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倪南卿篇
天空中陰雲蔽日,暗沉沉地壓在人們的頭頂上,彷彿隨時都要塌下來。連帶着連空氣也是灰濛濛的,不知道是霾還是這片污穢的土壤散發出的瘴氣。
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隨處可見的,除了垃圾還是垃圾。小路右邊是一排邊的老房子,風吹雨打,日晒雨淋,牆皮脫落了一層又一層,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天空下,似乎已經命不久矣。老房子正對着小路另一邊的樹林——由亂七八糟、雜七雜八的各種不知名樹木組成,形成了沿路一片的天然綠化。
此時正是盛夏時節,雖然這綠幽幽的樹林子招蚊引蟻的本事實在厲害,但是耐不住它是這片荒地上唯一的一抹綠色,住這兒的人們倒還有一兩分容忍之心。
年僅六歲的小南卿兩手提着四袋垃圾,往這條路西邊盡頭的垃圾堆走去。他雖有六歲,但是身量比起同齡孩子小了不是一點兩點,再加上四袋垃圾又大又重,他的小身板走得搖搖晃晃。
但是,小南卿顯然並不是那麼在意,他甚至臉上還掛着幾分笑容——一袋垃圾一塊五,四袋就是六塊錢;今天四個袋子裏都有廢酒瓶子,比平日裏更重,每袋就增加到兩塊五,也就是說他能得到十塊錢——這就是他賺錢的法子。
小南卿越想越高興,不禁哼起了小曲兒。這支曲子他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是又一次去鄰居家裏取垃圾時,聽到女主人哼出來哄孩子睡覺的。當時他一聽,就覺得心裏輕飄飄的、暖洋洋的,於是就記下了。
去垃圾堆的路很長、很遠,一路上又熱又曬,但他非常喜歡。他喜歡看路邊的林子,看那些他壓根兒說不出名字的樹木,看它們枯了榮,榮了枯,從不起眼的小苗兒長成鬱鬱蔥蔥的樣子;他還喜歡聽林子裏的聲音,有烏鴉,有麻雀,有青蛙,有蟬蟲……千奇百怪的聲音交匯在一起,流入耳中……那時,兒時的他還不知道有一個詞叫做“生機”,只是出於本能地去追尋那些自然的生命。
當然,這些都不是他喜歡去往西路盡頭的主要原因。
小南卿頂着一腦門兒的汗,將手上的垃圾用力甩到垃圾堆里去,然後抬起紅彤彤的小臉,氣喘吁吁地望着被一條臭水溝隔開的另一片天地——白牆紅瓦,矗立在花團錦簇之中——那些花五顏六色,他連見都沒見過,卻彷彿能聞到馥郁的芬芳,即使他們之間隔了那麼遠。
在那花紅柳綠、蜂飛蝶舞的景色映襯下,他覺得那邊的天空都彷彿變得明媚了,空氣中似乎流動着淡淡的金光,就好似太陽對那片土地明目張胆的偏愛一般。
小南卿怔怔地看着,看得兩眼眨都不眨,直到眼眶瞪得又癢又澀,眼裏漫上一層水霧,模糊了印在瞳孔中的乾淨而美好的畫面,他才終於捨得眨了眨眼睛。
可憐當時尚且年幼的他還不知道,在他眼中,那恍若仙境般醉人的景色,不過是水溝對面的人們眼裏再普通不過的一座小洋樓。
小南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彷彿永遠看不夠似的。但是,他再怎麼捨不得,也得回去了,因為快到飯點了,那個女人就要回來了。
一想到那個女人,他就擰起了兩道小細眉,白嫩的小臉也皺得跟個苦瓜似的。他又看了一眼對面的房子,狠狠地跺了跺腳,好似踩在了那個女人的身上,這才解氣地轉身回去了。
