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三)
船晃動得厲害,這種換晃動,就算是溫莎在開着殘桓斷壁的朱諾斯城逃走時,都沒有遇見過。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拋了起來,而後又掉下。還沒來得及尖叫,就一頭撞進萊昂內爾懷裏。
萊昂內爾眼疾手快把溫莎摟緊,用自己的胳膊橫在溫莎和牆壁之前。他抱着溫莎迅速翻滾的同時,後腳猛地蹬住船艙內的柱子穩住身形。
船體的晃動並沒有持續太久,萊昂內爾很快掙扎着扶牆站了起來。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異口同聲地問:
“你沒受傷吧?”
“你沒受傷吧?”
溫莎捏了捏眉心,他感覺腦子裏有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這聲音,好像怪物的低語,穿透深深的水面,直接傳達到他腦子裏。“是什麼東西?”溫莎用力地甩了甩腦袋,“我的頭好痛!該死!我們去甲板上看看!”
“你怎麼了?”萊昂內爾關切地揉揉他的毛腦袋,幫他按摩頭皮以緩解痛苦。
溫莎虛弱地靠在萊昂內爾身上,深深呼吸幾口氣,調整自己的氣息。“是,深海……不……那東西真厲害,它在咬我!”他痛苦地抱住腦袋,用力搖頭,“去!到甲板上去!”
又是一聲巨響襲來,船體再次劇烈晃動。萊昂內爾抱住溫莎的身體迅速翻滾,跌跌撞撞地找到通往甲板的樓梯。
劇烈的晃動讓溫莎感覺他被裝進了瓶子裏使勁搖晃,他到處碰壁,渾身都被撞得生疼。手指好不容易觸碰到階梯,又被劇烈的晃動給甩了出去。
溫莎不確定自己是否在尖叫,腦海里那個聲音,太令人難受。它低沉、恐怖的呢喃,穿過深深的海域,在他腦海里不斷迴響。
咕嚕咕嚕,是從海底岩石裂縫冒出來的氣泡。
悉悉索索,是某種不可名狀生物的鱗片在砂石上摩擦。
水流在耳邊作響,低低細細的呢喃,帶着對任何無法在水下呼吸的生物的惡意。窒息感撲面而來,只要張嘴叫喊,水流似乎就會灌入肺部。溺水狀況在他身上顯現出來,溫莎艱難地顫抖雙手,不住地抓撓胸口,張大嘴喘不過氣來。
萊昂內爾滿是擔憂的聲音在他耳邊繚繞,終於將他遊離天外的意識給拉了回來。
“艾德里安,堅持一下!”他捂住溫莎的口鼻,輕輕搖晃溫莎的身體,“你吸氣太多了,冷靜一下,艾德里安!”
溫莎用了好大力氣,才睜開雙眼。他胳膊上的海姆多爾寶石燙得厲害,就算是萊昂內爾布料輕薄的襯衣,摩擦上肌膚時,都會造成難以忍受的痛苦。“好痛……”溫莎虛虛地捂住胳膊,腦袋裏面那個聲音變得清晰起來。
“海姆多爾……”
“奎因多爾……”
“你們憎恨他……”
“你憎恨他……”
“你……會死……”
“先讓他……死……”
溫莎捂住腦袋,胡言亂語的叫喊把萊昂內爾給嚇得不清。他拖着瘋狂掙扎叫喊的溫莎,奮力爬上船艙和甲板之間的木梯。
木梯被遭受劇烈撞擊而變形的船艙用力擠壓,鋒利的木頭尖刺和斷裂的樓梯隨處可見。萊昂內爾一手要摁住溫莎,一手還要抓緊樓梯向上攀爬,走得很是費勁。
頭頂上傳來吱吱嘎嘎的響聲,隨後是重物砸向甲板的聲音。巨大的聲響在他們頭頂爆裂,差點沒把萊昂內爾的耳朵給震聾。他們已經很接近甲板,溫莎在剛剛一番掙扎當中,劃破了皮膚。看見殷紅的鮮血正從白色襯衣里透出來,萊昂內爾愈加心急如焚。
從頭頂傳來的叫聲喊着:“主桅杆斷了!”
