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深夜行刺

第十四章 深夜行刺

虞顯南見這老漢終於說到了三下南洋的事,心下甚喜,又招手叫上了一壺酒,問道:“三下南洋的事情,不是發生在那錫蘭山國嗎?怎的卻與這三佛齊屠港有什麼關係?”

那老漢已然喝的微醺了,卻依然警覺地抬眼看向虞顯南:“於三兄弟,我看你不似一般船工,怎的竟然錫蘭山國的事情都知道?”

“老丈,您此言差亦,三寶太監於錫蘭山國一戰成名,是咱們大明各地茶館裏,說書先生最愛講的橋段。大明朝上上下下,誰人不知?”虞顯南坦然地說。

那老水手抬起頭來,看着遠處,目光茫然:“怎麼竟是世人皆知嗎?唉,我這飄零海外十年,故土的事情,卻全然不知了……”

虞顯南也吃驚道:“您這十年之間,竟從沒回過大明嗎?”

那老漢低下頭,說:“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抬頭看了看虞顯南,又說:“也不知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活着回去。就這麼老死異鄉,也是有的。到那時,不過是被人當作乞丐,一張草席一卷,扔去問狗罷了。”

說到這裏,老漢眼眶發紅:“可是,可是我這心裏憋屈啊。有件事在我心裏埋了十年了。前些年,是不敢跟別人說。這些年,卻沒人聽我說了。於三兄弟,你我一見如故,我,我今日就毫不相瞞,講給你聽罷。”

原來,永樂七年,三寶太監艦隊第三次出使西洋之時,這老水手已年過四十。那是他最後一次出洋,本來回國后,就要退役。他武藝不高,也不鑽營,本是個毫無抱負的本分之人。因此,雖然出身巢湖,一生軍旅,到了快退役的時候,也只當了一個小小的協長,薄有積蓄,連媳婦兒都還沒討。

因為臨近退役,因此到第三次出洋時,他在那三寶太監的寶船之上,並不負責操帆掌舵,唯一的任務,是給寶船上的官員當護衛。

虞顯南聽到這裏,欣喜過望,再也按捺不住,不由得問:“老漢,你既負責官員安全,可還記得,三下南洋之時,那船上,可有一個姓邵的禮部郎中?”

那老漢聽到這個問題,如遭雷敕一般,瞪大了眼睛看着虞顯南,說:“你,你要打聽的便是此人?!”

“是是是。”虞顯南一疊連聲地說:“那位邵大人,於我父親有恩,他,他那次出洋之後再沒回來。我父親,感恩於他,因此囑咐我,此次出洋打工,一定要幫忙探詢。只說恩人失蹤,就算是故去了,也,也要找到他的埋身之所,好好祭拜一番。“

那老漢長嘆一聲,居然激動地緊緊一把握住了虞顯南的手,說:“那邵大人,我自是記得。若不是他出面相救,只怕我,我現下早已化作灰了。我要跟你講的這件事,正是與他有關。沒想到,你是他故人之子,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今日讓我碰上了你!“

虞顯南激動得臉都變色了,說:“是是,您說。“

這老漢說:“那第三次出洋,於我們艦隊,本來已是輕車熟路,一路都很順遂,不成想到了錫蘭山國,卻出了事。“

那錫蘭山國,是位於天竺東南茫茫大海上的一個島國,島中有一山名曰錫蘭,因此得國名。因為靠近天竺,本是個著名的佛國。佛教即是國教,那全國百姓也都是虔誠禮佛的善男信女,境內大大小小的廟宇不下千餘所,俱是香火鼎盛。因此艦隊行至此處,並沒有特別防備,一來大明佛道並重,當今皇上和三寶太監本人,都是佛教徒。三寶太監所到之處,都會立經碑,拜佛祖,特別是在錫蘭山國還捐資修建廟宇,整個南洋無人不知。二來,信佛的國家,大都開化有理,兼容並蓄,法度健全,不似那些拜山野萬物為神的蠻夷之國,說不準會發生什麼意外。

