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成長的代價

二 成長的代價

二成長的代價

走過十年的艱辛之後,機會終於開始垂青這群最早“下海”的社會邊緣人,從“萬元戶”到“十萬元”、“幾十萬”……資本的積累以他們意想不到的速度滾着雪球。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期,銀行的轉制和擴張使得一大批民營企業獲得了意想不到的發展機遇。政策、資金、人脈……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指向著“成功”,李祥發的企業越來越像樣,他成立了集團公司,並且用兩個兒子的名字“淵博”來命名。

但這十年,李祥發走的可並不容易。

先是“淵博”之間的二兒子李靈宇突然夭折,那一年李靈博還不到兩歲,所以在他的印象里那個常被提起的二哥根本只是個符號,但對於老大李靈淵而言,那是他人生里第一個驚天動地的大事,那一年,他七歲,每天帶着二弟在父母工作的那間破房子旁邊玩,當然,有時候幫父母搬搬東西、整理工具等等事情都可以看成是有意思的遊戲。

直到有一天,他和弟弟往屋裏抬一根並不太重的鐵棒子的時候,二弟突然兩眼一翻摔倒在他眼前,他慌了神,鐵棒子掉落的時候又砸傷了弟弟的手,他搞不清楚是弟弟先摔倒才被棒子砸的,還是棒子把弟弟砸傷了他才翻白眼的……總之他驚慌的大叫打亂了作坊里平常叮叮噹噹有規律的節奏,父母放下手裏的活計飛奔而來的畫面很多年裏一直留在老大的腦海里,但那個畫面永遠是黑白的、是無聲的。

那是一個七歲孩子被嚇蒙了的狀態。

父親抱起老二,飛奔出門,母親也背着老三追了出去,李靈淵腿一軟,跌坐在門檻上,傷透了腦筋,他不知道父母回來以後他該怎麼跟大人解釋這個意外事件,以前弟弟們哇哇大哭幾聲自己就能換來一頓臭揍,這下出了這麼大的事,還有好果子吃?

晚上,很晚很晚了,他還一個人留在凌亂不堪的小破屋裏,等着大人們回來,即便是挨一頓臭揍也好,爸媽可別不要自己了。

他想起來自己連午飯也還沒有吃,平常都是在這間小屋外,媽媽用土製的灶台給一家人做點吃的,雖然簡簡單單,但那是全家人最快樂的時候,圍坐在一起,吃的飽飽的,再聽着收音機里那個啞着嗓子的男人講那些行俠仗義的長篇評書……幻想着自己將來也能騎着高頭大馬揮着銀槍,在烏央烏央的敵軍中瀟洒的殺上幾個來回!

夜晚的風很涼,窗外大樹低沉的吼叫着,在小泥房子的角角落落都投下巨大的“怪物”,李靈淵從來沒有這麼怕過,他也從來沒有在這個屋子裏獨自過夜,每天晚上他們幾個孩子可以在自己家帶個小院的平房裏和弟弟們“打打殺殺”,或者是跟鄰居的孩子到處去“野”。

屋裏有一盞昏黃的小燈,大人們有時候也熬夜做點事,這的燈比家裏的還亮一些,但他此時卻不敢開燈,生怕從門口大馬路上路過的什麼“悍匪”一眼看見屋裏只有個小男孩,衝進來搶走了爸爸媽媽用以維持生計的工具,那他的“罪過”可就更大了。

這個在李靈淵看來凄風苦雨的夜晚,當時一位遠在東南沿海的名叫駱錦星的房地產局幹部看來也並不輕鬆,好長一段時間裏,他每天仔細地翻看馬列原著,這一切源於上一年的4月,鄧老與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省長習仲勛商討開放事宜,提出在深圳建立一個新的開放區域,全力引進外來資本,實行特殊的經濟政策,並且建議這個開放區域就叫“特區”。

功夫不負有心人,駱錦星終於在厚厚的《列寧全集》中查出列寧引用恩格斯的一段話來,為特區出租土地,用地金來換取發展急需的現金奠定了“理論基礎”。

這些正在改變着中國人命運的大事,在當時看起來毫不起眼,但時代的高速列車不是轟隆轟隆的開過來的,越是好車就越是開得平穩。雖不易察覺,卻已經日行千里。

等李靈淵在晨曦中睜開雙眼的時候,母親一把把他擁進了懷裏,淚水吧嗒、吧嗒的掉在他稚嫩的臉上,小弟在媽媽背上哇哇的哭起來,李靈淵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在記憶里母親很少這樣溫柔的擁着他。

哭了一會,母親擦乾了眼淚,開始生火做飯,這頓合著媽媽眼淚的早飯居然特別的香甜,李靈淵不敢說話,雖然他很想安慰母親,但他擔心說錯了話反而會招來一頓臭揍。

吃完了早飯,媽媽迅速從大鍋里盛出一大碗麵條,用鍋蓋蓋着,留給她男人,然後用一個家裏最好的搪瓷缸子裝上滿滿一杯小鍋另外做的小米粥,蓋上蓋子又用幾條毛巾小心翼翼的包裹起來,才放進她平常趕大集才用的塑料包裝條編的菜籃子裏。

轉身要走,她又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裏掏出條皺巴巴的手絹,把藏在灶台後面的兩個水煮雞蛋包裹起來,輕輕揣在藍布外套的大口袋裏,這才招呼着老大、背着老小一起出了門。

早晨的太陽特別美好,尤其是吃的飽飽的、跟在媽媽身後。老大李靈淵心裏有點喜滋滋的,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沒有罵他。