他伸手用力推了推頭頂的門,小小一方,紋絲不動。
“該死!”令萊昂內爾沒有料到的情況發生了——通往甲板的門竟然被主桅杆給堵住了。門推不動,萊昂內爾只好仰着脖子衝著外面喊,“有人在嗎?我們需要幫忙!”
隨着一聲轟鳴,一隻碩大觸鬚與他們擦肩而過。船艙內立即被戳了一個洞。它足有三人合抱那麼粗,底部的吸盤比萊昂內爾的腦袋還要大。
觸鬚擦着萊昂內爾的臉頰掠過,黏膩的汁液飛濺得溫莎與萊昂內爾滿身都是。難聞的腥臭味道好像丹古堡水手港里經常有的味道——那是夏天被堆在港口十天之後,腐魚爛蝦的臭味。
綠色汁液沾到皮膚,產生難以忍耐的灼燒感。萊昂內爾第一反應就是護住溫莎,不讓那令人作嘔的怪物傷害到他。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萊昂內爾護住溫莎的同時,抽出長劍狠狠給了那怪物一下子。那東西是血肉之軀,奎因多爾的鋒刃給了它相當強烈的痛楚。它扭動着觸鬚,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哮。它不斷抽、搐着,向著海底深處退去。失去了觸鬚的堵塞,海水爭先恐後地湧入船艙。
船要沉了。
事實證明,當一件事情糟糕到極點,就是出現轉機的時候。水位上漲得很快,可淹不到萊昂內爾與溫莎。那隻粗壯觸鬚縮回去之後,溫莎的意識就變得清醒起來。
“是它!”溫莎捂着突突跳動的額頭青筋喊道,“我們不能呆在這裏!”
萊昂內爾點點頭,抓住溫莎的胳膊把他拉到背上說:“抓緊我。”
剛剛那隻粗大觸鬚戳穿了緊閉的門,主桅杆也被它給頂到一邊。甲板上,豎琴雇傭兵團正在戰鬥。萊昂內爾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剛剛冒出腦袋,就被人抓住腋下給提了起來。
“他們沒事!”身材高大,聲音低沉的半巨人喊道,他揮舞着胳膊,沖站在桅杆上的男人望去,“副團長,那兩個新人在這裏!”
新人?萊昂內爾不由得感嘆:這些雇傭軍拉人入伙的動作也未免太快。
“是海龍因帕斯!”溫莎剛剛爬上甲板,立即向著在船首施法的靜謐跑去,“別攻擊!是海龍因帕斯!我們得快點離開這兒!”
靜謐緩緩轉過身體,那張灰白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在他身後,海龍因帕斯的觸鬚如同翅膀一般張開,眼看就要向著溫莎和靜謐刺去!
“趴下!”萊昂內爾寶劍出鞘,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躥了出去。劃破光陰的華光劈中如同倒塌樹木向溫莎砸來的觸鬚,那刺耳的尖哮再度響測雲霄。刺得不少人忍不住蹲下捂住耳朵,
溫莎也是其中一人。聽見萊昂內爾的吶喊之後,他壓低身體趴了下來。而後,因帕斯的尖哮從耳膜刺入腦海,他又聽見那個充滿惡意的聲音。
“你……會死……”
“這條船上的……所有人……都會……死……”
掙扎着坐起來,溫莎集中精神凝視那雙眼睛。那是一雙黑暗而又幽深的眼睛,既大且圓,充滿了惡意。
當溫莎在凝視那雙眼睛時,那雙眼睛也凝視着它。
它比夜色更加古老,更加黑暗,更加深邃的雙眼,如同一口永不枯竭的怨恨之井,向著一切地面上的生物噴發出無限惡意。
在識海之中,這隻巨大的生物也有着強大的壓迫力。只是單純地長久凝視,也會造成莫名的恐懼感。它黑暗的聲音,帶着來自於深海的恐懼之物。巨大的身影,幾乎充斥整個空間。而那些隨着水波搖曳的觸鬚,更加讓一片漆黑的地方,顯得陰冷可怖。
“人總歸都是會死的。”在黑暗之中,唯一的發光體溫莎冷冷地看着它。他毫不畏懼地對上海龍因帕斯的目光,堅定而又頑強,勝過海洋深處的一切,“很多時候,短壽的種族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從未活過’。”
