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章

第一三八章

你知道這個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布的嗎?也就是李維捷之亂平定后,你叔父徹底看透了帝心。

皇帝對你叔父的殺心早就堅決。你叔父也已經知曉,他那樣的人,明知來日必有一死,又怎麼肯被動地任人宰割?他的心血,又怎麼肯送給皇帝,叫他白白糟蹋?

他死也就罷了,可又怎麼保證皇帝不會株連顧氏族人?

所以他決定,培植一個接班人。這個人能接過他的衣缽,能撐住這個搖搖欲墜的江山;又要心懷蒼生,不做利欲熏心的敗類。

更重要的是,只有下一代當權者與自己屬於無法分割、一損俱損的利害關係,才能保證自己的族人不會被牽連,保證自己的家族就算在自己死後,仍然能受到餘蔭庇護。

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是我嗎?席若澤也不禁一遍遍地自問,根植在他骨子裏的自卑幾乎是一種病,總讓他在受到這種褒獎時跳出來作祟,讓他懷疑,這是我嗎?我能做好嗎?我是否善良?我堪當大任嗎?

但就是他。顧臨川選中的人,就是他。

席若澤很長時間內無法分辨,到底是自己是顧臨川的棋子,還是顧臨川是自己的伯樂。

如今,他已經有了答案。

席若澤道:“而我現在的火候還不夠,我還需要一件大功勞來獲得皇帝的重用。這個大功勞……”

“就是設計殺死我叔父。”栗濃道。

席若澤禁不住揉了揉栗濃的頭髮,其實栗濃也都看得明白,只是參不破。席若澤誠懇道:“你不蠢,就是有點傻。”

這樣一想,皇帝有什麼了不起?自以為是佈局人,實際上被引導着耍得團團轉。

栗濃愣愣道:“為什麼他從來不和我說這些?”

“他可能,不想讓你們知道他為你們做了這麼多吧。你叔父曾經說過,有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是整個家族的罪人。若這世上沒有過他這個人,你們家族的人可以有着光明的未來,該做官的做官,愛打仗的打仗,總不會全被忌憚,不受重用。他說,你們一生的拖累,其實是他。”

栗濃最不愛聽的就是這種話。她叔父那麼自大,這話根本不像是他說出來的。

栗濃忽然很警惕地抿了抿嘴,猛地站起身來:“你以為我還會信你的話嗎?”

席若澤半身都在血漬里,甚至自己還能感受到血液湧出刀口的滋味。他笑了笑,道:“好吧。”

栗濃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說:“我幫你。”

栗濃問:“幫我什麼?”

“救你叔父。”

“你不是說,毫無意義嗎?”

“不是毫無意義。”席若澤道:“你們還有許多話沒說。多少人想和將要離去的親人說上一句話,見上最後一面,卻不能。你們還有好多話沒說呢。”

栗濃忽然發覺自己正在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她趕緊移開眼,問:“為什麼要幫我?”

“你還要問為什麼?你還不懂嗎?”

一句話后總跟着許久的沉默。

他究竟在期待什麼,栗濃其實是知道的。

她道:“謝謝你。”

-

顧臨川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心中五味雜陳。

他看着劫後餘生一樣的顧嘉樹和栗濃興沖沖地跑過來,心裏明明知道就是這倆祖宗害的自己不能死得痛快,可面對他倆還要大張着雙臂等着他們撲上來抱;還要擺出笑臉,安撫兩個孩子受傷的心靈。

真是造孽。

但他同時又有點欣慰,這欣慰分為兩部分,一是顧嘉樹又長高了,看來自己入獄的事情沒有影響他的食慾。顧嘉樹這兩年正是一個人能吃完半頭羊的年紀,顧臨川每次看他吃飯都有一種旱災三年的難民闖入自己家掃蕩的感覺。雖然顧臨川有席若澤這張底牌,但仍害怕會有抄家那麼一遭,要是抄了家,別的不說,顧嘉樹吃什麼?顧嘉樹是個不事生產的少爺,給他米山他都不知道怎麼煮成飯;可他偏偏還是個最得女人心的小白臉,以後吃軟飯絕對餓不死。

唉,吃軟飯,我顧臨川的兒子以後要吃軟飯度日,聽聽,像話嗎?