關於那個女人,他是一肚子的疑惑。有人說她是他的媽媽,有人說她是他的親戚,還有人說他就是那個女人撿回來消遣解悶兒的……總之眾說紛紜,越說越離譜,發酵成了大傢伙兒口口相傳的一個又一個劇本。到最後,都被女人一口噴散了。
根據女人的說法,他是她一個好友的孩子,那個好友曾經有恩於她,卻在生產後不幸去世。因念着對方那點兒恩情,所以女人才收養了他。可是倪南卿對此沒有半點兒記憶,追問女人時,女人只說他四歲時曾生了一場大病,高燒險些燒壞了腦袋,後來雖然病好了,對以前的記憶卻所剩無幾了。
對於這些說法,小南卿不知道該不該信,但是他沒有選擇,因為女人似乎並不想和他有過多的接觸,也不想和他有過多的交流。
當他回到家時,看到大門敞着,而他出門前明明鎖了門,鑰匙還掛在他的脖子上。他走進家裏一看,果然女人已經回來了。
她趴在吃飯用的小方桌上睡的正香,一張濃妝艷抹的臉上是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憔悴。在小南卿的記憶中,她總是這麼疲憊,彷彿那些神話故事裏被吸幹了精氣的人。
小南卿伸手推了推她,輕輕地說道:“芳姨,醒醒,要睡覺去卧室里睡吧,這樣睡醒過來會不舒服的。”
女人“嗚嗚”了幾聲,艱難地睜開眼睛,揉了一把困意盎然的臉,渾然不顧臉上堪比彩繪的艷妝,淡淡地問道:“是吃晚飯了嗎?”
“沒呢,我還沒做呢。”小南卿搖搖頭,“這幾天你胃不好,我們還是喝粥吧。”
他往灶台走過去,從蛇皮袋裏抓了把米,正要放水,被女人攔了下來。他不解地看過去,只見女人笑了笑,說道:“今天允許你休假一回,我來吧。給你做蔥油拌面,我特意跟人家學的。”
倪南卿見她躍躍欲試的樣子,把那句“您還是算了吧”給咽了回去,又想起上回辣死人的八寶粥,上上回齁死人的糖醋排骨,欲哭無淚地嘆了口氣。
半個小時后,在他的滿心期許下,在他的又一次僥倖中,女人果然沒有讓他失望。他不可思議地看着碗裏的……面!餅!倪南卿,他沉默了。
女人尷尬地笑了笑,揮舞着小手:“安啦安啦,沒變成有毒物質,還是能吃的。”倪南卿內心淚流滿面,卻還對女人扯出一抹安撫的微笑,不禁感慨了一下自己的善良。
他咬了一口麵餅,嚼的嘎嘣脆,不知情的怕是會以為他在嗑蠶豆呢。他看着女人那張掩映在昏黃的燈光下的臉,裝作隨意地問道:“你待會兒還出門啊?”
那一瞬間,他覺得女人的臉彷彿與身後門外的黑暗融為一體,沉浸在深水中,逐漸模糊了五官,變得空洞虛無。
“芳姨?”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
女人抬頭看他,五官又從黑暗中探出來,藉著昏暗暖黃的光拼湊出一個笑容:“嗯,我吃完就走了,生活費放在你枕頭下面了。晚上記得鎖好門,陌生人敲門別搭理。”
小南卿乖乖地點點頭,不再說話,腦袋埋在碗裏專心致志地啃麵餅,彷彿要啃出一點花兒來。他沒看見,女人望向他時複雜的目光,和伸出一半又猶豫而止的手。
等女人走後,高跟鞋的聲音徹底消失在夜色中,小南卿慢慢地抬起頭,溫暖的燈光灑在一張濕漉漉的小臉上,在地面上投映出一團小小的可憐的影子。
小南卿望着門外,想在那些聒噪的蟬鳴鳥啼聲中分辨出女人的高跟鞋聲,沒有,一丁點都沒有,只有那些惹人厭煩的亂七八糟的叫聲!
