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當時的狀況大致是這個樣子:驚時為栗濃買葯的時候,被鄭石手下發現行蹤。栗濃沒能跳掉,被人擒住,鄭石的手下便將她帶回目前被嚴密監視的顧家,結果馬車剛到顧家大門口,長公主本人忽然殺到,無視了當時殺氣騰騰的一幫宦者親信;也無視了栗濃被重重看管的現狀,直接對栗濃招了招手,道:“過來。”
局勢已經漸漸明朗,皇帝舍了李穆元扳倒顧臨川,剩下的長公主、鄭石與皇帝之間雖然處事風格不一,但屬於同一陣營,雖然日後會有摩擦,但絕不會執戈相向。
長公主從鄭石手中搶走栗濃的行為就變得很不可思議。
鄭石手下便斟酌着說道:“殿下,此人乃罪臣顧臨川的家眷,她私自離京,極有可能是前往邊境調兵,欲行謀逆大罪。還請殿下三思。”
好傢夥,席若澤不禁嘆一句,真他娘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長公主不知道被觸到哪塊逆鱗,直接道:“我也是顧臨川的家眷,你把我也一起投進去吧。”
就算這城裏人人都變得謹小慎微,長公主還是那個長公主。
席若澤聽完,已然放下心來。
長公主也算性情中人,她很清楚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是單純地利益廝殺,不想要牽涉無辜,她知道自己在做骯髒事;不像皇帝一樣,缺了大德也就算了,自己還挺高興,還覺得自己雄才大略。
算起來,長公主也算栗濃的老師,又擺明了要庇護她,栗濃應該是安全的。
僕從問道:“此刻便去公主府嗎?”
席若澤思緒動了幾動,最終道:“不必去了。長公主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日子又過了兩天,席若澤終日忙忙碌碌,但卻始終覺得糊裏糊塗,毫無意趣。他就像一個影子,是掌握朝局的暗勢力,一切他辛勞的成果都會算在鄭石頭上,席若澤默默無聞,除了皇帝喜歡他,好似什麼都沒有得到。
但這樣才是正常的,他比誰都懂時機的重要。顧臨川還沒完全倒,現在當出頭鳥,還不是時候。
他的福氣在後面,可是席若澤已經感覺到了厭倦。
直到這天夜裏,他府上來了一個周身裹在黑衣里的人。席若澤正在燈下看文書,他忽然出現在窗邊,一聲不發。直到席若澤脖頸酸了,抬頭活動筋骨的時候才看到他。
可席若澤並不驚訝。這人他時常見到,並不是別人,正是顧臨川的信使。席若澤和顧臨川不方便會面,一直是通過這個信使向自己傳達消息的。
他回回穿這麼一套黑衣,也沒有名字,每次說完話就走。席若澤在心底給他起名叫‘青鳥’,卻沒有叫出口過。
眼下青鳥道:“將軍要我給您話,說,近來有人在前往刑部查閱他枉法一案的卷宗。要您留心。”
顧臨川已經入獄,還是長目飛耳,無論千里之外、隱微之中,全一清二楚。
就有人意欲為他翻案一事,就連席若澤都還沒有消息,需要顧臨川親自來提醒自己。
顧臨川為了自己能成功死掉,真是操碎了心。
席若澤自愧叫他老人家失望了,但又忍不住腹誹,而今這種情況,可能是誰會幫顧臨川翻案?
只有他那個侄女了。
席若澤啪地一聲扇了自己腦門一記,頭痛。
第二日一大早便下了雨,長公主府前浩浩蕩蕩來了一幫撐傘的人。席若澤走在最前面,他一收傘,後面人不顧自己還在雨中,也一齊收了傘。
氣勢很足。
他對看門的一笑,道:“下官前來拜見殿下。”
話說的客氣,一見了長公主,他卻變得柔里藏刀,以顧家財產有一筆來路不明的理由登了長公主的門,點名要審栗濃。
對於他給出的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長公主根本懶得理。她低頭打理一盆紅杜鵑,細心地減去枯葉。她一心撲在花上,用指甲挑了挑花心,口中淡淡道:“哦,說了半天,不就是找與娘?她就在後邊住着,直接去找吧。那個,小鳶來給他們帶一下路。”
席若澤:……雖然大家已經很熟了,但是也不能這麼無視他的官身、手下以及好不容易找到的正當理由。
席若澤於是還是一本正經地叉手:“謝殿下配合。”
然後才同叫小鳶的僕人去了。
長公主看着他的背影,輕輕哼了一聲。她因為漳王的緣故,對於席若澤和栗濃之間的關係都略知一二。可她又不知道旁的事情,只覺得席若澤此次來是專門見栗濃的,心裏不由得一哂——裝什麼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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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濃坐在廊下看雨。
她正對的矮牆上爬滿了滿牆綠葉,是薔薇葉子。可惜不到四月,沒有薔薇花,她就看着雨打薔薇葉,忽然一笑。
她這幾年在豐殷城過得很不像自己。
由於一早就知道顧臨川處境艱難,所以她一直壓抑性情,認真地做好一個不出格的顧山與。
顧山與是什麼樣的?馬都不會騎,穿男裝、拿劍也不過是消遣,功課寫不好,還要被長公主敲戒尺。
沒人知道她真的有功夫,沒人知道她殺過人。
長公主給她這麼一處院子,院牆那麼矮,她只要輕輕一攀一跳,便逃出去了。
她看着矮牆,心想,這裏人不知道她嗜殺的真面目,誰也不知道。
席若澤轉入月亮門,離得還很遠,就看到栗濃披着衣裳半卧在搖椅上看雨,眼睛睜得老大,頭髮稍微有一點亂,顯得毛茸茸的。
她並沒看到席若澤,小鳶理應通報的,但席若澤制止了她。席若澤有點期待又有點害怕地慢慢走到長廊下,一步一步靠近她。
栗濃忽然把頭枕在椅背上,很厭煩似的說了一句:“我討厭春日。”
她身邊站着一個公主府的婢女,此刻道:“春花爛漫,春光明媚,只是偶有陰雨罷了。”
栗濃道:“我寧願寒風刺骨,也不喜歡這樣不見天日。”
席若澤只這樣聽着,並沒有再進前一步,栗濃卻感覺到了有人來,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短,栗濃飛快地移開了眼睛。
席若澤也回過神來,令旁人退下。他自己坐在廊下的長凳上,開門見山:“你想做什麼?”