“凡人……”海龍因帕斯咕嚕嚕吐着水泡,它的聲音在水下混沌而又模糊,那不是通過震動傳達到耳膜的聲音,而是直接傳達到人腦海的聲響,“你什麼……都不了解……短壽的……種族……沒有接近真理……的……意志……與……決心……”
“對於海洋生物,我確實知之甚少。”溫莎爽快地承認道,“對於人生的真諦,我也一直在追尋的道路上。而正是因為如此,人類正是因為生命短暫,才會努力在有生之年去尋找意義。”
一陣咕嚕嚕的聲響過後,因帕斯用它低沉的聲音譏諷道:“你……做的一切……毫無價值……”
“確實,有時候會走彎路,有時候會走錯路,”溫莎張開雙臂,海姆多爾的在他胳膊里閃閃發光,“更多時候,是努力過後,一無所獲,付出所有,一無所得。可就是因為如此不易獲得,才有追求的價值。”
“這沒有意義……”海龍因帕斯靠過來,溫莎身上的光照亮了它。他的數十隻眼睛,和數百個遍佈身體、長滿尖牙的嘴暴露在溫莎面前,“你所做的一切……沒人在乎……”
“就算是沒人在乎,”溫莎冷笑一聲,雙手猛烈拍擊,巨大的強光瞬間充斥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那麼就讓我來在乎!”
從識海里趕走海龍因帕斯,溫莎發現自己趴在甲板上,身上滿是粘液。萊昂內爾正着急地扒拉他的身體,想要把他從一堆粘液裏面救出來。
“我沒事。”溫莎動了動胳膊,剛剛使用了海姆多爾的力量,對他這具幼小身體的傷害不是一般的大,“至少現在沒事。”他嘟噥了幾句,抓住萊昂內爾的胳膊,奮力從那堆黏稠液體裏掙扎了出來。“我把它趕走了,現在情況如何?我希望我們可以順利到達翡翠島。”
“情況如何?”萊昂內爾用力地揉了揉眉心,“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們要沉沒了,親愛的……艾肯……情況如同你看見的這樣。”
溫莎掙紮起身,環顧四周。豎琴雇傭兵團的人,正在放下船上的救生小船。他們圍着一名身着華麗的男人,把那人送到船上去。
靜謐款款走到溫莎身邊,打着手勢告訴溫莎:“幹得好!你趕走了它。”
“嗯,看上去是那樣的。”溫莎點點頭,在萊昂內爾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但我不保證它會不會捲土重來。事實上,我認為這樣的可能性很大。”
靜謐點點頭,飛快地打手勢表示:“它這次傷得很重,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但是——幹得不錯。”
“我看見它的時候,它就已經受傷了。”溫莎說,“我還以為郎巴星喬舒亞把它給狠狠教訓過一頓,它會吸取教訓,不再興風作浪,看來並沒有。”
“這事情以後再說,”靜謐告訴溫莎,“我們現在得離開這裏。”
溫莎手指捏在一起,但魔法能量根本沒辦法很好地聚集起來。甲板上已經進了水,沉船是遲早的事情。就溫莎親眼所見的船艙破壞程度看來,進水的速度有些過於緩慢。
很明顯——靜謐施法堵住了進水口。可海龍因帕斯總是有辦法弄出來更多的洞。在自己和海龍因帕斯戰鬥期間,甲板上也經歷了激烈的戰鬥。從腳下裂開的甲板看來,溫莎可以想像出來那場戰鬥的激烈程度。
東方泛出魚肚白,太陽即將為新的一天帶來光明和溫暖。
在識海當中,溫莎和海龍因帕斯的戰鬥不過經歷了幾分鐘。而在現實世界,時間已經流失了整晚。
溫莎沒有辦法把將這段時間給補上來,在不同空間內,時間的流逝速度完全不相同。他閉了閉眼,雙眼半闔,凝視遠方朝陽。
“我感覺很古怪。”他說,“如果我們還有時間的話,我真希望問問過去之靈、現在之靈和未來之靈——為什麼海龍因帕斯會襲擊我。”
“你是說——它是衝著你來的?”萊昂內爾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緊張地抓住溫莎的胳膊,臉上滿是擔憂,“提里安法師協會不是宣佈已經消滅了全知者嗎?為什麼它還會來找你麻煩?”
