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李景仁道,“是你朋友錢寧的東西,要我交給你。”寧是月亭的名,月亭是字。
若月亭落在他手上,素君也不得不跟他走。他和李景仁從赫曦台走出書院,繞過風荷晚香,到了二院門口的懸鈴木下。素君心一橫,“有話直說,不要拿月亭威脅我。”
李景仁笑道,“你這小腦袋裏面想些什麼!真當我是壞人?”他拿出一包東西,“我們查驗過梅老師的遺物,這是他寫給他女兒的信。將來他女兒若來中國找你們,你便拿給他罷。”
“他是我們學校的老師,你又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你不能叫他梅老師。”
“剛才怕成那樣,現在又這麼威武,是知道我不是壞人了?”
“你能拿梅老師的遺物給我,說明還有人性。”
“追悼會上我向系主任打聽過了,也託人在日本尋訪梅老師的家人。哪知梅老師隻身在東京任教,妻兒都在老家。再去他老家打聽,又說早就搬走了。這封信不是物證,或許對梅老師家人很重要,他們說要丟棄,我便撿了出來。只是我在日本那邊沒有可靠認識的人,想來想去倒還是你們兩個會妥善保管這個東西。”
素君接過信封,“什麼這個東西,是梅老師寫給美惠子的家書,他還沒有來得及寄出就被你們……”
“這封信寫了有五年了,他要想寄出也早就寄了。”
“五年?”素君問道,“你看了信的內容?”
“我又不認識日語,我怎麼會看呢。”
“別人的信當然不能看——那你怎麼知道是五年?”
“懂日語的戰友翻譯的,我們都聽了。就是五年前寫的一封家書,信裏面說——”
“你不要說,我不要聽!你自己做了不道德的事,還要讓我和你一起不道德!”
“我們不看內容怎麼知道是不是有價值呢?”李景仁向前半步,在素君耳邊低聲說道,“不要忘了,你們梅老師,是日本的間諜。”
“我不信,怎麼可能?梅老師那麼喜歡中國。”
“哪有人那麼喜歡外國的?嘴上越是說喜歡,心裏越不見得喜歡。有時候說,是說給自己聽的。提醒自己演得逼真,不要露了馬腳。”
“你怎麼能這樣說梅老師……”素君雖是抱怨,聲音也漸漸低了。他與梅子鶴只有一面之緣,雖然覺得梅子鶴親切可愛,但也知道自己單純好騙,眼見未必為實,“那你這讓我怎麼和月亭講呢?梅老師同他亦師亦友,現在人都不在了,我還要去跟他說梅老師是間諜……他不會信的……”
“那你就不要告訴他,這封信你自己留在身上。”
“我當然要告訴他。他這麼喜歡梅老師,這是梅老師的遺物,我一定要告訴他。”
“你告訴他也好。死訊已經通知到梅老師在日本的學校,想必梅老師的家人很快也要知道了。早晚也要找過來。不如早點讓他知道,也好多提防。”
“提防什麼?提防誰?你是說梅老師的女兒——”
“日本人很會訓練女間諜。梅老師是間諜,他女兒也極有可能是。這次沒有捅破梅老師的身份,他女兒很有可能以追思為名前來。到時候你要好好提醒你那位姐妹,不要什麼話都對人說。”
“我們不過是學生,我們知道的別人也都知道,有什麼好從我們這裏套話的?”
“有些你以為不過是尋常聊天的,其實可以挖出許多背景。你那位好姐妹的爸爸是省政府的秘書長,或許他隨口一句話便會透露機密……”
“隨口一句話怎麼透露機密?譬如他說今天早上吃了什麼?”
“譬如他說今天早上吃了什麼,那些東西只有何時何地能買,便知道他們家廚師早上的動向,這還不夠危險?又有他假如向來嗜辣,早上忽然吃了甜稀飯,或許是前一日喝了酒傷到了胃。那麼與誰喝的酒,為了什麼原因喝的酒,也都值得追究。”
“還有這些講究……那我告訴月亭,給了他信就走,不和他講話了。”
李景仁嘆道,“特殊時期只有委屈了。”
“我們不委屈……上戰場的是你們,我們怎麼能委屈呢……”
李景仁笑道,“小孩子就是變臉快,現在又同情我們了。”
“我不是同情你……說是同情也不對……我哥哥也是軍人,可惜現在斷了音信,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我以為你書香門第,你哥哥也應該是個學者,怎麼會去當兵?”
“是偷偷跑出去的。在八十七師……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音訊了……”
李景仁自然知道八十七師去年參加了淞滬會戰,只說道,“你哥哥叫什麼名字?我託人去幫你打聽。”
“哥哥怕爸爸找人帶他回家,特意用的化名,就連寫信回家也都不署名……”
“有相片沒有?”
