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以琴訂交
沈希昭抬望月,琴聲入耳,這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時刻,許多的往事頓時湧上心頭,這女子叫他不必拘泥於古曲,他也便率性而為,心意動時手為之動,初時兀自拘束,但滿腔的悲憤煩惱,也唯有籍此音方可泄,這麼信手而彈一會,勾動心中愁腸舊事,反而沉浸其中,物我兩忘,只覺茫茫人世,何以遣愁?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卻忽覺琴弦綳斷,低頭一看,不禁一怔,原來是那女子將頭上竹簪擲出,划斷了琴弦,當下愕然抬頭,見月色清寒,她一頭斑白的頭披泄下來,一直垂到青石之上,不禁想道:“這位姑姑年輕時,只怕也是一位美人,這般濃密的長,若盤成宮髻,不知要如何楚楚動人?可惜她一直沒轉過身來讓我看見她的容貌,唉,其實美人遲暮,看了惋惜,不看也罷!她們如何要居於此深山之中,聽任歲月流逝?卻……卻不知與那大魔頭又是何等關係?”
只聽那女子緩緩道:“你若這般任由心境彈奏下去,只怕再過一柱香的時刻,琴音助悲,再加你此時身上的內傷,即使不立刻走火入魔,內傷也要大大加重,纏mian難治。”
沈希昭怔了一怔,想起適才自己心亂神迷,物我兩忘,確是走火入魔的前奏,細想心驚,對她出手相助不禁大為感激。
那女子道:“我適才聽你的琴音,似有身世之悲,繼而又有兵戈殺伐的戾氣,轉至后截卻又蘊含似乎無可排解的悲憤,難道你竟沒有看見皓月當空的清麗么?”
沈希昭沒料到她竟將自己心中之事憑琴聲猜出,心中不禁有種酸酸的感動,道:“在下初摸琴弦之時,便想起幼時啟蒙學琴的情景,誰知好景不長,沒過幾年,家父觸怒奸相蔡京,全家因此被抄被殺,我僥倖逃得性命,得恩師收留,家父為我改名希昭,便是希望家中沉冤終有昭雪一日,卻不料又遭逢國難,眼瞧着沉冤難雪,故國難重歸,是以悲憤。”
那女子沉吟道:“朝廷至今尤佔半壁江山,東南富庶,若當今天子能效勾踐卧薪嘗膽,未始沒有北伐之力。所謂故國,也未算不可重歸;蔡京早已身敗名裂,何以沉冤不能昭雪?”
沈希昭道:“神州沉淪半壁,道君皇帝被擄於北,所謂家父希冀的昭雪,已經是永遠也不能了。當今天子貪圖安逸享受,忍辱事敵,如何能效勾踐,眼見要奪回那大好山河,何異於鏡花水月?”
那女子沉默了一會,說道:“我在山中時日久了,對於那些功名殺伐,也慢慢不那麼熱衷了,慢慢的,許多事也看得淡了,拼死拼活咬牙切齒的爭呀恨呀,其實不過是過眼的煙雲?轉瞬逝去。我盼望探究天意,趙家姐姐同我說起前朝大學士蘇東坡的《前赤壁賦》,那一言一語都似說到我心坎里去,”她頓了一頓,輕輕吟道:“孟德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她抬手一指天際明月,又道:“他說得真好呀,一世之雄的霸業而今安在?只有江上清風,山間明月足以見證。”
沈希昭心中震動,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開導自己,雖覺她說得有禮,但轉念又思自己如今的情勢,當下低聲道:“姑姑,我知道你的是對的,可是我拋不開,放不下。”
那女子默然良久,道:“哪怕明明知道應該是這麼樣的,還是拋不開,放不下……唉,我聽到你琴聲中的希冀悲憤時便應該明白了,我聽你的琴聲,你的路只怕艱難得很。”
沈希昭仰道:“路再艱難,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走下去,”他覺得這話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過了一會,又道:“姑姑,你聽到我的琴聲便能猜出我的心裏所想之事,真是高明之極!”
那女子道:“這算得什麼?東漢有位蔡邕,他出門訪友,走至門口,恰值對方正在撫琴,他便傾耳細聽,待曲終了才進屋中,問朋友為何曲中竟有殺氣?朋友大驚,說是剛才撫琴之時見園中黃雀捕蟬,心中焦急,以至曲中竟有殺伐之氣。真正妙解琴意之人,自然能參透自然,唉,這麼多年了,我也不過略知些皮毛罷了。”
沈希昭嘆道:“是以古詩有云:不惜歌者苦,但悲知音稀。姑姑,你卻算得是我的知音啦!操琴者需要的便是你這樣的解人!”
那女子輕笑道:“你……你這個傢伙,若不是你口口聲聲姑姑,我真要以為你在調戲我了!”
沈希昭心道:調戲你,以前或許有很多人調戲你,可現在……,心中好奇心起,道:“姑姑,我過來瞧瞧你的容貌好不好?”也不知為何,那女子一直未轉過身來,他也竟不敢冒昧轉到她身前。
那女子笑道:“你要看我的容貌么?唉,我實在是怕嚇到了你,”她頓了一頓,忽輕輕道:“見過我容貌的人,大多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沈希昭心道:你年紀已經這麼大了么?但他雖然不算閱歷太深,也知道女子的容貌年紀是萬萬不能說錯一句話的,便也不敢冒然相問。
那女子又道:“你心裏在嘀咕了么?小沈,你還沒跟我說,你究竟得罪了什麼人要躲入這深山之中?”
沈希昭如何敢說出?但他又不擅於撒謊,躊躇了半晌,才答道:“不是我得罪了誰,是別人要除我為後快!”
那女子道:“沒得罪了誰?那為什麼要除你而後快?”
沈希昭憤然道:“有人見我師妹生得貌美,硬生生將她搶走,為防我說出這事,便令人四周追殺於我!”
那女子沉吟道:“你武功不弱,那人卻非你所能敵,還絲毫也不忌憚上清宮,如此龐大的勢力,那定是江湖上非同小可的人物了!”
沈希昭脫口道:“他實是江湖中最可惡的大魔頭!”話甫出口,想起這女子與那魔頭之間似有的關係,又覺後悔。
那女子想了一想,頗有些促狹的問道:“你很喜歡你師妹,是不是?”
沈希昭面色微紅,道:“才不是呢,我同師妹從小長大,與自家兄妹無異,師妹早由師父做主,許給師兄了!”
那女子笑道:“是因為許了給師兄,你才說是兄妹之情么?你師兄怎地偏心師兄呢?按說你文武雙全,怎地沒把師妹許了給你?你師兄比你還要出色么?”
沈希昭被她問得窘迫,只得道:“師兄是師父的嫡親兒子,不過也不是師父偏心,師兄自小就很喜歡小師妹的。”
那女子曬道:“怎地一做師兄師妹,就要生出些情愫來,這也真是奇了!”
沈希昭脫口而出道:“我可沒有,我只當她妹妹一樣的。”
那女子輕笑道:“這麼急着分辯,可知有鬼!”沈希昭再待分說,卻聽她道:“你逃入這深山之中,難得尋到屋宅安身,卻又在深夜離開,嗯,你想必在夜裏看見了什麼,看到什麼……嗯,你說的大魔頭便是慕蘭山莊慕莊主么?”
她的聲音固然輕柔,但此刻聽在沈希昭的卻似驚雷霹靂一般,一時間不禁怔住,大汗淋漓而下,竟忘記了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