“是的,它衝著我來。”溫莎摸着自己的胳膊,瞥了一眼靜謐,壓低聲音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或許是我特別可愛?”
在那一瞬間,萊昂內爾的臉色可以說是非常難看。而他的表情卻精彩得很,複雜得連皇家大劇院的名伶都無法模仿。
“你們得保護我!”從救生船那邊傳來的尖叫,打破了溫莎的思緒。他抬眼望過去,那名被護住的貴族高聲尖叫,誇張地揮舞胳膊,“別管那些該死的小屁孩了!我要求你們現在立即帶我離開這裏!”
副團長努了努嘴唇,衝著一名滿臉鬍子茬的男人說:“團長。”
“好了,我來解決。”團長雙手叉腰,單手抓住黑鴨的衣領,把他揪到溫莎旁邊,“說說這兩個新來的。”
黑鴨擠眉弄眼地笑了笑,伸手指着溫莎的鼻子:“這兩人是新來的,這位是‘小可愛’。”他又指着萊昂內爾說,“這是‘炸毛’。”
“什麼?”萊昂內爾滿臉都寫滿了不樂意,他一把抓住黑鴉的胳膊,語氣挑釁的要命,“等等,‘炸毛’?沒有更好的名字嗎?”
“你看看‘炸毛’真的炸毛了!”黑鴉哈哈大笑,引得其他豎琴雇傭兵們也笑了起來,“那好吧,‘炸毛’你不喜歡,那你叫‘小可愛’,他叫‘炸毛’。”
萊昂內爾的臉色更加難看,他用眼神向溫莎求助。溫莎卻裝出來一臉沒聽懂,滿臉無辜地反看回去。“好吧,”放棄之前,萊昂內爾深深地嘆了口氣,“還是他叫‘小可愛’比較合適。既然他都不反對叫‘小可愛’,那我還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呢?”
“我們不會丟下一名兄弟,老闆。”團長聽完,衝著他們的老闆搖手,“如果剛剛不是他倆,我可不能保證你這個只會尖叫和亂跑的傢伙的生命安全。我們需要增加人手,才能抽調出人來二十四小時跟着你。所以,你得加錢,他倆可不便宜。”
如果說溫莎以前沒有看見被氣出心臟病的人是什麼樣兒,那麼他現在總算是見識到了。那名貴族臉憋得發紫,揮舞着拳頭大聲喊道:“我知道了!我會加錢的!所以,還不快點他媽的帶我離開這裏!”
只要他鬆了口,豎琴騎士團根本不會為難他。萊昂內爾和溫莎還有黑鴉靜謐等人坐一艘船,另外的團長副團長以及其他豎琴雇傭兵團的人坐另一艘。還有另外幾艘船,裝着其他倖存者。
小船在海面上不過滑行了幾十碼遠,溫莎就聽見一聲巨大的轟鳴。聽起來就像是有人拿石頭在狂砸水面一般。他回過頭去一看——先前他們乘坐的大船裂成了兩瓣。
其中有船頭的那一半,如同一隻倒扣的杯子般往水下沉。而另外一半,則和沾水的小餅乾差不多,很快地分解、沉沒、與冰冷黑暗的大海融為一體。
“你受傷了嗎?”熟悉的手心溫度,溫暖而又關切話語,把溫莎的神識拉了回來。他輕柔地撫過溫莎被海風吹亂的頭髮,英俊而又充滿少年感的臉上,滿是汗水與血污。
溫莎沒有見過萊昂內爾在戰場上的樣子,他想一定和現在這樣差不多。
“你撞到頭了嗎?小可愛。”萊昂內爾抓住他細瘦的手腕,把溫莎往自己身邊帶了帶。溫莎本能地扭動身體,想要躲開,引起來他的些許不滿,“別亂動,讓我看看你。你受傷了嗎?有沒有哪兒疼?”