顧臨川為了避免自己兒子走上吃軟飯的康庄大道,想盡辦法攢了錢不會被查抄的資產,讓自己兒子就算不吃軟飯也餓不着。

現在看到顧嘉樹能在被監視的情況下還能蹭蹭竄個子,不禁感慨自己曾經未雨綢繆得很到位。

第二個欣慰的點是,席若澤出息了,居然這麼輕易就讓他被放了出來。

據他的眼線說,席若澤只和皇帝說了一句‘時機未到’,皇帝就巴巴地為他證明了清白,直接無罪釋放。

還真沒看錯席若澤。

又一次證明了他決斷的英明。

此外還有很多不好的事,比如會清,承諾他死以後會為他守一輩子寡的會清穿了一件銀紅的襦裙來接他。天知道之前他為了勸會清放棄守寡廢了多少唇舌,而今她就那麼遠遠站着,看着自己。

就顯得自己之前的話特別多餘。

陽光下,她襦裙的顏色那麼耀目。

可顧臨川不大喜歡紅色,連栗濃也一樣,蕭繪生說她曾經很喜歡大紅色,但到他身邊之後,幾乎沒有穿過紅色的衣裳。

此刻顧臨川立在監牢門前,門咔地一聲,沉重地合攏。而他看着陽光下站立的三個人,他們的表情都很奇怪,有種大難不死、恍如隔世的慶幸和委屈。

就在那一瞬間,不知道是不是會清的裙子顏色讓他想起了鮮血,他猛然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靈堂、烏漆漆的棺材、他們全身縞素哭泣。

而他終究是顧臨川,他很快回了神,張開雙臂,揉着兩個小孩的頭,說:“沒事了。”

實際上是有事的。他鼻子有些發酸,心中忍不住罵席若澤,為什麼要聽栗濃的話?難道不知道鈍刀割肉有多痛嗎?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他們一家四口直接步入了休閑假期,吃肉喝酒,穿最時興的衣裳,在豐殷地界內做着一場又一場環城旅行。

因為是最後的歡愉,所以格外歡愉。

顧臨川還是感受到了異狀,比方說他的兒子、侄女總用一種憂愁的眼光凝視自己。

什麼他都頂得住,唯獨這種眼神他受不了。

所以他大手揮了揮,自己和會清去了山間,要他們兩個好好玩。

二人怎麼玩的下去?栗濃整日窩在家裏,顧嘉樹天天跑去喂馬,對未來恐懼,對當下無所適從。

栗濃在家裏待的幾乎要發霉,終於收到了一張請帖。

是蕭培遞來的,請她去消夏。

“消夏”兩個字讓栗濃感到十分疑惑,因為她記憶里現在還是春天,怎麼就到了夏時?

而打開窗子一看,石榴樹竟然已經一樹紅花。

居然已經到了芒種時候。

栗濃頗為感慨,自己竟然已經到了世事兩不知的境地,她本不想出門,而今再看蕭培的請帖,便決定前去赴宴。

她一出門,太陽光熱辣辣地曬在臉上,她並不太畏冷,卻討厭頭髮被烤熱的感覺,便要了一把傘再出門。

她走在街上,巷子裏迎面走來賣頭花的貨郎,街頭跑過兩個拿風車的小孩,高大的柳樹上有一對黃鸝,牆縫裏鑽出茂盛的雜草。

栗濃路過一切風景,心裏好像稍微鬆快一些,但又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見到蕭培,蕭培準備的都是她喜歡吃的糕點、喜歡喝的飲子;找的酒家內是隔成一個個院落,他倆坐在廡下,院裏也有一棵石榴樹,花葉繁茂;他帶來的都是好消息,他說:

“朝廷要起用成望舒了。”

這算個好消息,但栗濃心裏居然很平淡,並不是很由衷地為他高興,只是說:“那很好。”

蕭培又說:“周子義要放出來了。”

栗濃孤陋寡聞,疑惑地‘嗯?’了一聲,蕭培解釋道:“已經查明了,他沒殺人,那女子是自殺,但死在他面前,身份又見不得光,周子義只能處理了屍體。”

倆人談話以來,栗濃一直提不起興趣,唯獨這件事她追問了一句:“周子義一案,是誰主理的?”