走了好長好長的路,他們才走到鎮衛生院,弟弟臉色蒼白,躺在潔白的大床上更顯得瘦弱無力。李靈淵卻只顧看衛生院的白牆上圍着的那層比他個頭還高的綠色油漆,心裏想着:“這地方真好,要是我也能生個病,住在這裏面就好了。”

父親坐在二弟床邊,垂着頭,顯然是睡著了,聽見響動,立刻醒了。他只和媽媽交換了一下眼神,什麼也沒說,站了一會,就獨自回作坊里幹活了。

看着昔日裏強壯、高大的父親離去的背影,李靈淵好像突然讀懂了什麼是他從來不曾留意過的艱辛,也就是那一眼,讓他註定成長為跟弟弟妹妹們完全不同的人。

不過那個時候誰也沒有留意這個小男孩的舉動。

媽媽輕手輕腳的從籃子裏取出搪瓷缸子,用手捂了一下,試了試溫度,又小心的用毛巾包裹嚴實。她看一眼熟睡的老二,不忍心叫醒他,又怕早飯太涼,躊躇了一下,把兩個雞蛋塞進自己的袖口,希望能用自己的體溫稍稍的保留一點溫度。

李靈淵默默的看着媽媽的每個動作,在他的印象里風風火火的媽媽從來不曾這樣,他甚至第一次發現媽媽凌亂的幾縷頭髮下面溫柔的眼神看起來那麼好看……弟弟在媽媽背上醒了過來,沒像往常一樣的哭鬧,只是靜靜的、滿足的吮吸着自己的手指頭,所有的這一切和他過去七年來看到的、聽到的,都不一樣,他知道要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了。

二弟從昏睡醒過來,他疲憊的對媽媽和哥哥笑着,媽媽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不一樣,低聲的說著話,一邊從袖口裏掏出還帶着體溫的水煮雞蛋,麻利的剝起來。

靈宇很滿足,要知道從小到大他也沒吃過幾次完整的雞蛋。從小他就是特別乖巧的孩子,就是比同齡孩子長得慢一些,大概是因為容易感冒有時候還胸悶、心慌,所以老二從來也不像一般的男孩子那麼淘氣。

現在這個從來不讓父母操心的孩子卻要把爸爸媽媽的心撕碎了,昨天來急救的時候,衛生院的醫生臉色凝重,說什麼也不肯收這個孩子,非要讓他們趕緊去省城的大醫院徹底的檢查一下。

可是80年代最初的那一個年頭,李家才剛剛解決了孩子們的吃飯問題,看病?連孩子們感冒了都沒有看過,更何況是更嚴重的病?這是他們根本不敢想的問題!

“等大一點再治。”夫妻兩幾乎沒怎麼商量,就一起做出了這個讓他們後悔了一輩子的決定。

“給孩子吃點半流質、高蛋白低鹽的東西……”醫生嘆口氣把後半句話咽在肚裏就走了,這樣的事即便在他們這樣的小衛生院也不是絕無僅有的,那時侯誰家要是攤上個病孩子還不都是這樣的?

在醫院裏的這一天,弟弟一直躺在雪白的床上,醫生在他細細的小胳膊上扎進去一個大大的針頭,然後從病床前的一個大玻璃瓶里往弟弟的胳膊上滴水。

傍晚的時候,父親早早的收了工,接上媽媽和三個孩子一起回了家。

二弟的身體越發的弱,經常覺得呼吸困難,有的時候吃着飯就突然暈了過去,李靈淵常聽見爸爸媽媽悄悄的嘀咕,到了年底,攢下點錢,一定要帶老二去省城裏的醫院看看病……

李靈淵沒有鬧着要和別的孩子一起去上學,弟弟需要他照顧,父母跟前他也能幫上點忙,每天中午他把母親剛做好的熱火飯菜裝在搪瓷缸子裏,飛快的跑回家,帶給二弟,而趴在窗口盼着他回來的二弟,也會老遠就咧着嘴笑得特別開心。

每每吃完了午飯,二弟總是仔細的洗着那隻家裏最新、最漂亮的搪瓷缸子,然後就那着抹布,擦桌子、擦凳子,擦家裏一切可以擦的地方……李靈淵總是想盡各種辦法哄這個懂事的弟弟開心,有的時候捉一隻蜻蜓,有的時候摘一大把樹葉,然後讓弟弟用石頭剪刀布把自己手裏的籌碼全都贏走。

每當弟弟咧着漸漸變成紫色的嘴唇笑的合不攏嘴的時候,他都會想起那個騎着大馬,手握銀槍在敵人烏央烏央的圍攻下殺上幾個來回的銀將軍!

秋天的樹葉還沒有來得及落下,長着小身子大腦袋的弟弟就永遠的閉上了他那雙特別憂鬱的大眼睛。那一天來得特別的平靜,好像全家人都有預感一樣,爸爸媽媽回來的特別早,天還沒黑,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了最後一頓飯。

靈宇說胸悶,媽媽就搬了兩張小板凳,帶着老二去院子裏的大樹底下坐着,靈宇伏在媽媽腿上,任母親撫着他的背給他講着講了幾百遍的《三女婿拜年》。

李靈淵幫父親收拾完桌子,又把下午用一籃子榆錢換來的幾個核桃砸了,裝在一隻小碗裏送到院兒里。故事已經停了,他只隱約看見暮色中媽媽緊緊摟着二弟,從喉嚨里極力壓抑着的嗚嗚聲震得她全身發抖。

他後來把那一小碗核桃放在家裏那隻最漂亮的搪瓷缸子裏,一起埋在弟弟小小的墳里,好常一段時間一吃核桃就會不自覺的反胃,好像自己又吃了本該屬於二弟的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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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門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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