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孫大聖照鏡沉思
一輪彎月斜倚在屋脊上,遲遲不肯隱去。
天空卻已是寶藍色了,星光寥寥。
王嬤嬤鬢髮微有些散亂了,腳步緩慢且虛浮。
手不可控的輕顫着。
自白衣道士抱着人回到了瀟湘館,同她們說:“林姑娘落水了。”
她無暇思考姑娘怎會半夜落水?又是如何被這道人撞見,只慌張撩開了帘子讓道士進了姑娘的閨房。
道士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倒比她這個年過半百的還要穩重些。
女子的閨房裏他並沒有一絲探究的意味,除去探看姑娘情形,他眉眼低垂,目之所極便只有冰冷的地面。
屋裏兩個丫頭早急成一團,雪雁守在黛玉身邊不肯走,紫鵑忙着去請王夫人。
大觀園出了邪靈,賈府尚且沒有人提一句挪姑娘出大觀園,現下去請了又有什麼用。
王嬤嬤吩咐道:“紫鵑,你去燒些熱水。姑娘不能裹着一身濕衣,雪雁,我們......”
眸光觸及到了屋中的白衣道士,她轉身道:“女子閨房,還請小道長先行迴避。”
道士輕“嗯”了聲,依言迴避了。
折騰了半夜,姑娘安穩睡去了,紫鵑、雪雁守在了姑娘床榻,兩個丫頭體恤她年老,再三勸告她回屋歇歇。
她真是累極了。
出門,便見白袍道士還等候在廊下,連身上的濕衣也未換下。
夜風吹乾了水漬卻吹不走男子白衣上氤氳的紅,不是鮮血又是什麼。
看着頗為慘烈。
她家姑娘完好無損並沒有受傷。聽聞湖底怪石嶙峋,這傷是為護姑娘的緣故?
王嬤嬤熬了大半夜,眼中紅血絲遍佈,本就通紅的眼眶又紅了些。
男人恍若未覺,躬身施了一禮,問:“林姑娘怎樣了?”
王嬤嬤收斂了情緒,答道:“勞小道士記掛,已經無礙了。”
“多謝小道長贈葯。”嬤嬤真誠謝道。
王嬤嬤提及了丹藥卻叫大聖眉頭微蹙,那並不是什麼仙丹,是他出花果山時隨手抓了幾顆藥丸,能緩一時罷了。
大聖沉默了許久,終是選擇繼續沉默下去,這老婦人操持了大半夜,何苦這時候潑她一瓢冷水。
救一凡人性命而已,只要肯用心思辦法總是有的。
恍若無意般,他的左手食指指腹輕輕摩挲着右手手腕,自嘲道:“他何苦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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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藍色的天空一抹光亮悄然迸出。
老嬤嬤垂首沉吟了良久,道:“老奴有一事懇求小道長。”
有些話,現下不說清楚,以後就說不清了。
姑娘處境艱難,嫁個好夫家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若在此時壞了名聲,救回來與不救回來有什麼區別呢。
想及此,她的眸光越發堅定了,“小道長仗義搭救,老奴感激不盡。只是此事事關姑娘清譽,老奴懇請小道長,只當今夜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說著取下了貼身配飾,夫人還在人世時贈予她的,上好和田玉雕刻的一隻小老虎,小老虎活靈活現,是她沒有滿周歲便逝去了的女兒的生肖。
她視若珍寶。
王嬤嬤神色如常,聲音卻抑制不住的有些哽了,“不是什麼珍貴的物件,請小道長收下。”
大聖的目光落在了小老虎上,圓潤、光滑又通透,似月色下女子瑩白的肌膚。
從未發生過?他既見過了如何能當作呢?
大聖輕笑,道:“嬤嬤放心,我不會說與人聽。”
不算小的動靜,大觀園冷清。別處呢,多少雙眼睛便有多少個嘴巴,多少種心思。
這事,瞞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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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東北角,梨香院。大聖以道士身份進入賈府便是暫居在此。
大觀園東角門出過抄手游廊,沒幾步路也就到了。
他走得緩慢,不長的一段路他足用去了半刻鐘。
凡人愚昧無知的言論罷了,他也不知怎麼就放在了心上,琢磨了這麼久。
大聖看着銅鏡中自己的樣貌。大眼睛、白皮膚,眉目深深。
不算難看。
嘴唇涼薄了些?笑起來不夠迷人?大聖露齒笑了笑,也還好啊。
他是猴時便是個美猴,修成了人形他自認為樣貌不差。
取經路上他見得多了。若是被女子所拋的繡球砸到,木箭射到......尚還能有轉圜的餘地。
若是毀了女子清譽,就只有娶回家了。他並不甚清楚怎樣算毀了清譽,大約是出了水面時那有意無意的幾眼罷。
老婦人既說他損了林姑娘清譽,又叫他當作從未發生?
土地白瑾見大聖越發冷凝的面容,溫言寬慰道:“大聖爺不必在意。並非大聖不好,她們才瞧不上您。”
“是礙於您這身份,道士清修不能娶妻。”
大聖聽完只覺心頭更堵了。他為進園中,是辦做了道士。
可和尚亦不能娶妻,緣何取經路上那樣多女子,上趕着要嫁他師傅。
到底還是他,不招人喜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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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寒風,金陵城碧空如洗,陽光無遮無攔照射進姑娘眼中,她只覺眼前殷紅一片,刺目的厲害。
明亮並沒有持續多久,紫鵑放下了床幔,伴隨着一聲輕嘆與屋中人細碎的言語。
黛玉醒了,在昏睡了六個時辰之後。
她投湖了卻沒有死去,黑暗吞噬她的那一刻有人入水救回了她。她沒有看清那人是誰,只記得他身穿白衣手腕上系了抹紅繩。
救與不救的並沒有什麼區別,她久病之身已活不了多久了。
她的榻前只有雪雁一人,一雙眼睛紅得駭人。
床幔之後腳步聲深淺不一,她們壓着嗓音談論着什麼,也不知道她的屋裏聚了多少人?聽聞大觀園裏出了邪靈,榮國府里誰會不怕死過來看她。
會是他么?
他倒是個真不怕死的。想起了那人,黛玉的心驟然疼成了一團。
卻沒流下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