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子三

太宗敬神禮拜過，即與歸真道長到一靜室中詳談。

屋子在元君殿後，西北一角，偏僻潔凈，常年無人居住。這屋子原本是某位前代掌教晚年專門用來打坐練氣的所在。自那位掌教歸天之後，一直閑置至今。

經專人洒掃熏香過，屋中一無餘物，只在牆四角各擺一香爐，香煙裊裊，沁人心脾。

太宗與歸真道長來得靜室中，遣散侍從，只命眾人守衛靜室外四周，不得靠進。

靜室內只一桌二椅，歸真道長自然先恭請太宗坐。太宗坐定，道長卻不敢坐，只在一旁垂首站着。

太宗道：“朕此次千里迢迢來這仙山，就是想與道長單獨相談，誠心求教，也希望道長能暫棄俗世君臣之念。可否？”

歸真道長道了一個“是”，這才敢在太宗對面坐了。

太宗滿意點頭，雙手扶着椅把，身子微微後仰，悠然望向窗外道：“太和山不愧為道家聖地，朕今日一行，一掃煩悶，當真心情暢然許多。”

歸真道長問道：“陛下心有煩悶？”

太宗輕輕一笑，道：“身穿滾龍袍，頭戴白玉十二冕旒，在天下人眼中朕是天下至尊，或許在許多老百姓眼裏朕更是天下最舒心的人。但，天下之事繫於朕一身，朕心中的煩悶又有誰能知。”

歸真道長聞言，面露笑容，連白眉毛白鬍子也滿是笑意。

太宗疑道：“道長笑什麼？”

歸真道長作禮道：“陛下恕罪，貧道只是覺得，此乃“天子之憂”，乃是大好事。”

“大好事？”

“然也。陛下乃萬民之主，身系天下。此乃天子之重責，更是天子之重任，無人可比，無人可替。陛下煩心，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才是有福。若陛下天天安樂，那天下百姓才是要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了。陛下曾言“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史為鏡，可知興替”，縱觀歷朝歷代，凡君王驕奢放縱，安於享樂，如商紂王、隋煬帝之時，無不民不聊生。人常言：平天下易，治天下難。貧道雖居深山，但也知如今百姓安居樂業，堪稱亘古未有的盛世，此便是陛下煩悶而治天下的功德了。”

太宗哈哈大笑道：“道長這是在拍寡人的馬屁嗎？”

歸真道長道：“貧道實話實話而已，回看夏商周以來，當今百姓能有陛下這般有德有能的君王，實是大幸。”

太宗擺手道：“好了。道長的意思朕明白了。這“天子之憂”，朕必甘之如飴。”忽正色道：”那“世民之憂”，道長可解？”

太宗神色凜然，歸真道長亦莊嚴以待。

“道長知曉，朕早年為平定天下，征戰殺伐，多造殺孽。如今思之不安，只希望現在能有一個機會減輕朕身上往日的罪孽。而且將來也不希望再多有殺孽。”

歸真道長不敢接話，正巧此時有小道童進屋來奉茶，歸真道長當即起身，親自為太宗添茶。

“山野之中，沒有什麼好東西，唯有清泉水烹山茶，一敬陛下。”

太宗接過，抿了一口，只是點了點頭。太宗心思顯然並不在茶，只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慢慢開口問道：“道長可知朕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自古人心不可測，何況是帝王之心。歸真道長搖頭道：“貧道不知。”

太宗聽歸真道長如此說，略一皺眉，身子微微后傾，道：“道長知魏徵夢斬龍王之事，想來也知朕曾往幽冥地獄一游。”

歸真道長不知太宗之意，只微微點頭。太宗心中更高興，越發篤信歸真道長乃是神仙高人。

一時寂靜良久，太宗似乎在仔細回想着什麼，神色凝重非常。

良久，太宗猛地起身，在屋中慢慢踱步，輕吸一口氣，才緩緩說道：“那日朕去幽冥界一趟，所見情形仍然歷歷在目。朕魂游地府，見了許多冤魂野鬼。那些鬼魂本是十八路豪傑、六十四路煙塵，以及無數的無辜百姓，無奈他們皆喪命戰事，且都死無全屍，是以難入輪迴。其形實在可怖，其情實在可憐。如今朕回想起來，仍是心驚膽寒。”

歸真道長偷瞧太宗一眼，太宗眼神中確有驚恐之色。

歸真道長道：“幽冥地獄，乃生死輪迴之所，鬼怪出沒之地，自然嚇人些。”

太宗不理，繼續自顧自說道：“豪傑鬼魂不得安寧，朕自然難辭其咎。朕早年征戰四海，殺戮無數，是以這些豪傑將士死後不得安息，魂魄難安。今日朕上太和山來，便是請教，不知道長可有化解方法？”

歸真道長思忱片刻，道：“聽聞陛下做水陸大會，又派長安金山寺高僧玄奘大師西去天竺取經，想來定能取得真經，化解冤愆。”

“真經治心不治本。”

歸真道長呆了。

“敢問陛下，何為本？”道長小心問道。

歸真道長與太宗目光相對，只見太宗目光深沉。

“地獄冤孽，只因為人間大亂。”太宗略微頓了一頓，又一字字說：“真人可明白？”

歸真道長心中已然徹底明了，太宗經過地府一游，所見所想甚多。此來太和山，一來急於尋求化解冤孽之法，二來更想尋求安穩大唐之道。

但是，自己怎敢在帝王面前指點天下。

歸真道長雖是方外之人，但這種事還是心中明白的。一時歸真道長竟後背生涼，身上冒出冷汗來。

過了好一會兒，想了千百遍，歸真道長還是不能開口，只想搪塞過去。“陛下文治武功，千古一人。身邊又能臣如雲，文武皆備。老道只是山中閑人，虛耗光陰，實在……”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下萬事萬物，無不歸於道。我李唐亦是老子之後，細論與道家也算同宗同源。還請道長指點一二，既保我李家江山，也救天下百姓。”歸真道長話未說完，已被太宗打斷。

歸真道長長吸一口氣，沉吟道:“今天下安定，國阜民豐，乃自古從未之盛世，陛下何憂之甚？”

太宗道：“朝代更替，自古皆然。以秦之盛，漢之強，尚不能倖免。我大唐唯有居安思危，另覓求全之路，方能江山永固，萬世太平。”

歸真道長見太宗遠見卓識，不愧是逐鹿中原的勝者，文治武功的君王。

帝王氣象，向來不是隨便說說的。

歸真道長強笑道：“既然陛下讓貧道說，貧道便說了。貧道見識淺薄，想來想去也只有“居安思危、無為而治”八個字。貧道久居深山，常見自然。求木之長，需固其本；欲流之遠，需浚其源。思國安，需防微杜漸，積其德義。為君者，簡能而任，擇善而從，行無為之治，此便是大道。”

太宗聽了這番話，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