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見微知著
邵映寒繪聲繪色地講完虞大哥的經歷,竟是講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仿若身臨其境一般,還牽出了十幾年前那麼多不為人知的秘辛,只聽得暖夕怔怔入神,半晌,才長出了一口氣,緩過神來,說:“所以,你便來了泉州?為的是尋訪那個南蠻?”
映寒點點頭,小臉已然激動得粉嫩發光,眼神炯炯:“可不是,十年尋訪,現如今,功夫不負有心人,虞大哥終於帶來這麼確鑿的消息……而且,那群海盜,竟是為了救我父親才將他掠走,說不定,說不定,我父親,現下還活在這世間某個角落!暖夕姐,如果換了是你,可忍得住不來?”
暖夕滿目溫柔:“那自然是忍不住,必須得來。”轉念一想,又說:“可是泉州雖不大,人卻不少,你單身一人,卻又如何去找這個南蠻?那豈不是大海撈針?為何不叫我幫忙?咱們廣寒門,在這泉州,耳目眾多……”
映寒低下頭去,說:“這畢竟是映寒的私事,趁着師父閉關,虞大哥放下那麼繁忙的門內事宜,替我走這一遭,映寒已經是,心中有愧了。若還再興師動眾,萬一,萬一……竹籃打水,豈不是對不住師父。”
暖夕哼笑:“你此時倒客氣起來了。”
映寒訕訕一笑,居然用手絞着衣襟說:“那倒不是客氣,我自有我的法子,所以,您看,我一找到那南蠻,可不是立即來尋您幫忙了?”
暖夕倒吸一口涼氣,猛然醒覺:“昨晚那喝花酒的四人之中,倒有一個南蠻子。難道……”
映寒狠狠點頭道:“對,就是他。我本想着,趁着彈琴的功夫,離得近些,多打探些消息,誰知道,與他同行的人,卻吝得那般令人生厭!我,我卻是沒忍住……白白浪費了機會……還,還累的您得親自出面打點。”
映寒想起昨天那滿身邪氣的玄衣青年,看着也不比自己年長多少,卻一身風霜刀劍,倒像是全天下所有人都欠他的一般。他若心裏不暢快,必得叫他人比他還難過。真是令人厭惡。
暖夕不以為意地笑了:“那倒不妨事。江湖不比商場,你雖然頭腦清晰,見多識廣,在你外祖家,也是殺伐決斷拿主意習慣了。但這江湖的規矩,你還不懂……”
“那還不是因為師父太嬌慣我,而你們又太護着我!”映寒吐吐舌頭,一副小兒女的憨態。
暖夕但笑不語,這江湖險惡,這機靈聰慧的少門主,花一樣的年紀,如非必要,誰捨得讓她真的以身涉險。
她拉着映寒重新促膝坐下,又問:“你且說說,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南蠻的?你的法子是什麼?”