“不……”溫莎推開他,“別碰我!”萊昂內爾的眉頭皺到了一起,不知道溫莎為什麼突然會變成這樣,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溫莎又一頭栽倒在他懷裏,“我頭疼得要命啊!炸毛!”
萊昂內爾抽了抽嘴角,終究還是沒有把“不要這樣叫我”的話說出來。
“對不起,我剛剛想起來一些不好的事情。”溫莎順從地靠在他懷裏,降低聲音說,“現在沒事了,都是‘過去之靈’給我展示的東西,不管過去怎麼樣,都過去了。”
“對不起。”萊昂內爾摸了摸他滑溜溜的短髮,“是因為我的關係嗎?以後不會了,我可以向你保證。”
“不,沒,沒什麼……”溫莎紅着臉把腦袋埋進萊昂內爾懷裏,他不敢告訴萊昂內爾實話。剛剛他其實是在幻想,如果當時,他的家庭沒有突生變故,是不是可以和萊昂內爾青梅竹馬?或許他們的人生軌跡從此不一樣。
或許他也可以成為一名騎士,在萊昂內爾左右戰鬥。他們會先成為朋友,再成為情人。在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之下,再建立起他們的愛情王國。
是不是那樣,他們就可以少一些互相折磨,多一些相親相愛?
或許,溫莎還可以看見萊昂內爾從戰場上下來時,那副充滿野性的樣子。雖說他現在也可以通過召喚過去之靈窺視,可在現場可見,可以觸摸,那感覺,肯定會有些不一樣。
還有一點,他想起來冬天時,自己跑到北地去,在萊昂內爾帳篷裏面發生的那些事情。現在他們的情況,確實不適合說這些私事。他們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不是回想那些擁抱和親吻的時候……
“小可愛,你睡著了嗎?”悶悶的聲音從靠着的胸膛傳來,溫莎抬起亮晶晶得眼睛,沒有什麼威力地看了一眼。“醒着?”萊昂內爾背對朝陽,笑得令人炫目,他嘴角尖尖的笑容,着實叫人焦着難耐,“我們快到了,你看,可以看見陸地了!”
溫莎坐直身體,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從海平面出現一片鮮艷無比的綠色。如果他們的行進方向沒有錯誤,那麼那裏就是他們的目的地,南海上的珍寶諸島之一——翡翠島。
“布魯諾伯爵大人,”在另一條船上,團長推了推蜷縮成一團的男人,嗓門大得溫莎都感覺耳朵疼,“我們快到了!醒醒!到了島上再睡覺!”
被稱作“布魯諾伯爵大人”的貴族睡眼稀鬆地揉眼睛,他的起床氣和他的頭銜一樣顯而易見。“他媽的,到地方了?”他啐了一口,把脖子甩得嘎嘎作響,“這鬼地方,我真不想來第二次!還有多久靠岸。”
“大概三十分鐘。”副團長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他的木槳猛烈地拍擊水面,海水濺得布魯諾伯爵大人滿臉都是。
“你這個賤民!你做什麼!”布魯諾伯爵大人怒不可歇,跳起來差點沒把船給掀翻,“我的衣服都濕了!混賬東西!你最好知道你在幹什麼!”
