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杜豫篇
杜豫背着黃色的書包,悠哉悠哉地往家趕,腳下還時不時踢踏着路邊的小石子,玩得不亦樂乎。
僅僅只是這麼無聊又簡單的遊戲,他卻異常喜歡,如果沒有人打擾的話,他甚至能一個人玩上一整天。
反正他是一個人,而小石子有很多個,如果這些小石子有靈的話,他也許會和他們打個招呼,說聲謝謝。
但是,今天顯然不行了,因為他要搬家了。
不用猜都知道,那個女人,他的母親,絕對不會主動收拾行李,至多也就是把要帶的東西都拖出來,扔地上,等着他回去拾掇。
所以,他低頭看着地上的小石子,然後蹲下身體,抓了一把這些被他踢了整整五年的石頭,默默道了聲“謝謝”和“再見”。
然後,他就繼續踢着他們往家走,依然是晃晃悠悠的,好似在逛街散步一樣。即使他知道,自己這烏龜的速度回家會被他媽逮着一頓打罵。
他還是想我行我素——畢竟無論怎麼樣他都會被打,那個女人也總能找得着借口教訓他。
他一邊走着一邊盤算着,這次搬家女人會帶着他搬到哪個犄角旮旯里去,總不至於挪到臭水溝里去吧。
他不禁為自己這個想法笑出了聲,卻不想一語成讖。
回到家,地上到處都是東西,摩肩接踵地擠滿了這間逼仄的地下倉庫,即他的家。
再一看,基本上都是女人的口紅、包包、裙子、衣服……來來回回搜查了好幾遍,才終於在角落裏看到了幾件屬於他的衣服褲子。
他樂呵呵地點了個頭,行,還行,真是難為他媽還能記得他這個兒子,記得給他也帶上幾件衣服了。
他走過去抽出自己的衣服,路上遇到那些或新或舊、廉貴不等的攔路虎,一律一腳踢開。
手上的衣服褲子看樣子……也看不出什麼樣子——他的衣服都是他媽特意從小商品市場批發回來的,清一色的格子衫和黑牛仔褲。
他把衣服拎到鼻子下聞了聞,一股子酸臭味,也不知道是髒了沒洗,還是洗了沒幹。他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算了,就這樣吧,看在他媽為他拾掇了幾件衣服的份上。倒不是他有多容易滿足,而是本來就沒什麼指望。
他提着衣服進卧室,又東一腳西一腳地把路障踢開,正好被從外面走進來的女人看到了。
那獨屬於他媽的尖利嗓音立即在這個狹小的空間沒炸開:“呀,你這小兔崽子,幹什麼吶?!活膩歪了是吧!”
他壓根兒沒把這話放在眼裏,晃了晃手上的衣服:“收拾行李。怎麼?你不用我收拾嗎?”
他媽正跪在地上,把剛才他踢過踩過的東西抱懷裏心疼着,頭也不回地吼道:“那趕緊收拾啊!這不都給你準備好了嗎?你個死兔崽子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呢?都給你退學了,還巴巴兒的跑過去,得虧沒要錢,否則看我怎麼打死你!快收拾!”
杜豫默不作聲地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大箱子,把地上的東西往箱子裏順,腦海里卻浮現出班主任惋惜的眼神。
“杜豫啊,你真的要退學嗎?你的成績一直不錯啊,就這麼退學了多可惜!你要是有什麼困難,和我說說,我幫你想辦法。”
“謝謝你,張老師。不過不用了,我媽不想讓我上了,我也只能說不想上了。”
他當時是這麼回答的,然後看着班主任臉上從震驚到不敢置信,再到憤怒的表情變化,心裏的陰鬱苦悶終於減輕了些,一種報復似的痛快油然而生。
張老師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不想讓孩子上學的母親,他偏要明晃晃地告訴對方:就是有!就是他的母親!就是這個自私又歹毒的女人!