映寒驕傲地一笑,說:“虞大哥既得知了這南蠻子,就找了個畫師,按照老漢形容,畫了那南蠻子的相貌。在蘇門答臘海港,按圖索驥,連着打聽了多日,也真讓他打聽了一些眉目出來。原來這南蠻子確實是要來泉州,可是那個季節,正吹東北季風,因此咱們大明的海師,選在了這個時候出使西洋,商船也都是向著西南出發的朝貢回國船隻,跟着三寶太監的艦隊做生意,圖個便利安全。若想坐那商船前來大明,必得等到五月之後,最好是六月之初,那時西風東漸,來大明的船隻很多。那南蠻找了幾日,都沒有商船一時三刻能帶他來泉州,後來也不再來這海港了。”
“虞大哥心想那便也不用着急。既尋得了我父親的消息,他也不去什麼三寶太監的船隊了,又可憐那個老人家,與我父親頗有淵源,就扮作了大明來南洋採買的商賈,將那老漢扮作隨身夥計,向西出發,想着不如趁着這段時間,四下打探,只盼鴻毛泥爪,能再到些我父親後來的線索。因此上,又耽擱了三個月。”
“及至六月初,虞大哥才又和那老漢回到了蘇門答臘。虞大哥就與那老漢商量,說是可讓咱們廣寒門想辦法,幫他做個身份文書,帶他回大明。這個年紀,落葉歸根吧。卻不成想,有一天虞大哥出門辦事回來,那老漢卻走掉了,只留了簡單的書信,說是自己近鄉情怯,與其回去傷心,不如就客死異鄉。隱姓埋名的活着,在哪裏都是一樣。這幾個月倒多虧虞大哥照顧,過了十年來最舒坦的日子,也是值了。”
暖夕聽到這,不由嘆了口氣,感嘆人的命,天註定。這老水手,其實本也是個正直不阿的人,前半生勤勉度日,誰曾料到後半輩子,因為這樣的意外,竟活得如此狼狽。暖夕見過多少人,深知做鬼做久了的人,更害怕做回人。
卻聽映寒接著說:“虞大哥也知道勉強不得,就由他去了,只遺憾沒有給他些銀兩度日。虞大哥便在蘇門答臘港又耽擱了十來日,盼着能撞見那南蠻子。直到有一日,碰上了個專門跟船家打交道的人。那人告訴他,他找的那個南蠻子,五月底便買了條新船,說是要去大明做香料生意,招攬了船工,在虞大哥到達蘇門答臘前,就出發前往大明了。還說那蠻子分外奇怪,別人招船工,都多招揚帆掌舵海上經驗豐富的,他卻只招燒火做飯的,還竟要初次出海的。這麼與眾不同,他才記得。”
暖夕的眉頭緊皺了起來。
只聽映寒又說:“我因為知道了這些,因此,一到泉州,我別的地方都沒去,就直奔了……”
“海港?”暖夕接口。
映寒諱莫如深地搖搖頭,說:“不,市舶司。”
暖夕一怔,下意識地問:“卻是為何?”
映寒鬼鬼地一笑,說:“我分析着,那個蠻子,既買得起新船,為何年初他着急前來,卻不買船,只想着搭船?必是有緣故要隱瞞身份掩人耳目,混進泉州城裏來。五六月份來大明的商船多了,他自然可以坦然裝作商旅前來,摻在眾多洋人商賈之間,才不顯眼。只是要進這泉州城,卻必須得握有通關文牒,而每份通關文書市舶司都會登記在冊,因此這出入境所里,一定留有蛛絲馬跡。與其去海港大海撈針,不如去市舶司釜底抽薪。”
暖夕掩口點了一下映寒的頭:“你個鬼機靈。”
映寒摸了摸額角,也笑了:“我們楊家與這市舶司的交情,您是知道的。我只說我是楊家的少爺楊廷疏,又使了點小錢,那入境所的紀錄就拿在了我面前,隨我看個夠,還有人好茶好水的伺候。”
“我認真看了一上午,只撿那五月到六月的紀錄細瞧,果然被我看出了端倪。你道是為何?”映寒眨巴着大眼睛,問。
暖夕俏臉微沉說:“臭丫頭,你倒考起我來了,可是那人名字古怪?特別顯眼?”