“他在幫你清醒!”團長不動聲色地站直,他看上去不是特彆強壯,卻可以單手就把牛高馬大的布魯諾伯爵大人給壓下來,“布魯諾伯爵大人如果不想游過去,就趕快坐好。弄翻船對我們任何人都沒好處。”
一時間,溫莎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如果這人真的是布魯諾伯爵大人,翡翠島尋寶的主辦者,那麼他早就應該在翡翠島上等着參賽者們到來。他應該像一名貴族,乘坐自己的專屬大船前往島嶼,而不是混在參賽者中間,坐着差點翻船的小船過去。
“這是護送任務?”溫莎拉下臉,警覺地看着黑鴉,“你確定那個人就是布魯諾伯爵大人?而不是從哪兒來的江湖騙子?他看上去一點都沒有貴族應該有的威嚴和莊重。”
“負責接活兒的是副團長,他會和團長商量要不要接活兒。”黑鴉無賴般地靠在船舷,漫不經心地撥弄特魯琴,“這些事情可不是由我來決定的,小可愛。你有任何疑問,都可以問靜謐。他可是豎琴雇傭兵團資歷最老的老人兒了,靜謐什麼都知道。”
溫莎當然沒有問靜謐,就在他身邊,就有一名認識布魯諾伯爵大人的人,何必再去問其他人呢?他把目光轉向了萊昂內爾,用眼神詢問萊昂內爾事實。
萊昂內爾眯着雙眼盯了另一條船很大一會兒,才回過頭,確定地對溫莎說:“是他。我見過他很多次。你不是也見過嗎?”
“我不記得。”溫莎說,“我都一個人獃著。”
溫莎說的不是假話,不管是樞密院開會,還是參加宴會。溫莎都習慣於一個人獃著。保持寂寞的習慣,讓溫莎更加有安全感。以前他在親密關係裏面吃夠了苦頭,已經不再想要去認識其他人了。況且身邊還有萊昂內爾這樣愛吃飛醋的傢伙,他更加不可能去主動招惹誰。
作為南海珍寶群島的最高執行長官,布魯諾伯爵大人和溫莎也沒有多少交集。雖說他們確實可能見過面,可溫莎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認為這事情有點奇怪。”萊昂內爾摸了摸下巴,他瞥了一眼黑鴉和靜謐,小心地斟酌詞句開口,“你們是從沉船里把他打撈起來的嗎?”
“通過雇傭兵行會把他打撈起來的。”黑鴉輕輕撥弄琴弦,滿臉都是意味不明的笑容,“親愛的炸毛,你的疑心病可真重。沒錯,雇傭兵都是戰爭販子,可也是做的合法生意。團長還有斯剛第王國尊敬的格瑞斯女王陛下,巴貝爾王國尊敬的克里佩拉女王陛下,普魯士帝國尊敬的岡比西斯皇帝陛下……”
黑鴉聲調優美,如同歌唱般抑揚頓挫,可他要是這樣念下去,恐怕沒完沒了。萊昂內爾揮揮手,示意他停下。
“好了,我知道你們有這些國家的證件。允許你們做雇傭兵的生意。”萊昂內爾說,“我知道你們是合法的,我只是感覺很奇怪——他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護衛?我記得幾天之前,我在丹古堡的水手港,看見了布魯諾伯爵大人的船隻。”
靜謐抬起手,在萊昂內爾看來,只是一頓亂比劃。溫莎跟着靜謐又比劃了一頓。然後兩個人一起比劃個不停。
黑鴉低下頭,笑着撥弄琴弦,眼看就要開口唱歌。溫莎和靜謐還比劃得起勁,萊昂內爾感覺討了個沒趣,簡直就想要一頭栽進海里,以擺脫這種尷尬的局面。
還好他還不打算那樣做,於是換了一種方法,那就是直接問:“小可愛,你們在說什麼?”
“炸毛,我們在說關於沉船的事情。”看得出來,溫莎根本不喜歡這個稱謂,他不客氣地白了萊昂內爾一眼,繼續說,“靜謐他說,另外一隊人,也是護送布魯諾伯爵大人的。就是用的布魯諾伯爵大人的護衛隊和船隻。然後……”
“船沉了?”萊昂內爾問,“還是被刺殺?”
