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滿門忠烈
大元帥府。
夜落長歌,幾盞幽幽之火亮起,曾經車馬迎逢的朱漆紅大門,眼下蕭條無比,數不清的落葉積到了腳掌高度,大片殘敗的蛛絲,灰塵將門頭諭旨親賜的金字牌匾掩埋的模糊不堪。
那一日,大將軍狼霄兵敗投降的風聲傳來之後,府中上下七十二口老幼賜白綾自剄,老百姓都說帝王家的愛,是博愛,兼濟天下,可誰又能知道其實,帝王家的恨,更加無情,自私。
當護國昭烈老夫人,喊出那句:
“英魂不死,滿門忠烈”弔死在中堂之後,每當夜深人靜,夜鶯啼哭之際,老一輩子人都說元帥府里時時會有這個聲音傳出,落在耳朵里振聾發聵。
狼煙踏着落葉,落葉沙沙作響,他直徑穿過門頭兩隻蔚然富貴的玉獅,停在元帥府前,當初這對獅子,乃天山白玉一體雕鑄成型,由千里之外崑崙關口運來,八十個鹽巴勞力,耗費三天三夜才送到元帥府門口。
神武大帝欽定的“卸甲石”原意是文官下馬,武將解劍。
那是何等的榮耀,狼家一十三代人,世受皇恩浩蕩,到了大元帥狼霄一代,已經算是登峰造極,封無可封的地步。
狼煙伸手扶着一隻玉獅尖利若橫刀的獠牙,他默然許久,五年不見,自然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可玉獅不會變老,彷彿依舊用它那對電光火石般的冷烈眸子兇悍的看着狼煙。
自他三歲那年,顫顫巍巍的握起一柄短刀開始,再到十三歲那年,披甲上陣,衝鋒殺敵……
此間,崢嶸歲月,彷彿歷歷在目,全都刻在了那對白玉獅子上。
猛然間,他想起了一個聲音,厚重且滄桑,道:
煙兒,為父讓你記住,狼家男兒只有戰死的,沒有嚇死的……
狼煙兩道如水的眼眸,赫然激射出無限怒怨之色,他漸漸緊抿的嘴角慢慢顯現出一道恨意,手中一雙鐵拳,握實的“咯咯”作響。
此刻,那隻偉岸如泰山絕頂的身影,五年來如同夢魘一般,細數出現在眼前,揮之不去。
娘子屯一戰,自己一馬當先,斬下敵將數十人,卻被合為在鬍子三萬長刀快馬之下,儘管,自己身中數箭,卻仍然屹立不倒,正當長槍劃破一隻虯髯大汗的血色之間,冷眸里驚鴻一瞥……
那道被譽為長寧統帥,被自己視為大漠英雄的偉岸身影赫然跪倒敵軍統帥蕭炎面前,當他放下長槍,卸下重甲的那一刻,自己徹底驚呆了。
刀鋒割破血肉彷彿不疼,箭頭刺進血脈毫無知覺,若不是齊當國率領眾將士前來援救,自己早已經倒在了屍山血海當中。
回憶里,狼霄那張哀默大於心死的臉龐,依舊出現在自己腦海當中,毫無血色,曾經的猛虎,變成了一條待殺的綿羊……
為什麼!
狼煙臉上慍怒之色越來越烈,眼眸當中兩道殺意與恨意迸發齊出的冷眸彷彿舉世長刀。
“喝”
一聲怒吼之下,重拳深深的砸向了面前的一隻白玉獅子,玉獅一陣“咿呀”之後,竟被他一拳擊碎,半隻獅首赫然崩裂,碎玉四濺,只留下狼煙拳頭上的滴滴殷紅血漬。
此刻,男人憤恨的身軀,漸漸從顫抖中慢慢恢復了平靜,他烈烈的喘動着粗氣,只有那顆心還在兀自跳動不停。
他不再停留,幾步上前,落在大門前,兩張都護府親封的御印封條上“叛國投敵”四個大字,竟尤為刺眼。
按照長寧律法,元帥府早就成了禁地,沒有陛下特許,任何人不得入內。
可是,這個男人是狼煙,一匹真真正正的大漠蒼狼,聖旨能掌控凡人,卻控制不了蒼狼。他狠狠的扯下封條,雙掌左右合力,隨着一陣沉悶作響的咿呀之聲過後。
那扇曾經讓他無比熟悉,眼下又無比陌生的大門,五年後第一次打開。
轟!