映寒樂了:“恰恰相反,那人名字一點都不顯眼。我看出的卻是那紀錄背後的古怪。”
原來那市舶司每發放一份通關文牒,必要做詳細紀錄:除了姓名,祖籍,相貌基礎特徵,還要寫明出發海港,到達海港,來泉州入住哪裏,來大明所辦事由,如是來經商的,還要明確登記所售貨物種類,和停留時間。不一而足。
這些紀錄里,卻有一條引起了邵映寒的注意。
那條記錄的人姓名叫:洽楞巴鐸,這本是一個常見的蘇門答臘名字,相貌基本特徵里,只說此人身高五尺八寸,膚色炭黑,南洋人個頭矮小,也很常見。只是,格外有個標註,說此人右耳殘缺。映寒馬上就警惕了起來。
再往下細看,映寒就更覺得不對了,原來這人來大明的事由竟是買賣貴重絲綢的,所攜貨物,是南洋香料。
這可不是撞在了映寒的專長上。
絲綢因為是每年官方朝貢的大宗貨物,完成官方坐派任務便佔據了各家機戶綢坊產量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尤其是那尋找百姓穿不得的貴重絲綢,如雲錦,妝花緞和刀羅,每年的百分之九十都得上繳織染局統一規劃。流落在走私生意市場上的那是少之又少,每年都只賣給熟客,還需提前一年訂貨。
映寒幫助織染局和蘇州會館籌劃行會內的坐派任務,因此對每年各家綢坊的產能和布匹分配都了如指掌,也對那些提前訂貨的海外熟客和訂單爛熟於胸,卻從沒見過這個洽楞巴鐸。
再者,由於這貴重絲綢如此金貴,行業內早有不成文的規矩,必得用白銀交易,貨金兩訖,絕不賒賬,更不會以物易物。其他的低等絲麻,確實有那洋人,自海外運來香料,等價交換,或者將香料賣了,周轉出銀兩再來交易。只是但凡訂下了這貴重綾羅的,都怕慢的一步就被人截胡了,所以必然都是懷揣真金白銀,早早趕來,哪還有這樣帶着滿船香料來換的道理?
映寒看到這裏,已是心下雪亮,趕忙記下了這人在城內的地址。
暖夕聽到此,已是全然明白了,以手扶胸道:“這真的是老天幫忙,這人如果是來買茶葉的,只怕你還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來。”
映寒哈哈地笑了:“也許沒這麼快就能找到,但卻也別想蒙過我,只不過多花點時間罷了。”
暖夕見兩人光顧說話,茶都涼了,便叫人重新上茶,復又坐下,說:“你既找到了這個人,怎麼昨晚又急急地跑過來扮作琴娘?你怎麼知道這人昨晚是要來我這寂照庵?”
映寒調皮地嘆口氣說:“暖夕姐,你怎麼這樣難搞,思慮如此周密,什麼都瞞不過你……不愧是我師父親選的流花樓主。”
“你卻少拍我馬屁,”暖夕施施然道:“咱們這廣寒門,三教九流,什麼人沒有。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能人多了去了。我這流花樓,不過是收留貧苦無依的女子,自食其力的場所。那些男子,走在外面個個道貌岸然,脫了衣服,卻多的是衣冠禽獸。只當我們這些女子如寵物牲口,錦繡枕頭一般,根本不提防。只有門主,慧眼識珠,認得我們其實是一眾女中豪傑,幫着收集信息,打探消息,最是適合不過。”
映寒忙道:“是是,暖夕姐,你這八面玲瓏,見多識廣,閱人無數,那些臭男人,都有眼無珠,只有虞大哥和我師父,那是打心底里敬你重你……”
暖夕看着映寒一臉嬉皮笑臉提起那虞大哥,不由得輕聲一嗔:“你個丫頭,找我撕你的嘴么?你不要以為我忘了,待會兒還要審你那白衣官人諸葛大人呢!”
一提那白衣官人,映寒立馬呆住了,立刻臉頰緋紅,低下頭去。
昨夜,於那醉人月色之下,諸葛雲亭緩步上前,親切自然地喚了一聲:“邵姑娘”。卻如五雷轟頂,直劈掉了邵映寒半條魂魄。
待得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是如中了魔咒一般,已跟在諸葛雲亭身後行了半條街。她這才恍恍惚惚地記起,剛才離開時,雲亭似與站在寂照庵門前的暖夕說了幾句話,暖夕姐點點頭,便由得她半夢半醒夢遊一般跟着這諸葛雲亭走了。
諸葛雲亭施施然走在前面,步履不急不緩,高瘦的背影挺拔穩健,端的讓人放心。而他的那個隨從,則遠遠跟在後面二十幾步遠的地方,左顧右盼,也不接近。
及至快要走到那河清巷口了,這諸葛大人才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一臉溫和,眼睛卻如深不見底的海淵,幽黑中有波光閃動,低聲道:“這便到了,你一個人回去,可是方便?”