“靜謐說,剛剛出港口,就遇見強烈的風暴。”溫莎說,“時間就在,我們……呃……在金獅公爵結婚的船隻離開五小時之後。”
五小時船開不了多遠,如果是巨大的風暴,不可能不會波及到溫莎和萊昂內爾的船隻。那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掀翻布魯諾伯爵大人船隻的,並非是自然形成的風暴。而是由魔法造成的風暴,處於種種限制,它的波及範圍才不會太過於廣闊。
萊昂內爾和溫莎對視一眼,立即相互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他提前知道船要沉。”萊昂內爾將這個結論說了出來,“所以才沒有上那艘船。”
溫莎點點頭,直勾勾地看着靜謐。“這也是預知之一嗎?”他問,“你們阻止了他?”
靜謐打着手勢告訴溫莎:“他從全知者那裏得到消息。”
誇張地“哦”了一聲,溫莎想起來在婚禮上走的急匆匆的阿爾瓦。看來郎巴星根本不願意把這件事情告訴他的打算,指點布魯諾伯爵大人避開風暴,卻沒有去處理這件事情。
看來是發生了什麼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阿爾瓦去辦。否則他不會把這個爛攤子丟下,還沒有指定人來處理。或許是,等着自己去發現,然後幫他把爛攤子給收拾掉?
不管是哪個可能,溫莎現在都想要撂挑子不幹。
阿爾瓦和他一樣,可以窺視到未來。給他的“時間回溯”魔法捲軸,難道是故意做的手腳?
“別磨牙,”萊昂內爾抓住溫莎的下巴,把他從一團亂麻的思緒里拉了出來,“牙齒會歪掉的,小可愛。”
“你的小可愛現在就是磨一磨牙齒。”溫莎驕矜地仰着小下巴,挑釁地看着他,“嗯?!不行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萊昂內爾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可要輕輕地磨,別把這貝殼一樣漂亮的牙齒給磨壞。還有,我們得下船啦,要靠岸了。”
船底撞上海灘,慣性讓溫莎身體前傾,一頭把萊昂內爾給撞倒在船上。萊昂內爾疼得齜牙咧嘴,揉着胸口把溫莎給抱起來,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腦袋有沒有撞痛?”他像扒拉頭虱一樣,細緻地扒拉着溫莎的頭髮,“有沒有哪兒撞傷了?”
過於親密的動作,讓溫莎感覺自己臉蛋發燙。他從萊昂內爾的手中掙脫出來,衝著對方吼了一句:“別扒拉了,你的小可愛沒有虱子!”
趁着萊昂內爾還沒誒反應過來,溫莎靈巧地跳下船。他光溜溜的腳丫一接觸到新鮮的海沙,立即舒服得長嘆一口氣。
在船上呆得太久,他都幾乎快要忘記腳踏實地的感覺。
萊昂內爾看着空落落的手,恍然若失地搖頭。
翡翠島,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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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慵懶地伸展開四肢,找了個舒服一些的位置躺好。要說這些年以來,他躺過最舒服的位置是在哪裏?當然是他面前這名男人懷裏。
雖說現在,這名曾經在斯剛第王國內叱吒風雲的男人,像個犯了大錯誤而低着頭的孩子。溫莎還是貼近了他的身體,用自己的行動來告訴他:“我已經原諒你了。”
他們到達翡翠的當天,布魯諾伯爵大人立即付清了豎琴雇傭兵團的錢款。當然,是按照人頭計算。溫莎和萊昂內爾那筆錢,算給靜謐幫他們解除魔法的費用。
沒有拿到錢的溫莎和萊昂內爾,只能跟着豎琴雇傭兵團混吃混喝。溫莎拿着阿爾瓦給他拓印的魔法捲軸,與靜謐長談了許久。
靜謐只是掃視過一眼,就指出這張捲軸拓印時就出了問題,並非後來做的手腳。溫莎當然不敢肯定阿爾瓦會這樣來坑他,只能一廂情願地認為是無心之失。