門房落在白牆上,驚起灰塵無數,落下血色一點。
狼煙快步踏入石階,直徑向里走去。此刻,原本雞犬相聞,兵勇操練,奴婢之聲嘈雜的練兵場上,冷淡無聲,只有稀稀落落幾隻蛐蟲還在不知死的鳴着。
中堂之上,那副高懸明鏡的匾額里“齋庄中正”四個大字清晰可見,只是,沒有了以往的歡聲笑語,耳鬢廝磨,留下七十三條打結的白綾,隨風飄蕩,此刻,地上幾灘黑墨痕迹落在狼煙的眼睛裏。
他曉得,那是乾涸的血,是他們狼家七十二口人的心頭熱血。
狼煙看的心驚肉跳,眼眶發澀,自己完全可以想像到,那一日,滿門賜死的慘烈場景,他不敢再去想,沉沉的閉上了眼睛,身形一轉,往東廂房走去。
夜沉如水,柱影搖曳,每一次西風吹過的“嘩嘩”作響聲后,恍若狼家滿門忠烈的冤魂作祟。
這是一間富麗堂皇的正室,推開門襟后,現在,已經空無一物,那些名人字畫,珍奇古玩,早被收納國庫之中,充當軍餉。
狼煙不曾有半點可惜,哀嘆之色,反而,當他掃過大廳,落在床頭那件橫紋梨花木質刀架上時,楞了好久,只見,原本應該放有三柄長刀的架子上,現在居然也是空空蕩蕩。
一柄細雨,一柄追風,一柄狂浪……
狼煙失落,彷彿戰場上痛失血肉徹骨的左膀右臂,他抿了抿苦澀的嘴角,走到一側紅木大床下,伏低身子,伸手探入黑暗中摸索,不用一會,他彷彿摸到了一隻藤條打造的盒子。
狼煙臉上終於露出久違的笑意,單手用力,將那隻騰盒拖出,高揚無數塵埃,青年只是皺起眉頭深深屏住氣息。
當他打開盒子的一瞬,一條嶄新如初的烏黑皮甲顯在他的面前,皮甲共有七件,分別是護胸,護腿,護膝,乃當年,自己斬殺南越王勾乙,由越國大內所得。材質堅韌,水火不侵,刀槍不入,乃傳說中上古三千越甲滅吳時,所穿戴之物。
狼煙褪去自己一身囚服,露出雪白健碩的肌肉,此間,手指拂過胸腱下數道猙獰,可怖的刀口長疤,直到他摸上自己右側胸腔下的一處凹陷肌肉時。
狼煙深促的眉宇間,赫然一凜,那是當年蕭炎手底下第一猛將兀突骨的長槍所刺,槍頭直徑穿過了後背,血流如注,痛徹心扉,可那員驍將做夢也想不到,他面對的狼煙,竟然是個瘋到不怕死的男人。
長弓脫手,狼煙有刀,為了防止兀突骨逃脫,他竟然伸手直徑握住了強身,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頂上長槍,縱馬前行,狂狼如疾風閃電般出手,一刀斬下,刀鋒直徑從眉宇斬落至嘴角,兀突骨大嚎,五官不分,血流滿面。
正當,狼煙準備提刀再殺之際,鬍子援軍赫然殺出,兀突骨得逃……
“是一員猛將!”
狼煙淡淡自語道,他手扶着那處凹陷,肋骨斷裂,那場大戰三日之後,若非鬼醫平一指全力施救,自己恐怕早已經被那截斷入腹腔的肋骨,刺穿脾臟而死。
狼煙重新穿戴好黑色皮甲,此刻,整個人如獲新生,站在冷冷月光下,那道身姿挺拔,青年不凡。
狼煙伸手撫過皮甲腰肌,光滑如玉的盔甲表面此刻,有了一處空蕩,狼煙面色如雪,雙目似電,他知道,曾經的這裏,應該還有一塊軍章,九龍交匯,龍騰虎嘯。
那是千牛龍武上將軍的軍章,此刻,應該尚在陛下手中把玩,不知老爺子可否厭倦……
他滿意的點了點頭,也不曉得那抹微笑是露給誰看,是月色長嘯的西風,還是滿屋忠烈的冤魂。
就在自己關上門的那一刻,狼煙費勁心機,終於翻遍帥府大小角落,搜羅出一柄生鏽短刀,此刻,廚房裏的用水五年時光無人擔落,早已經乾涸。
狼煙只得靜蹲在大堂外的假山魚池旁用度,看着那微微發酸的一攤死水,狼煙手中的短刀漸漸停落,聽說,當年自己的兩位婢女哭嚎着不肯自盡,就是被兩條冷血無情的大內侍衛,溺死在這片魚池當中。
絡腮鬍子隨着短刀銹跡刀鋒一點點的掛落,狼煙臉上漸漸露出了白皙蔥鬱的肌膚,倘若,那兩隻煩人聒噪的丫頭還在,恐怕,此刻便有七百種“咯咯”嗤笑的無良表情,調笑起自家上將軍,道:
“主子,原來還是俊秀後生,這番細皮嫩肉的白臉書生模樣,可叫外頭的大閨女動心,恨不得撲上去吃了……”
想到此處,狼煙無端的自嘲一笑,他望着碧綠死水,彷彿那蕩漾水波漣漪之下,露出兩張清秀的可人笑臉兒來。
“丫頭,主子對不起你……”
狼煙起身,手中短刀滑落,跌入碧水之中,打破了那道幻想,他重新整理好亂髮,緊系一條紅繩吊好,黑甲白面,身形如狼,當年不可一世的少年英雄,如今,退去血色,縱然長刀不在,英武不復,卻絲毫不減梟雄本色。
帥府極大,千轉百回,狼煙卻極為熟悉,那些少年時爛熟於胸的走廊畫壁,亭台樓閣,一一數去,直至來到末尾的一方偏殿。
此刻,夜如夢魘,月色不復,高聳入雲的詞牌樓子裏,驚現兩道漆黑如墨的大字:
祠堂。
又是一陣西風蕭瑟,隱隱只見,落在青年耳旁中,金戈鐵馬,聲聲咆哮:
英魂不死,滿門忠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