他不是不想請求女人留下來陪他,也並非沒有問過女人的去向。可是,每次一問到這些問題,女人就像是被拔了刺的刺蝟,看着他的眼神又凶又狠。甚至,他還在那雙眼眸中看到了熟悉的厭惡。
那種眼神,和那些圍着他罵他是小娘炮、小兔兒爺,還拿石頭丟他,向他吐口水的男孩子一模一樣。他不懂“小娘炮”、“小兔兒爺”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那種眼神讓他感到很冷、很痛,就如同鄰居里那個瘋瘋癲癲的阿姨把針扎進他手心時的感覺。
所以,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問了。他要乖一點,再乖一點,說不定這樣女人就會多喜歡他一點,就會陪他吃完每一頓只容納兩個人的飯,而不是像上次一樣,丟下一地凌亂的飯菜碗筷和蜷縮在桌角的他,匆匆離開了。
小南卿收回目光,上前把門關上鎖好,把啃了一半的麵餅就着水急急忙忙地啃完,然後跑進卧室,從枕頭下面翻出一疊錢,握緊貼着胸口。
這樣親密的距離,似乎讓小南卿感受到了一點女人身上的溫度,似乎能把自己的心跳聲傳遞進去,透過這點溫度,傳達給女人。
儘管,他知道女人一向習慣把錢放在她精緻的錢包中,她也從不會兩天背同一個包。但是,沒關係。包包再怎麼變化,都是女人的,都沾染上了她的氣息。
當天晚上,小南卿依舊是心口揣着女人給的錢睡着的。除了錢,他實在沒有其他和女人有關的東西可以伴隨他入夢。
他的兩隻小手交叉疊在一起,放在心口處,手心中攥着女人給的錢,枕頭下面是他幫鄰居倒垃圾所賺的錢。他要把芳姨給他的每一分錢都記到心裏,然後努力賺錢,還給芳姨。
他甚至都能想像得到,那時芳姨撫摸着他的腦袋,眼中露出驚喜的光芒,誇他聰明懂事的模樣。想到這些,他的整顆心都是暖的。
夜色逐漸沉澱下來,床上的身影小小一團,蜷縮在被子底下,似是夢到了什麼好東西,稚嫩的臉上還掛着一抹甜甜的笑。
稚子無辜,天真得可笑,年齡尚小,夢中卻有一派逍遙。
那是屬於他與心念之人的一派逍遙,是他夢中所望的以後,所盼的將來。
……
然而,沒有以後,也沒有將來,什麼都沒有了!
倪南卿獃獃地站在人群外面,眼前是鋪天蓋地的垃圾,耳邊是紛亂嘈雜的議論,鼻端是惡臭盈天的瘴氣,腳下是黏膩濕滑的污水。可是,他卻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聞不見了。
滿眼的猩紅,滿耳的憐憫,滿鼻的腐臭,那一瞬間,全都和漫天冰冷的暴雨、和腳下骯髒的土壤混雜在一起,揉出噁心怪誕的顏色,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
他彷彿看到,那些顏色逐漸扭曲成一個個醜陋古怪的笑容,張着血盆大口向他撲過來,撕咬着他的血肉,他的魂靈。他感受不到痛,只有無邊的冷,無邊的黑暗朝他壓過來。
黑暗中,一抹帶着些許尷尬、羞惱的笑逐漸忽隱忽現,在望向他的那一刻驟然褪色,化作虛無湮沒於黑海中。
直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手掌的溫熱寬厚刺透他冰冷的皮膚,瞬間喚回了他的意識。他下意識看去,是兩個警察,正攙扶着他,嚴肅的面孔上帶着幾分同情和擔憂。
同情?擔憂?他們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他們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他們憑什麼同情他?又憑什麼擔憂……他……
無名的憤怒暴躁頓時僵滯,以強硬的力量迫使他看向被兩名醫生抬着的擔架。那副擔架上蓋着一層白布,白布被暴雨淋濕了,無力地貼服着屍體的臉孔、身軀,漸漸地也染上了猩紅的顏色。
屍體?誰的屍體?……哦,他想起來了,是芳姨的屍體,是那個陪他、養他整整十三年的女人的屍體!這個女人,好端端的,怎麼就成了一具屍體?她明明前兩天還同他吃飯、說話,為什麼突然間就成了一具屍體?
