀,得看你這人稀不稀……”
“什麼亂七八糟的?哎……你這管事,我們大老遠跑來就是沖歐陽家收人,還要不要?”
“要當然是要……”費鑫略微一打量,微笑道:“看你們幾個倒生的一幅好身板,像是塊材料,不過咱歐陽家人手已足夠多了,想進來嘛……會什麼本事能耐沒呀?”
“本事、能耐?沒有,但我哥幾個就膽大,力氣也大,什麼也不怕,只要誰給口飯吃則給他賣命!”
“哎喲……這話我聽得太多了,不稀奇,還有什麼別的沒?”
“別的……沒了。”
“那……那就可以走人了。”
“你……走就走……兄弟們……娘、老婆、孩子……別吃了,回家打魚去——比這好!”
“阿貓、阿狗,快……你倆上!”
“豹哥……真要咱們去嗎?兄弟我舍不下你呀!”
“好了……按我說的去!”見發話者頭較大而圓、臉相對瘦小且帶條傷疤、尖嘴巴、飛揚眉、兩眼深陷透紅、皮膚粗糙泛黑,然一身勁裝打扮還稱得上體面,依稀透出豪放氣息,“豹哥也舍不下你們,可沒辦法……記住:如遇到‘鐵公雞’、‘死猴子’定要仔細問問,去。”
兩個骯髒邋遢且又比較精瘦利落的漢子連連點頭走出隊伍,朝大門口趕過去,還間或回望一眼。
“真是掛羊頭賣狗肉,難怪名聲那麼響?堂主,我看這歐陽家不看也罷。”
“烈火……瞧你急性子,才看一眼怎知究竟個好歹,這其中恐怕藏有什麼圖謀呵?!”
“對!肯定有什麼……而那信陽侯勾結前太子就不用說了,難道還真想謀反?”
“這……也許大概就是……若能進去看看……”
“哎……看——好像又有人要進了……堂主,那這樣我去試試?”
“你……最容易衝動誤事,況且他家高門大戶非常危險,萬一進去了怎麼出來也成問題?!”
“是、是的……不過堂主,也別想那麼遠,事情總得一步步來——‘看路駕馬’,眼下能否進去就為個大問題。”
“確實,流水說的沒錯、沒錯……哎……你可以過去試下?!”
“大管事……費大管事,您老是越發富貴神氣,真讓人羨慕啊!”
“喲……這不像是街頭無賴小混混嗎,怎麼……你們也來湊熱鬧?”
“唉……實在沒法混了,所謂水向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有誰不想攀歐陽家這棵大樹?”
“哼……說得倒不錯!你當咱歐陽家什麼地方,茶館酒——想來便來?”
“是、是……不、不……費大管事,我兄弟二人真心實意來投,你就算可憐可憐,賞口飯吃?!”
“這飯是你們吃的嗎?一個個寒酸相,皮包骨頭,三兩力氣也拿不出……旁邊獃著去!”
“俗話說‘別看我瘦,骨頭裏長肌肉’……這是點小心意還請笑納,以後有機會定再來孝敬!”
“呀……還有點兒意思。”費鑫稍頓,忽收斂而道:“也罷,行……這門我算先開了,至於成否那可就難說。”
“這……費總管就別謙虛了,有誰會不知道你老正是歐陽家四公子跟前的大紅人?!”
“算你兩小子還挺識趣……不過話可說在前頭,進去后要一切得聽我的!”
“那是、那是……一定……一定……”
“管事的……好呵……聽說你們這招收弟子,在下也曾有幸學得幾手功夫,不知能否見容?”
“哦……今天真的是拋磚引玉八方來才!”看對方面貌呆板冷淡又輕鬆平常,難以瞧出個深淺,費鑫便往他肩頭用力一抓,“不錯……好手倒像好手,但你這年歲似乎大了點?”
“這怎麼了……有志不在年高,歲長方能成事。”
“嗯……有些道理,看來學識也不淺嘛……對了,你是哪裏人,家住何方?”
“呃……說來慚愧,在下就是這北邊荒山野嶺之人,孤苦伶仃……”
“那你這口音……”
“哦……從小便跟隨一位外地師父學藝,後來又四處流浪他鄉,如今方才有幸聽聞歐陽家威名遠播,整個嶺南無人不曉,心中甚是仰慕,故特來投奔,還望大管事……”
“原來如此……好!可以。”費鑫又含笑道:“然而你過來不一定就會受到善待重用,或許還很苦悶!”
“這倒不要緊,反正在下也是混江湖,什麼苦都吃過,且盼有個容身之處。”
“那可就算是來對了!咱們歐陽家正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
“對、對……人才、人才……費哥,應該沒有了,儘是些飯桶,而這位壯實胖小伙就我說的那個遠房表親……”
“行……那就你們幾個——跟本總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