“有。”素君打開書,他和他哥哥的一張合照是書籤,“這是哥哥走之前我們拍的一張,他應該還是這個樣子。”
李景仁笑道,“我先收下了,不管有沒有消息,我下個月給你回信——”有飛機飛過來,學校里的防空警報響了。
李景仁問素君,“防空洞在哪裏?”素君指了一個方向,李景仁抓住他往那邊跑。混亂中與許多慌張逃命的學生撞在一起。剛跑進防空洞,“轟”地一聲,地震山搖了。大家都在喊,“日本人投炸彈了!”有幾個激動的人在哭,不是害怕是憤怒。
素君還沒有回過神,便看見李景仁往外面跑。“你去做什麼?”素君大聲問他,李景仁沒聽見。或是聽見了沒有回頭。
一,二,三……每聽到一聲爆炸,他們都在心裏數一聲。待外面安靜了,有一個女學生顫抖着說,“投了八顆炸彈……”同學們有人後怕,說不出話。也有人在罵,“轟炸學校和醫院即使在戰爭中也是最無恥的行徑!”
素君隱隱覺得,該不會與梅老師那些事有關。可是李景仁他們殺了梅老師,引來日軍報復?李景仁穿軍裝執行公務來,想必不是專門給他遞送遺書的,剛才他匆忙跑出去,莫非還有軍務?防空洞在山上,素君隨眾人下山,果然在二院東邊,圖書館被炸塌了,石柱倒下來,上面籠着火。長沙一月的小雨已經下了一個月,但再下一個月也澆不滅這大火。
有人說是□□燒的,不然絕不會起這樣大的火。有人說若只是炸毀,藏書資料或許還可以搶救。連投七顆□□,什麼都救不回來。有人端臉盆過來滅火,但都心知於事無補了。日軍飛機在確保圖書館已無可挽救之後才走。
素君在人群中張望,看到遠遠的,李景仁也看向他。這次素君只覺得欣喜,往那邊跑過去。李景仁迎上來問他,“你爸爸怎麼樣?”
素君道,“爸爸今天不在學校——不過炸毀圖書館,一定比炸到他自己還難過。”
李景仁嘆道,“這件事要怪我們。”
“怎麼就……”這時原本和李景仁站在一起說話的那人也走了過來,素君見了喜道,“劉師兄!你怎麼回來了!”
劉劍輝便也和素君問好。李景仁問原來他們認識。素君道,“是月亭在中文系的師兄,書法協會的會長。他碩士畢業之後去了故宮修文物,是在書畫部——”故宮,國寶南遷,日本老師,日軍轟炸,素君心裏漸漸明朗了,“劉師兄,你可是為了國寶而來?”
劉劍輝點頭道,“國寶南遷路過長沙,我也跟着來了。政府原本想將國寶藏在嶽麓山,便先暫存在圖書館,卻不知怎麼被日本人得知了消息,去年炸了火車站,今年炸了圖書館。長沙待不得了,我還要再往內地去。”
李景仁道,“我們負責國寶安全守衛,你劉師兄是故宮這邊與我們交接的人。國寶之運輸存儲光安全仍不夠,還有許多保存的條件要遵守,你劉師兄便在這些上指導我們。”
劉劍輝連道不敢。素君知道劉劍輝身上負有武藝,但一路西行必定艱苦,也只得說道,“劉師兄,待抗戰勝利了,我再去故宮找你玩。”
劉劍輝點頭應了,告辭道,“這邊交給李長官,我要再往前去了。”涉及國寶去向,素君不好多問,只道一路平安。劉劍輝穿一身灰色長衫,一人一傘,孤身而行,留給他們一個清淡決絕的背影。
素君噙着眼淚問李景仁,“這些都與梅老師有關,是不是?”
李景仁慌道,“你怎麼哭了?”
“圖書館被炸了我本就難過,見到劉師兄又匆匆作別,我更是覺得感傷。想起還在讀書的時候,劉師兄和我們一起嬉笑玩樂,是多麼的意氣風發!這才一年不到,他已經有了大人的疲態,擔負了這麼重的責任。劉師兄受到重用我當然替他歡喜,但我知道這重用不是因為他能力突出,而是戰事吃緊,國家已無計可施。見到一個人從青年人變成疲憊的中年人,本就十分殘忍,而這才一年光景……下次再見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你又說梅老師是間諜,梅老師那麼好的人,還說要回日本遊說他們不要侵略中國……我一時間心裏太亂了……我真想像我哥哥一樣,乾脆上戰場去了。但我身子弱小,上了戰場只能拖累別人……”素君越說越苦,抹起了眼淚。周圍的人也有許多都在哭,倒沒人注意到他們。
李景仁嘆道,“你不怕上戰場吃苦,只怕拖累別人。你才見了梅老師一面就覺得他是好人,不願相信他是日本間諜——你與劍輝認識有多久了?”
“不久,也就見過幾次面,他大我三屆,畢業的時候我才入學一年。”
“你真是感情充沛而豐富。”
“我倒寧可我不要這麼敏感,總是太容易傷心了。可這世界容不得我不傷心。若梅老師不是間諜,劉師兄不要西行,他們在日本在北平待得好好的,就算人生不相見至少知道他們都過得好,我也不會這樣感傷了。”
李景仁嘆道,“怪我們抗日不力。”
素君道,“你們已經很了不起了。若這次不是你們發現得早……國寶提前遷出,不然就要和圖書館一起被炸毀了罷。”
“現在終於知道我殺梅老師不是壞人了罷。”
那麼李景仁與梅子鶴,總有一個是壞人。素君後來把事情說給月亭,月亭只道,“我只知道梅老師一定不會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