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村迷影(三)
漫漫長夜,萬籟俱寂,已不知是幾更時分。子信料定那些黑衣人已經走遠,才和葉添從屋後走了出來。
子信凝視着外邊的村路,緩緩說道:“沒事了,他們應該不會再回來的。”他對自己的感知能力頗有自信,即便四下里一片昏暗,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房屋輪廓。然後又問葉添道:“那人是誰?剛才和你說了些什麼?”
葉添搖了搖頭,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說道:“我不知道。他就給了我一個東西,還沒來得及看,然後又說了兩句我沒太聽明白的話。”
“什麼東西?”子信頓時來了興趣,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葉添從懷裏取出了那個圓形物件,有如酒杯一般大小,外觀十分精緻,卻已沾上了好些血跡。子信接過來認真看了看,那正面彷彿是一個金色的虎頭,背面刻着三個細小的楷字。他藉著幽暗的月色,換了好幾個角度,才看清上面刻的字是“張順之”。
“張順之……”子信念念有詞地說,“這應該是他的名字。”又把那東西拿在手裏反覆打量了一番,對葉添說道:“這好像是一個徽章,可能是哪個組織的,你拿去瞧瞧。”
葉添接過看了良久,又回想起那人臨終前說起的兩句話來,喃喃地道:“雲間集……雲間集,這名字我好像在哪兒聽過。”
“今天在那阿婆家,她說村裏的很多人都搬到什麼雲間集去了。”子信脫口而出地說。
葉添恍然大悟,點頭說道:“沒錯,就是這個地方!張順之臨終前跟我說的就是這個雲間集,還提到了什麼靖邊府……還是靖邊侯府。看來他是希望我們把這枚徽章送到那裏去。”
“靖邊侯府?”子信聽他說起這個名字,神情驟然有些不悅。
葉添見他默不作聲,像是有什麼心事,於是好奇地問道;“怎麼了,莫非你去過那裏?”
子信抬頭望着夜空沉思了半晌,忽然用一種奇怪的口吻說道:“葉添,你聽我說。對於我們這種尋常之人而言,要在這江湖上立足,必須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不關己事不插手。尤其像這種牽扯到王侯將相的事,更是不能參合,否則會給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你懂我的意思嗎?”
聽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葉添頓時愣在了原地。一直以來,子信給他的印象都是沉穩果斷、無所畏懼的,即便是龍潭虎穴也從不退縮。先前在雲州,他們也沒少管旁人之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是多少英雄豪傑奉行的信條。可是這一刻,他竟然說出這一番言論來,實在令人咂舌。
只見葉添眉頭一皺,頗感納悶地問道:“怎麼,你怕了?”
子信咬緊牙關仰頭不語,他的神情依舊是那麼倔強,卻又明顯多了些憂慮與無奈。在葉添看來,這無疑是一種怯懦的表現,於是又責怪道:“你居然會說出這種話,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以前的你不是這樣子的,怎麼一離開雲州,你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行走在外,應當小心為上,我只是不想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而已。聽我一句勸,不要趟這趟混水,天一亮我們就回雲州去。”子信遲疑了片刻說。
葉添心意已決,依舊堅持己見地說道:“你是沒有看到那張順之臨死前的樣子,他把東西交給了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不就是希望我們能替他完成心愿嗎?我們只是去送個信而已,不會出什麼事的。”
子信見他執意如此,只輕輕嘆了口氣,一句話也沒再說。他感受到了一種未知的恐懼,彷彿即將被捲入到一個大漩渦之中,從此不得安寧。但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強迫葉添改變想法,僅憑預感做事是毫無依據,甚至是相當荒謬的,即使他的預感一向很准。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許久,直到院裏颳起一陣涼風,子信才終於開口說道:“我有些累了,先睡一會兒吧。”說罷,便邁着略顯沉重的步子走進堂內,很快就合上了雙眼。