蕭培道:“事情鬧得太大了,是聖人專派人審的,最後如何判也越過了刑部,由聖人親自定奪的。”

栗濃沒有答話,心裏很疑惑,他竟會放了周子義。

皇帝對他的信任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只要他進言,便放了叔父,也放了周子義。可他為什麼仍舊沒有姓名呢?大家只知道陛下有一個心腹,卻並不知道是他。

栗濃咬了一口隨手抓的糕點,看了一眼,糯米揉成尖尖角,問道:“這叫什麼名字?味道樣子都很像粽子。”

蕭培笑道:“就是粽子啊,剝了粽葉送上來的。”

栗濃正想問一句,又不是端午,吃什麼粽子,卻忽而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問了一句:“不會今天就是端午節吧?”

蕭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姐姐,你過糊塗了?明天才是端午,今年芒種端午是同一日,明天又要送花神又要吃粽子。”

栗濃不想被蕭培看出自己的迷糊,隨便糊弄了兩句,便起身告辭。

她撿起靠在石榴樹上的傘,天忽然陰下來,她抱着傘往外去。

月亮門外的假山旁有胡女在燒艾葉,笨手笨腳的,弄出一股股黑煙來,恰好風向朝栗濃而來,她被嗆得一陣咳嗽,眼睛也迷得睜不開,一面揉眼睛,一面快走幾步躲開。

“咦?真巧,你怎麼也在這裏?”

忽然聽見這麼一句話,聽聲音像是漳王,栗濃眯着眼睛看過去,果真是漳王,站在芭蕉樹下,笑着走過來。

栗濃回答他道:“一個朋友請我喝茶,便來了。”

漳王問道:“要走了嗎?”

栗濃點點頭,宋與年便道:“那我送一送你吧。”

栗濃沒有拒絕,漳王話很少,似乎不敢輕易挑起話題,只怕戳到她痛處。

其實並不是偶遇,他聽說她來這裏,特地來等她的。

倆人上次見面,還是栗濃坦言對他毫無男女之情,此刻雖並肩同行,栗濃卻並沒有親近的意思。

漳王一直欲言又止,直到到了門口,栗濃對他說:“就送到這裏吧。”

說著,便撐開了傘,可那傘一剛被舉起來撐開,忽然就有數十片艷紅的小花瓣撲簌簌墜下,落的她滿頭滿身。

栗濃愣了一瞬,宋與年也看呆了。

應該是剛才傘柄朝上倚在石榴樹下,結果就飄進了不少落花。

栗濃覺得尷尬,嘴上道:“改日再見。”抬步就要離開。

宋與年像受了什麼鼓舞一樣,拉住她的胳膊,道:“等一等。”

栗濃大致猜到他要幹什麼,只見他從荷包中取出一枚素白的珠花,正中間的花心是一顆光潔碩大的珍珠,而圍做花瓣的橢圓癟片栗濃卻看不出是什麼材質,應該也不俗,花瓣上有不規則的凹凸,泛着粼粼的光澤。

漳王道:“我無意間看到的,匠人和我說,花片也是珍珠,珍珠中圓潤的其實才是少數。這種奇形異狀的更多見,不過沒人稀罕,該被丟掉的。可我一見就很喜歡,我想,你應該也會喜歡。”

的確很漂亮。

但是,栗濃抬眼看他,淡淡道:“我不要。”

她真冷淡起來,比誰都無情。

宋與年登時結巴起來,竟然忘記放開栗濃的手,半天只說了一句:“與娘,你討厭我嗎?”

栗濃視線停在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上,她不想甩開他,可奈何他毫不自覺。栗濃道:“我不討厭你,但我厭惡你父親。”這話驚世駭俗,宋與年瞠目結舌,可她絲毫不覺得大逆不道,抬起眼,又道:“宋與年,你清醒一點吧。誰要殺我叔父,你難道不知道嗎?你有這樣一個父親,我不討厭你,也不恨你,但是,難道你還指望我喜歡你嗎?”她看了一眼宋與年手中的珠花,冷笑道:“好素凈的顏色,要我在葬禮上戴嗎?”

宋與年的確無辜,可栗濃無法忍受他們皇室人這種糊塗,好像對你好已然開恩,你要感恩戴德地接受。其他的什麼什麼,有什麼大不了?

她好銳利。原先她或許還是懂得藏鋒芒的利刃,現在根本就是一地玻璃渣子,一碰一手血。

宋與年下意識想要辯解:“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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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不要,你聽不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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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男主永遠不和我同一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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