栗濃低頭看衣服上的褶皺,沒說話。
席若澤道:“你知道你叔父是被冤枉的,什麼枉法,不過是託辭。可是你知道的這些事,人人都知道。你想要從案子中找出證據來證明你叔父沒有貪贓枉法……你的確能找出來。但是根本沒有意義。因為罪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殺你叔父的心,已經無比堅決。就算這次你救下你叔父,還會有下一次。就算皇帝不殺,其他齷齪的人還可以毒殺、刺殺,層出不窮。”
栗濃不理他。
“你怎麼就是不肯聽我的話?”席若澤見她油鹽不進,不由得有些焦急。
栗濃微微支起了上半身,冷冷地質問道:“你的話?你的什麼話?要我眼睜睜看我叔父去死,是嗎?”
就算她知道一切都是無用功,就算她知道牽涉進去只會搭上自己,就算她知道此刻該袖手一旁,等她叔父被宣判、被斬殺。
可她如何做得到?
就算我叔父必定要死,可你們羅織一件罪名,我就要打碎一件。我不要世人被你們矇騙,我不要他背上任何污點。
“我為什麼不能為他申冤?難道他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之事嗎?”
幼稚、螳臂當車。
席若澤冷下臉,道:“別再犯蠢。他乾乾脆脆地死了,你們顧家才能活。”
栗濃終於看了他一眼,下一瞬席若澤只覺得肩膀猛地一痛,再低頭看去,只見栗濃手握一柄短刀,刀刃有一半已經沒入自己肩膀里。
搖椅的重心不穩,栗濃下手又非常迅疾、狠,一瞬就帶倒了搖椅,她整個人翻到席若澤身上,像猛獸搏鬥。
那刀身極薄,傷口深的很,可竟然沒有流血。
這刀不是蕭繪生給的那把,而是顧臨川送的割玉刀。
席若澤忍痛的能耐極好,這種時候居然還在注意‘刀不是自己刻了字的那把’,這種細枝末節。
他平靜得好像沒被刺到,握住栗濃手腕細細地看刀的刀柄。栗濃那種漫不經心的表情終於不見了,她微微努着嘴,恨意從眼睛湧出來。
席若澤才後知後覺感覺到痛,痛不可當。
他握住栗濃執刀的手,森森地笑了笑:“你捨不得殺我。你如果真想殺一個人,會直接割這裏,”他伸出指節分明的中指、食指兩指,做了一個劍指般的姿勢,輕輕點了點自己脖頸處的動脈。他眼睛裏似乎有鉤子,看到栗濃眼神動了一下,笑得愈加得意:“你喜歡我。就算我害死你叔父,你也捨不得殺我。”
這一句話乍失分寸感,一個不共戴天的仇敵在面前洋洋得意,而他得意的不是別的,是——你愛我。
栗濃原本被他說的有些思緒混亂,因為她自己的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一刀砍向他的脖子。可聽到後來,這點混亂被自責沖沒,栗濃眼神變得狠厲,狠狠地將刀向他肉里一推,刀身全部沒進去,她再豁然一把拔出。
血就撲了她滿臉。
她就頂着滿臉亂滾的血,道:“你話說的這樣輕巧,不若讓你的父母起死回生,叫我也殺一遍吧。到那時候再看,你舍不捨得殺我。”
席若澤心裏猛地抽痛,一霎勃然大怒,而後他便看到栗濃冷笑:“你也知道怒?”
將心比心終究困難。就算席若澤心愛她,卻也始終難以感同身受,直到此刻,席若澤才清楚感覺到栗濃的痛苦。
栗濃冒犯他父母時,他一怒,只感覺疼痛都淡了。我這個要殺人至親的人,憑什麼高高在上地說她不理智?
“我叔父如果死了,”她真的毫不避諱‘死’這個字,慢慢道:“我就殺光你們所有人。”
“倘若……是你叔父自己要殺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