葉添還顯得有些生氣。在他看來,雖然子信做事素來謹慎,但這次的反應明顯過了頭。他只要一閉上眼,腦海里就總會浮現出張順之臨終前的場景。於是心裏想着,如果不把東西送到的話,內心定會愧疚難當。因而打定了主意,即便子信有所顧慮,自己一個人也是要去的。
……
次日拂曉,一輪紅日從東邊的山頭悄然升起,雙葉村上空沒有一聲雞鳴。
子信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睜開眼來,頓時感受到了几絲涼意,不由得裹了裹衣裳。自那群黑衣人走後,昨天夜裏便再沒有發生什麼異常。但他這會兒環顧四周,卻發現葉添竟不見了蹤影。
子信發覺不妙,連忙衝出大堂,但找遍了附近也沒有葉添的下落。他猛然想起昨晚的事來,葉添很可能是一個人往雲間集去了,便不禁拍了拍額頭,顯得有些懊惱。在他的印象中,葉添是個自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幾乎從未一個人外出過,但這番竟然敢獨自去一個陌生之地,着實讓他始料未及。如今身在這荒野之地,路途兇險難測,保不準會出什麼意外。
眼下天才剛亮不久,他料定葉添不會走得太遠。當下沒有絲毫躊躇,便戴上斗笠,徑直趕往村子北邊,準備牽馬前去找尋。
又一次從那老嫗家的宅院前路過時,子信不禁停下腳步佇足了片刻。他對那雲間集並不熟悉,本想再細細打聽一下。但此刻天色尚早,院中房門緊閉,想是那老嫗還未起身,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再往那院子望去時,才發覺屋外的空地上乾淨得出奇,除了一張石桌,竟沒有任何普通農家應有的東西。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又想起一些可怕的事情來,頓覺渾身發冷。但因眼下還有要緊之事,很快便又離開了。
來到昨日栓馬的小巷子裏,果見葉添的馬匹已經被他騎走。子信想起昨日那老嫗所說,雲間集是在雙葉村的東邊。可他不識路,也不知要走上多少時辰。於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先走一步算一步,然後再沿途向人詢問。
……
話說葉添天不亮便不辭而別,隨即馬不停蹄地往東邊趕去。他也並不知道那雲間集的具體位置,便一路上四處打聽,及至天明竟已走了十多里地。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又在一處茶館裏打了個早點,然後調轉馬頭往北邊去了。
行不出五里,來到一處荒郊野外,道路兩側小山起伏,見不着一個行人。葉添忽然想起昨日那阿婆交代的話,當即勒住了馬鞍,朝四下里張望着。又見兩旁草木搖曳,空中吹着絲絲涼風,後背不由得一陣發寒。又向前走了數十步,猛然瞧見一灰衣大漢背身站在道路中間,擋住了他的去向。
葉添感到一絲不妙的氣息,連忙勒馬問道:“敢問好漢是何方人氏,為什麼要擋在下的路?”
那大漢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一連串陰險的怪笑,讓人渾身發麻。葉添又仔細打量了一番,見眼前的身影甚是熟悉,心中一陣納罕。
“小子,你年紀輕輕膽子倒不小,竟然敢一個人跑到我們的地盤上來。”那人的聲音甚是粗獷,還帶着幾分外族人的腔調。待他徐徐轉過身來,葉添驚詫地雙目一張,原來此人正是他們昨日南行的目標沙摩勒。
沙摩勒是前段時間在邊關橫行一時的匪頭,不僅經常搶掠過往的商旅,甚至還犯下眾多命案,行為十分猖獗。他本是柔然族人,長着一張方形大臉,眼睛微凹,宛如凶神惡煞一般。因其常在雲州活動,便成了紅衣會的標靶之敵。昨日一早他在雲州城中被子信和葉添發現,於是兩人一路尾隨,想要查清他們的窩點,卻在雙葉村附近跟丟了。此刻再次見面,可謂是造化弄人。
“沙摩勒,你到底是什麼人?莫非這裏就是你們的老巢?”葉添鼓足勇氣,面不改色地問道。
沙摩勒冷冷地說道:“小子,我還想問你呢。昨天從雲州跟着我們兄弟幾個到了這裏,真當我們不知道嗎?冤家路窄,這次你就認命吧。”說著雙手一拍,兩旁草叢分別竄出一道人影,向著葉添身前殺來。
葉添當機立斷,直接策馬向前往沙摩勒撲去,打算先走為上。那沙摩勒也算是個江湖好手,連忙側身閃避,隨即揮出一刀砍向馬腿。只見那馬一聲嘶鳴,踉蹌着倒了下去。葉添搶先躍下馬背,還未及站穩腳跟,左右兩名小賊便各執彎刀殺了過來。
葉添見狀,也連忙揮劍迎敵。但他從師習武不過數月,只會些防身擒拿的功夫,不到十回合便已落了下風。
沙摩勒見他三人交手正酣,也快步殺將上來,有意往葉添腰間偷襲一刀。當下危急之間,又見一道身影從右側山丘上飛出,只一下便奪了沙摩勒手裏的彎刀,未等他反應過來,接着又是一腳將其踹倒在地。另外兩名小賊也一陣驚悚,頓時愣在了原地。
沙摩勒猝不及防,才剛站起身,一柄銀光閃閃的劍刃便已抵在了他的咽喉。他回過神來,只見眼前這人戴着一頂斗笠,模樣依稀可見,正是昨日與葉添在一起的另一名少年。
子信長劍在手,冷冷地問道:“說,你們是哪裏的賊寇?”