映寒有氣無力,下意識地回:“有什麼不方便,吳伯父只當我早睡下了,我翻/牆便是。”
那諸葛雲亭失笑道:“我看你,對牆頭是比對大門,熟悉得多了。”
映寒這才敢抬起頭來,看着月光下諸葛雲亭俊秀的臉,高挺的鼻樑在他臉上撒下陰影,多了一絲柔和朦朧。
映寒終於鼓起勇氣,問出憋了一路的問題:“你,你怎麼猜出來的?我,我自認隱瞞得很好,聲調,裝束和走路的姿勢都十分注意。你卻如何知道,我就是那夜的夜行人,夜行人就是楊小弟,楊小弟就是我,而我,姓邵?”
這一連串的我是誰,誰是我,若是旁人聽了,當場就得入墜迷霧,頭昏腦脹。
只見諸葛雲亭微微一笑,嘴唇彎成了好看而意味深長的弧度,說:“邵姑娘,你熏得是什麼香,這麼與眾不同……”
這一下,晴天霹靂,映寒頓時恍然大悟。
看着諸葛雲亭還好整以暇,星目含笑地望着她,映寒半垂下嫀首,月光下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頸,囁噥着道:“那香,確實不是普通的香,是我從小熏慣了的,名叫霽月散。”
原來,映寒日常所用的熏香,是她師父特別為她獨家調製的,且用料極其珍貴,世間少有。先得用南洋百年沉香樹脂熬煉九重,得一點丁子香,作為基調,再輔以當年冬天嶺南梅花蕊上凝結的雪晶調製,取關外雪蓮之花整株花/徑,卻棄花不用,只取那花蒂之下與花託交接處將出未出的嫩蕊,在望月之日,至於竹林松濤深處陰乾,之後碾碎,混入香中。因此香受天地精華,承晨昏四季,焚之如天光清明,可除梅潮煩瘴,故而得名霽月散。
由於這霽月散特別提神醒腦,明目警思,所以映寒每遇思慮之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在香爐里焚上一隻,時日久了,竟將她的周身衣物,甚至發梢肌膚都沁染出了這股香氣。只是這香氣極是清幽,旁人都不曾注意,誰料到,遇到這個心思縝密的諸葛大人,這香氣卻出賣了她。雲亭竟然只憑着這麼點人人都會忽略的蛛絲馬跡,就斷定,近日遇到的三個人,不論性別身份,其實都是一個人。
雲亭悠然道:“原來這香,叫霽月散。真是名不虛傳,果然有撥雲見月的神奇功效。”
映寒恨恨地抬起頭,突然發現,這個號稱謙謙君子的諸葛大人,不知為何專愛開她的玩笑,好像很享受揶揄打趣她的過程,竟是一肚子孩童心性。
她好勝心起,說:“你的鼻子倒是好使,卻又怎麼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旁人都不知道楊家的邵小姐。你怎麼斷定就是我?”
雲亭但笑不語,又垂下了眼瞼,幽亮的眼眸從濃密的睫毛后深深地打量着邵映寒,竟看得她又心慌起來,只覺得自己在這諸葛大人面前,像個水晶人,什麼玲瓏心思都藏不住。
只見雲亭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色,說:“今天已經晚了,你不可久留,趕緊回去歇息吧,我明日午後再來拜訪。”
這一句說的,那是篤定堅決,絲毫沒有允許映寒反對的意思。
邵映寒看着他轉身便走,不由得愣在當場。這個人自說自話,明日竟還要再來。可當她是個正經姑娘家嗎?她什麼時候邀請他了?
映寒站在原地,看着諸葛雲亭頭也不回越走越遠的背影,突然對着那挺拔俊逸的身姿吐了吐舌頭,心想,你要來便來嗎?本姑娘卻偏不在原地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