倪南卿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冷,劇痛攀附着他,啃噬着他,他不顧兩個警察的勸慰、阻攔,掙扎着想上前看一眼,想確認一眼。但是,黑暗鎖住了他,將他拉入了萬劫不復的死水之中。
再次醒來時,他已經在醫院裏了,迎接他的是森白冷寂的房間和……女人的死訊。女人是死在病床上的,走得乾乾淨淨,死得無怨無尤。
原來女人被警察、醫生從垃圾堆中挖出來時,還有一息尚存,被緊急送往醫院后,硬是撐着最後一口氣拒絕了一切救助,只求幫她打理好身體,走得乾淨體面一些。
她對自己的遭遇閉口不提,令警察、醫生都無可奈何,只能順着她這個臨死之人的一點心意。
聽到這裏,倪南卿打斷了面前這個女警,問道:“那我呢?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話,讓你們轉告給我?有嗎?有嗎?”
他急切的追問換來了女警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同情憐憫的目光。沒有!這個答案有些冷,讓他不禁打了個哆嗦。那個女人……竟然沒有一星半點的話留給自己?就這麼乾脆利落地走了?那她最後一心求死的狀態……也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
後來……後來怎麼樣了呢?
倪南卿隱約記得,他出了醫院,他要回家……那條路那麼長,長得他都有些不認識了,以至於還撞到了不少人,他跟那些人道歉,和他們爭吵,甚至和他們打架……他終於回到了家,卻又冷又痛……他在警察的幫助下為女人舉辦了喪事,然後,然後……他抱着她的骨灰盒,他抱着她的芳姨,哭了整整一宿……
然後……他就成了一個人了……
在後來的歲月里,她時不時就會聽到一些流言蜚語,都是和女人有關的。那些人說,女人根本就不是做正經工作的,而是專門做富豪的情人,所以才總是穿金戴銀、濃妝艷抹的。而他,倪南卿則是那個富豪的私生子,是女人懷了他,想趁機上位。奈何人家不要,女人又不忍心殺死這條小生命,所以偷偷生下了他,又不敢告訴富豪,才假借好友之名。
起初聽到這些話時,倪南卿確實愣了一下,卻也沒有太大的波動,煞了那些人看好戲的心情。看着那些失望的面孔,他不禁好笑,又覺得十分無語。他想的不是女人和富豪的經歷,而是他們口中女人對那條小生命的不忍。
他想了又想,終究是覺得可笑,又覺得自己可悲。如果他真的是女人的孩子,如果女人真的心有不忍,那麼這份不忍也應該是放棄他,而不是生下他,給他這樣一個冷漠寡淡的人生。
他並非沒有懷疑過女人和自己的關係,兒時的那套說辭只適合於過去的自己,而在不斷流淌的時光中,就會逐漸褪色,顯得敷衍單薄。可是,女人對那套說辭堅信不疑,或許她所言是真,或許她自欺欺人,終於瞞過了自己。
直至她死亡,直至她在這個家的痕迹逐漸消散,直至她這個人在他的記憶逐漸模糊……
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是誰?他從哪裏來?他存在的理由是什麼?這些,都不重要了……
畢竟,歲月太苦,生命太薄,他一心向前走,哪裏又有餘力顧及其他?
直到他的出現。
看着那張傻乎乎的笑臉,他不禁心想:這個少年,會打破他對自我的桎梏嗎?
對此,他滿心期許,卻又躊躇彷徨。他龜縮原地,不敢前進半步,而他卻已經一襲風火,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