他成功地在幾個任課老師面前,給女人潑了一桶洗不幹凈的髒水。因為他們要搬走了,女人不會有機會解釋。更何況,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她也懶得多費心思。
所以,他們每搬一次家,他都會這麼干,無所顧忌地給女人潑上一桶髒水,然後一走了之。
一次一次又一次,到現在,已經十五年了,他都快記不清他們已經搬了多少次家了。所以,他的身上多了一個小本子,小本子上記錄著他對女人的報復,也承載了他這十五年來為數不多的痛快。
第一次,是女人用凳子砸在他身上,他撐着幾乎散架的痛,跑到了女人情夫的家裏,向女主人打小報告。於是,女人被羞辱了,頂着滿身的臭雞蛋爛葉子抽了他一耳光。然後,他們連夜搬家了。
第二次,女人去情夫家裏當保姆,為了討好情夫家那個欺軟怕硬的小惡魔,把他推了出去,甚至手把手地教導小惡魔如何欺負他更好玩。於是,他偷了小惡魔的手機,拍下了女人偷情的畫面……然後,他們被掃地出門,女人再次抽了他一巴掌。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
到如今的第二十次……這次女人不會再抽他耳光了,因為她的情夫破產了,女人自然是想着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以防對方纏上來。
於是,杜豫在他十五歲的這一年裏,又搬家了。二十次搬家,越搬越差,這次也不例外——他們搬到了臭水溝的邊上。
臭水溝原本不叫臭水溝,它本人一條清澈見底的河,在當地人民堅持不懈地進行垃圾餵食后,終於黑化成了一條臭水溝,夜以繼日地熏陶着這片土地。
這些,都是杜豫聽東區當地的人們說的。
對此他沒什麼興趣,就是叫他住到垃圾堆里去,他也沒什麼意見。他的人生就是個垃圾場,堆砌了十五年的垃圾,垃圾和臭水溝——呵!絕配!
然而,有一天他眼裏的世界不一樣了,多了幾分脆弱而纖細的色彩——耀眼的白,純粹的黑,其中摻雜着一層淺淡的緋色,就這麼不經意間闖進了他的視野。
那或許是他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如此清晰的回憶。
天空一如既往陰沉沉的,自從他搬來堯都東區,對這片土地所有的記憶中,十天中有九天都是這樣的的天氣,這種彷彿獨屬於東區的天氣。
杜豫手裏拎着一個幾乎要被撐爆的黑色垃圾袋,垃圾袋裏也不知道塞了些什麼,即使口子扎得緊實,依然孜孜不倦地飄了一路的酸臭味兒。
杜豫倒像是毫無察覺似的,臉上笑呵呵的,嘴裏還哼着不知名的小調兒,碰上人了,也不管人家鼻子一抽,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照樣揮手打招呼。
知道人走遠了,才翻着白眼兒撇撇嘴,心裏暗罵:還不是那個糟老婆子吃的喝的全網垃圾桶里扔,現在拍拍屁股走人,讓我跑腿受罪。
他心裏罵罵咧咧,卻是不那麼討厭去那條臭水溝那裏。要說為什麼?模模糊糊的大概也只能歸結於“同質同源,臭味相投”吧。
然而,今天的這趟跑腿卻帶給他一份莫大的驚喜。
還沒有走到垃圾堆前面,他就看到垃圾堆挨着的臭水溝旁邊站了一個人,看身形應該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本以為這人應該也是來扔垃圾的,杜豫也就沒有多在意。卻不想,他都已經走過去把垃圾扔了,打算轉身回去了,那個人卻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一時好奇心起,順着對方的視線看過去,除了花草樹木就是一幢幢房子,要說特別之處,也就是比這邊漂亮了一點,有什麼好看的?
杜豫看了半天就看了個寂寞,忍不住走上前去,偏過頭去剛要問問這人到底在看什麼人間仙境,卻先被眼前的美景驚艷得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他就這麼獃獃地盯着人家看,一直看,一直看,看得忘了時間,忘了地點,甚至差點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張着一張嘴語無倫次。
“你到底再說些什麼?我是在問你叫什麼名字?”
直到聽到這聲夾雜着不耐煩的詢問,杜豫才猛地回過神來,立即正色回答:“杜豫!我叫杜豫!”他一回答完就後悔了,自己這聲音吼太大了!
果不其然,他看到眼前這人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瞬間就與自己拉開了距離,心裏更是懊惱到了極點。
說到底,其實就是顏狗的心理在作祟。
還不等他從這懊惱的情緒里跳出來,又聽到對面那個非常好聽的聲音問:“你一直看着我做什麼?”
“我、我不是……就是、你太好看了,真的特別好看!我、我想多看看!我、有打擾到你嗎?”
“你說呢?”清清冷冷的聲音飄過耳旁,帶來一陣微微的涼意。
杜豫挑了下眉,心想:這人長得是真好看啊!就是有些不太好說話啊!他主動湊上前去,笑眯眯地問道:“我都做過自我介紹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哎,你叫什麼呀?”