選擇這錫蘭山國也是因為如此,想讓一路辛勞的海軍將士,休養幾日。

卻不料,停靠的第二晚,便出了事。

那天晚上,正是朔月之日,夜黑風高。丑時一過,船上的守衛便要換崗了,當時,正好輪到這老水手所率的二十五人協隊值崗。丑寅交替,正是每日人的身體和精神最迷濛渙散之時。這老水手打足了精神,將其他兵士安排到崗,自己便閣上樓下的巡視起來。

走到那隨行各部官員住的二層樓閣,卻見那邵重鈞邵大人的艙房裏還亮着燈光。這邵大人一路行來,都對他們尊禮有加,從不拿他們這些將士當粗人下人看待,因此,他們這些兵將也都對這邵大人格外上心。

這老水手見這麼晚還亮着燈,不由得走過去,關切地敲了敲門,低聲說:“邵大人,已經這麼晚了,早點歇息吧……”

話音未落,老水手卻聽得背後輕輕地發出咔嚓一聲。他經驗豐富,知道是有人登上了二樓甲板。

這老水手當時已經年過四十,身子骨已不如年輕時矯健,雖然警覺,但剛剛轉身,還未站定身形,就見眼前迎面撲來一個黑影,他連忙抽刀阻擋,沒料到這個黑影身形靈敏快捷,竟似猿猴一般騰起,一腳當胸揣過來,竟將他踹翻在地,身子壓在了刀上,根本來不及再度拔刀。眼見那猿猴一般的人,矮小枯瘦,身穿黑色水靠,頭戴鯊魚皮的帽子,只露出一張黑黢黢的南洋蠻子的臉,手握一把彎刀,目光兇狠,期身而上,一刀揮下,直取要害。老水手眼睛一閉,心裏只想着:我命休矣。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那黑衣夜行人身側的艙門卻突然被大力推開,竟將那人撞飛了開去。老水手抬眼一看,從艙內開門救他的人,正是那還沒有歇息的邵大人。那邵大人開門之間撞飛了刺客,一隻手依然扶在門上,另一隻手上卻握着一把防身的匕首,沖老水手低喝道:“還愣着做什麼?”

老水手剛剛在鬼門關邊走了一遭,被這一喝驚醒,魂魄入體,心下大怒。想自己,堂堂巢湖水師後代,想不到陰溝裏翻船,竟然被一個南蠻子踢翻在地,還差點兒交代了性命,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抽刀便向那蠻子砍去。

眼見這一砍就要得手,卻突然有一個瘦小身影從下面一層嗖地飛上了這層甲板,擋在那南蠻子身前,不要命似的一邊用手中一根鐵棒格向了落下的刀鋒,凄厲一聲,崩出了火花,竟把軍刀的鋒刃崩開了一個豁口,

這下,卻變成了以一抵二的局面。老水手也顧不得要驚擾到各位官員休息,高聲喝道:“什麼人?膽敢夜闖寶船,行刺大明舟師?!”

那兩人怎不知他出聲喝斥,實則是在求援。

那後來的瘦小身影,也是一身水靠,卻矇著臉,嘿嘿一樂,說:“你叫也沒用,你那些屬下,都已經昏的昏,倒的倒,死的死了……”說的,竟是正宗的大明官話,只是聲音稚嫩,聽起來這瘦小蒙面刺客,還只是個半大小子。

老水手心下一沉,知他所言非虛。

大明水軍,訓練有素,若不是被人暗中偷襲,怎能讓兩個刺客都上到了二層甲板,還沒有半個官兵出現?

老水手,橫刀擋在胸前,謹防這兩人出招,又伸出另一隻手,想護那身後的邵大人周全。

那南蠻子此時也站了起來,揉着左肩,竟是被那一撞脫了臼,暫廢了一隻手臂。但見他目光陰毒刁冷,嘴裏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話。

那蒙面少年也嘰里咕嚕回了他兩句。

老水手心裏不明所以,不想,背後的邵大人卻說話了,聲音出乎意料地沉穩鎮定:“唉,怎麼,你們居然痴心妄想,意欲行刺三寶太監嗎?”