雖說這個理由連他自己都不願意相信。
和靜謐聊得太久,難免冷落了在一邊的萊昂內爾。在溫莎和靜謐交談的整個晚上,萊昂內爾都陰沉着臉。但他的醋勁不能對着靜謐發,畢竟還要等着靜謐來解決他們目前的狀況。雖說他知道這個道理,但是當溫莎給靜謐展示圖樣時,兩個人腦袋湊到一起看那張圖,還是讓萊昂內爾感覺心裏酸溜溜的。
萊昂內爾的脾氣從來都不會因為壓抑而紓解,只會被變成後續事件的導、火、索。溫莎和他相處這麼久時間裏,深知此道理。
當晚溫莎安慰了萊昂內爾幾句,並沒有放在心上。可第二天萊昂內爾還是炸了毛。對於現在萊昂內爾的代稱,溫莎無比同意。他們藉助豎琴雇傭兵團成員便利,很容易就拿到了尋寶資格。
可當溫莎和萊昂內爾一起來到尋寶大賽書記員那裏登記時,他們又遇見了布魯諾伯爵大人。腦滿腸肥、大腹便便的伯爵大人當時正半躺在椅子上。他不知道怎麼的,突然開始兩眼放光。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溫莎很難相信——像布魯諾伯爵大人這樣肥胖的男人,竟然還會有如此輕盈靈巧的身手。
“嗨,是你呀,小可愛。”布魯諾伯爵大人輕挑地翹着小指頭,食指對着溫莎和逗蜻蜓似地在他眼前畫圈兒,“我們又見面了。你也來參加尋寶比賽,這很好。想要一點,可以幫助你獲勝的內部消息嗎?嗯?”
他目光當中的信息,赤、裸裸地告訴了溫莎“想要消息,就要付出一點代價”。對於萊昂內爾來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有人用如此冒犯的眼神看溫莎。所以,當利劍出鞘,奎因多爾抵住布魯諾伯爵大人的喉嚨時,在場所有人——包括萊昂內爾自己——才反應過來,這名只裹着一條桌布的男孩做了什麼。
“把你的話收回。”萊昂內爾氣勢洶洶,湛藍的眼睛氣得通紅,“在我割斷你的喉嚨之前,把你的話收回!並且向小可愛道歉!”
“好了,我接受道歉!”溫莎反應很快,在衛兵們還沒有把他們綁起來之前,他馬上開口出來打圓場,“尊敬的布魯諾伯爵大人,我們確實是來參加尋寶大賽的!如果能夠給我一點內部消息,我不勝感激!可我並沒有很多金錢和其他的東西來報答您,所以,還是不要了。”
“哦,親愛的,這並不會影響公平。”布魯諾伯爵大人說,“我們可以找個舒服的地方坐下來慢慢談,就在我的……哎呀呀——!小心,小心!這鋒利的鋼鐵不應該是你這樣的孩子玩耍的東西!”他瞥了一眼把聖劍奎因多爾更加貼近他脖子的小炸毛,臉上的表情突然由陰轉晴,“等等,我見過這東西!”
“既然見過,還不快點道歉!”萊昂內爾衝著他吼,“我的耐心已經快要用完了!”
在小炸毛髮脾氣,就要拿奎因多爾劈開布魯諾伯爵大人的脖子——從某個方面來說,萊昂內爾能夠找到他的脖子,也算是非常不容易——的瞬間,豎琴雇傭兵團的黑鴉立刻纏上來,單手抓住奎因多爾。
“真是一把好劍。”黑鴉臉上依舊掛着笑容,看不出來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可不應該衝動啊,小炸毛。我們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嗎?”
萊昂內爾不想要傷到黑鴉,更何況,他也不確定,現在這幅身體和黑鴉戰鬥,到底自己有幾分勝算。這名黑暗精靈,過於敏銳,萊昂內爾已經在船上與海龍因帕斯戰鬥時,充分見識過他的能力。
他並不好鬥,如果不是必要的戰鬥,就應該盡量避免。
“這不應該是你的劍!你這個小偷!”布魯諾伯爵大人從黑鴉背後踮起腳尖,露出他油光程亮的腦門,“這把劍屬於金獅公爵大人!它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在你手裏!一定是你這個傢伙趁着金獅公爵大人婚禮,從婚禮上偷來的!我早就覺得你很可疑了!衛兵!衛兵!把這兩名來路不明的小惡棍給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