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落霞坡(二)
不知過了多少時分,子信才熄滅柴火,盛上僅剩的半碗葯湯走進了房中。發覺陸雲湘臉頰上血色漸起,左肩也不似先前那般烏黑壓抑,便稍微寬下了心。又見興兒正坐在一張台桌前,細細地翻閱着幾本醫書,神態舉止竟與歷經世事的大人無異,不免一陣暗嘆。
興兒見他端葯進來,忙合上書說道:“你再把她扶起來吧,等喝完這半碗葯湯,應該就性命無憂了。”
子信點了點頭,一如他的指示給陸雲湘餵了葯。轉念一想明明自己要大上個七八歲,卻絲毫不敢與他爭辯,竟在心裏自嘲起來。俄而又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想是過於勞碌的緣故,忙用手拍了拍額頭。
又聽興兒在旁說道:“大哥哥,我看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對面的房間裏睡一覺。這位姐姐就由我來照顧,你不用擔心。”說著自己也不禁打了個哈欠。
子信輕輕笑道:“沒事,我就在這桌前守着就好。倒是你還這麼小,得趕緊去睡才行,明天還需要你繼續診治呢。”
興兒猶豫了片刻,點頭道:“那好,要有什麼事,就過來敲我的門。我最多就睡兩個時辰,明早天一亮你就來叫醒我。”說完便拿起一本醫書走了出去。
子信心中感慨萬千,倘若真能治好陸雲湘的傷勢,倒不知該如何感謝這個小傢伙了。待坐到木桌前,又回頭望了一眼陸雲湘,想起這幾天的各種遭遇來,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不知何時,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次日天剛泛白,子信隱約聽見耳邊傳來一絲細微的聲音,便睜開眼瞧去。只見陸雲湘已然醒了過來,心中頓時大喜,忙走到床前問道:“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陸雲湘兩眼迷茫地望着四周,仍舊顯得有些苦痛,只喃喃地道:“水……”
“好!”子信應了一聲,趕忙從桌上倒了一杯溫水。陸雲湘正欲起身,卻發覺自己的左手彷彿失去知覺一般,不禁失聲叫了出來。
子信忙道:“你現在身子還很虛弱,最好不要亂動。”說罷便伸手將她輕輕扶了起來。
陸雲湘接過水杯呷了一口,又緩緩問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其聲音之低沉,竟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子信道:“這裏是雲州城東的落霞坡,有一位神醫正在給你治傷,你就在這兒靜靜地修養就好。”
陸雲湘向著窗外張望了半晌,逐漸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來,忙伸手摸了摸懷裏。隨即臉色一變,盯着子信問道:“我的東西呢?”
子信笑着回道:“別急,我都給你保管好了。”說著便往袖子裏取出了一張暗黃的羊皮捲紙,也就是天下之人百般尋求的那幅《大漠沙行圖》。昨晚他帶陸雲湘回張家大院之前,便將之藏到了自己的身上。
陸雲湘長舒一口氣,隨即伸出手道:“給我!”
子信不假猶豫地交予了她手上,又笑道:“這本是你應得的東西,我雖不該多嘴,但還是想提醒一句,也許由我替你保管會更安全些。”
陸雲湘沒有回應,只輕輕將那圖紙拆開,細細地打量了起來。那畫乃用羊皮製成,長近一尺,寬約五至六寸。因在江湖上輾轉流傳數十年,邊緣已有些磨損的跡象,好在畫中內容依舊如初,倒也無傷大雅。
看着看着,忽然間又覺腦海里一陣眩暈,不由得咳嗽了起來。子信見狀,連忙勸慰道:“你才剛醒過來,何必這麼折騰自己呢。現在東西已經到手,就該安心養傷才是。這裏在雲州城外邊,不會有什麼人來打攪的。”
陸雲湘心想自己從小混跡江湖,先前已不知負過多少次傷,加之又是個極為要強之人,哪肯安心久坐在榻上?當即便要起身下床,孰料腳尖剛一落地,整個人便如同隨風搖曳的柳絮般,連一絲站立的氣勁也沒有。
子信急忙將她扶住,又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陸雲湘坐在床前,搖了搖頭道:“我不能在這兒乾等,得馬上趕回鄂州去,你快幫我準備一匹馬。”
子信短嘆一聲,還未發話駁斥,便又連忙那圖紙拿過來放進了袖中。幾乎同時,興兒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望着陸雲湘叫道:“了不得,我的姑奶奶,你怎麼坐起來了?趕緊躺下,我還得給你把脈呢。”