沙摩勒雙眼惡狠狠地望着他,臉上毫無懼色,哼了一聲道:“好小子,你夠有種,敢來朔方縣撒野。實話告訴你,這裏到處都是我們青雲寨的人。你想要活命,就趁早把這劍移開,收拾好東西滾回雲州去。”
子信聽他言語如此張狂,不禁怒火中燒。他行事一向果斷,加上年輕氣盛,一時便真起了殺心。只見劍鋒一轉,瞬間便刺破了沙摩勒的咽喉,結束了其罪惡淋淋的一生。
“我從不喜歡受人威脅,這就是你死的原因。”子信掏出一張手帕,一邊擦拭着劍尖,一邊淡淡地說道。
沙摩勒雙目猙獰,再也動彈不得。他到死都沒有想到,眼前這名少年雖然年紀輕輕,行事竟如此果斷而狠辣。這一幕連葉添都驚呆了,表情僵硬地說不出話來。而那剩下的兩名小賊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哪還敢多做停留,當即便要轉身往回逃跑。
然而子信沒有給他們任何機會,只見他一個躍身追上前去,空中一道寒光掠過,兩人應聲倒地。
當場三人被殺,葉添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場面,頓時感到十分不適,不禁閉上了雙眼。雖然這些都是該死之人,但若換做是他,斷然下不了這般狠手。他與子信相識多年,也從未見他有過如此瘋狂的表現。
這就是江湖嗎?葉添在心裏反覆地尋思,如果自己和子信不是先前就認識,是否還會結交他這樣的朋友?
子信的馬這時也出現在了視野之中,他擦了擦劍上的血滴,牽馬走了過來,關切地問道:“怎麼樣,你沒事吧?”
葉添深知多想無益,索性長舒一口氣。又見自己的馬正掙扎着站起身來,便搖了搖頭說:“我沒事,就是馬受了點傷,不知道還能不能走了。”
子信聞言,忙上前檢查了一下那匹馬的前腿,緩緩說道:“還好只是皮肉之傷,沒有大礙。到前邊的市集,找個郎中要點白葯,包紮一下就可以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又催促着說:“快些上馬,這裏很快就會有人來的。”
葉添輕輕撫了一下馬背,上去后臉色一沉,轉而又責怪道:“其實沒必要趕盡殺絕的,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子信不以為然地一笑,說道:“你剛才也聽到了,這裏是青雲寨的地盤,如果放那兩個人回去,肯定會再來找我們的麻煩。在這條道上行走,絕不能心懷婦人之仁,否則寸步難行。”
“有時我反覆在想,你以前到底是什麼人,做起事來竟如此狠辣。莫非是劊子手投胎不成?”葉添揶揄着說。
子信已經走出了數十步,聽他這麼一說,又回頭笑道:“我上輩子要是劊子手,又豈會讓沙摩勒這群人苟活到現在?”
葉添雖與他同在紅衣會,但從未親手殺過人,因而心中十分忐忑。但轉念一想,那些人平日裏為非作歹,倒也是死有餘辜。經過這一番折騰,時間又過去了不少,便不由得加快了趕路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