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傢伙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轉身就往回走,看起來似乎不太想搭理他。杜豫眼睜睜地看着他目不斜視地繞過他走過去了。
杜豫聳了聳肩,巴巴兒地跟了上去,即使對方和他沒有一丁半點的交流,看着對方清瘦的背影,他就是覺得莫名的開心,連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可是,很快這份少有的愉快心情就被潑了一盆冷水。只見前面走過來幾個人,原本說說笑笑和和氣氣的,一看到他前面那個小傢伙,臉上的笑容立刻出現了一絲怪異。
他們個個眼睛都滴溜溜地在小傢伙身上打轉,轉出了一種不懷好意的感覺。杜豫剛搬來沒多久,還沒把這一帶的人認全,只是對這幾個人有個大概的印象。
看着幾人流里流氣的衣着打扮,他心裏有些不安,立即趕上去,結果就被迫灌了滿耳的臭糞。
“倪南卿,今天怎麼有膽子出來了?是不是想我們了啊?”
“嘿,你們看,這個小娘炮還不搭理人呢!”
“就是啊!你個小兔兒爺,還敢沖我們甩臉子呢!”
“小白臉兒,哎你倒是說句話啊!啞巴了還是!”
一句一句惡臭不堪的話像刀子似的丟向中間的少年,杜豫卻覺得那些刀子是直戳自己的心窩子,什麼“小娘炮”、“小兔兒爺”、“小白臉”,這都是些什麼屁話!
杜豫下意識地向被圍在中間的少年看去,卻倏地愣住了——少年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依然是面對他時的平淡無痕,彷彿對周遭的羞辱早已習以為常。
不知怎麼的,想到這一點,杜豫的心裏好像突然被針扎了一下,感到莫名的不舒服,心裏堵得慌。他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情緒,甚至他現在沒心思去探尋這些情緒的來源。
因為,他看到那些垃圾已經逐漸朝少年逼了上去。杜豫來不及多想,直接沖了上去,打開那些人的手,將少年護在身後。
結果自然而易見,他們倆都挨了那些人的一通揍。等到“惡霸”盡興而歸,都散去了,杜豫剛鬆了一口氣,就被一把推開,踉蹌着跌坐在地上。
他頓時委屈得不行,瞪着少年問道:“我可是救了你呀,你怎麼反手推人呢?”
少年默默地盯着他,直看得他心裏發毛,等他快要忍不住了,又徑直離開了。杜豫坐在地上一頭霧水,眼看着少年就要走遠了,顧不上其他的,趕忙追上去。
他一邊跟在少年身後打轉,一邊嘰哩哇啦地找話題,也不管別人搭不搭理他,兀自說得還挺高興。
“哎,我剛剛聽見他們叫你名字了,你叫倪南卿對吧?”
“但是好像很少有男孩叫這個名字的啊,這三個字怎麼寫啊?”
“讓我猜猜看,是不是東南西北的南,青山綠水的青?我說你這名字也太像女孩子了吧!”
“既然我救了你,那我們就是朋友了。叫三個字……太生疏了,要不叫小青,不不不,太難聽了。還是叫小南?哎,這個好,就叫這個了!”
“小南,小南,小南……小南小南……哎你怎麼不理我啊?我都說了這麼多了,理理我唄!”
“你這個人有完沒完?”
“哎呀你……你回我了?”杜豫猝不及防聽到這聲回答,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卧槽,模樣長這麼好看,聲音居然還這麼好聽!
被這麼一驚,杜豫又愣在了當場,這傻不愣登的樣子又把倪南卿氣走了。
一見人走了,杜豫又急巴巴兒地追了上去。
從此以後,杜豫就自發地成為了倪南卿的尾巴,不論別人怎麼看他,怎麼說他,他自己從來都是樂在其中。
漸漸地,杜豫距離倪南卿越來越近,近到這個少年的過往一點一點展開在他面前。他才知道,原來他和他是一樣的。
他們都是蹚着泥沼前行的人,這條狹窄黑暗的小路上,是他們彼此留下的腳印,是黑夜中唯一清晰的痕迹。
所以,他們註定會相遇,也註定會走到一起。
杜豫注視着前方的背影,臉上終於不再是弔兒郎當的笑容,也不再是漫不經心的漠然。
第一次,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開懷地笑了。而且,他知道,今後這樣笑的機會,還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