陸雲湘見他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心中倒是詫異萬分。只見子信笑着解釋道:“他叫興兒,雖然年紀小,到底也懂些醫術。昨晚便是他連夜幫你治傷,算得上你的救命恩人了。”
陸雲湘笑了笑,說道:“真是你幫我治的傷,我可要好好謝謝你了。”
興兒急道:“我說姑奶奶,你只要好好聽我的話,躺在床上別動就好了。只要你傷病痊癒,我就感激不盡了,哪還需要什麼謝不謝的。”
陸雲湘拗他不過,又覺眼前一陣恍惚,只得重新躺了下去。興兒拈起她的手腕,認真地診斷了半晌,隨即說道:“脈搏還是有些虛弱,你要再不安心躺着,怕是今後連門都出不去了。”
陸雲湘點頭道:“我聽你的便是,不過這樣一直躺着也不是個辦法。”
興兒道:“你放心好了,我再去給你煎幾副養身補血的葯,過個三五天便可下得地了。”
“還要等這麼久啊?”陸雲湘一臉焦慮地問。
興兒起身說道:“我師傅常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想今後不落下病根,就不能這麼急躁,否則有可能前功盡棄了。”
子信也從旁勸道:“你就聽這位小神醫的話,安心在這兒靜養,有什麼事交給我去辦就好。”
陸雲湘扭過頭去,想起這些天的各種遭際,不由得一陣感傷。好在已順利將那幅畫拿到,受點傷痛也算值得了,當下便不再逞強。
興兒滿意地笑了笑,又對子信道:“大哥哥,你現在就到城裏,幫我買些冰片和龍葵來。順道別忘了去那些鐵匠鋪看一看,有什麼看得上的寶劍也幫我帶一把,這可是你說的哦。”
子信笑着回道:“好,我這就去,你可要照顧好這位姐姐。”說罷,又向陸雲湘打了個手勢,便邁步走出了房間。
……
眼下卯時剛過,雲州的城門要辰時才開,從落霞坡走到東門只需半個時辰。因而子信便選擇步行前往,既能欣賞沿途的風光,也不至於引起他人的注意。
恰好這天乃是金蘭花會的日子,雖是一大清早,路上卻已見有不少行人。來到城下時,進城之人已然排起了長隊,大都是附近鄉下的農夫與小商販。像這種一年一度的盛況,越早進城便越能佔據先機。
及至辰時,城門才從裏面緩緩打了開,緊接着又齊整地跑出兩隊兵士。眾人你推我攘,皆欲搶先進城,場面一度混亂不堪。便有一軍官厲聲吼道:“擠什麼擠?都給我排好隊!”
子信壓了壓頭上的斗笠,好不容易通過盤查,便先前往長盛街的一家藥鋪買了冰片和龍葵,又在附近的鐵匠鋪替興兒挑了一柄質地上乘的短劍。隨後卻並未立即返回落霞坡,而是往長寧街走去。
經過前兩天的動亂,城內彷彿又恢復了平靜。街道兩旁拉着橫幅,商戶們也早早開業,整座雲州城都洋溢在一片喜慶祥和的氣氛中。
過去幾次的金蘭花會,子信都作為紅衣會的成員而身負職責。今年本可好好在城中觀覽一番,偏又攤上這許多怪事,弄得興緻全無。
來到長寧街家中,只見屋內一切照舊,便瞬間寬下了心。又來到裏屋準備將陸雲湘的行囊收拾一遍,無意間卻從一件紫色的上衣里抖落出一張信紙來。他心下好奇,忙將之拆開看了兩眼,頓時大驚失色。
望着信紙愣了良久,才將之收進了懷裏,俄而又在她的行李袋中發現了一塊拇指大小的鐵牌。這鐵牌子信對之再熟悉不過,乃是東北邊馬場發給客人的存馬憑證,上面刻着馬槽的編號。他料想陸雲湘定是將馬匹交到了那裏保養,便決定前往贖回,也正好可以早些回落霞坡去。
胡亂收拾了一通,便挎上行李準備前赴馬場,怎料剛一開門,便發現小院外邊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那人身着青衣,手裏握着一柄長劍,不只是從何處找上門來的江湖豪客。子信嘴角一笑,便合上門走了下去。
那青衣人見他下樓,便先拱手問道:“敢問可是羅公子?”
子信點了點頭,見他並無敵意,便邁步走出了小院,也好奇地問道:“閣下又是何人?怎會知道我住在這裏?”
青衣人道:“在下史開達,乃是陸雲湘陸姑娘的一位朋友。”
“你認識雲湘?”子信不由得一怔。
史開達點頭道:“昨日陸姑娘曾托在下幫她辦一件事,現在特來回復。敢問羅公子可否告知陸姑娘的下落?”
子信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頗有些戒備地道:“她昨晚便已離去,如今人在何處我也不知。”
史開達不以為然地笑道:“看來羅公子還是信不過在下。也罷,那就請公子幫我把話帶給陸姑娘,就說盜聖已經落入官府的手中,請她小心為上。”
“你說什麼,盜聖被官府捉住了?”子信雙目登時一亮。
史開達道:“是的,此事千真萬確。陸姑娘讓我幫他尋找盜聖的下落,我幾經輾轉才打聽到這麼一點消息。在下也還有事在身,就先告辭了!”
“我替雲湘謝過史大哥了!”子信拱手謝道。
史開達淡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小子,天南地北,有緣再見吧。”說罷便轉身離去,逐漸消失在了長寧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