蒙面少年一愣,眼神詫異:“你聽得懂我們的話?”

邵大人點點頭,卻問:“你們是受何人指使?大明寶船是什麼地方,來的容易,去的難。指使你們的人竟是派你們來送死的不成?”

這兩句話,聲量不高,簡單有力,正是攻心拖延之計。

那蒙面少年又嘿嘿一樂,彷彿看透了這邵大人的心思,說:“大叔,你莫要拖延時間了。你想把我們拖在這裏,等着甲板下的水軍來支援嗎?我們也明人不說暗話,我們就是這錫蘭山國的國王派來的。”

看他們一身夜行水靠,還滴滴答答地沒有全乾,顯見是深夜鳧水而來,居然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明人”……若不是眼下情形太過危急,老水手簡直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眼睛咕嚕嚕地一轉,又道:“不如,你們便將三寶太監的艙房位置告訴我們吧,與人方便也是於己方便。你們若是告訴我,我們這就去尋那正主兒,也不來為難你倆。”

老水手瞠目結舌,這少年頑憊不堪,竟然當場做起買賣了。

老水手心下大怒,低聲大喝:“做你媽的千秋美夢!你們偷襲我大明寶船,還想全身而退么?看我一刀!”

說著,蹂身而上,竟顧不得自己是以寡敵眾了。他算準年輕小娃子剛才硬接了自己一招,只怕已經被震出了內傷,那南蠻子此時又失了一條臂膀,倆人加在一起,也不過就頂一個人,因此揮刀先砍向少年,那少年身子一矮,堪堪躲過,果然氣息凝滯,已經不及剛才那般脫兔一樣靈活。

老水手這一刀揮出,雖然撲空,但毫不停歇,順着刀式,分腿旋身,刀光揮出大大的一個圓圈,只聽悶哼一聲,身側那南蠻子雖然小心應戰,但此刻手捂在頭側,手臂間一片鮮血淋漓。原來,這一刀一箭雙鵰,刀鋒所到之處,不禁將那南蠻子的右手腕割出了深可見骨的刀口,刀式未頓,竟連帶將耳朵也劃掉了半個。

這一招“圓月迷蹤”,本是巢湖水師的秘傳刀法,特別適合於船上狹小空間裏近身對戰,求取敵人首級,實中帶虛,虛中有實。老水手一招得手,徹底廢掉了蠻子的戰鬥力,大喜過望,轉過身來向那少年撲去。

卻沒料到,背後那南蠻子,着實是個兇狠的角色。耳朵被割,右手全廢,只愣了一瞬,激怒之中,用左肩膀狠狠撞向牆壁,居然咔嚓一聲,硬生生地將自己脫臼的肩膀複位,左手執起彎刀,向老水手的左腿狠狠地連劈帶刺地削下來。

老水手全然不妨他這般動作,背後門戶大開,一下子被砍中,腿部力量盡失,血流如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那南蠻子上前一步,舉刀又砍,卻在這時,聽到身後一陣喧嘩,一隊救兵燈火通明地飛奔而來。

少年反應很快,用手中鐵棒格住彎刀,低聲說了幾句化外方言,從那南蠻子手中奪過彎刀,用力一推那蠻子,卻是讓受傷頗重的蠻子趕緊先逃,他來斷後。

蠻子雖有不舍,但一看他們就是常在刀口舔血的人,配合無比默契,知道自己此時留下,只是少年的累贅,便點點頭,也不多言,縱身一躍,竟然徑直從這二樓甲板躍入了海中,不見了蹤影。

那少年回頭冷冷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水手,目光老成深邃,竟不似個小娃娃,待要縱身躍向海面,卻聽他身後的邵大人低聲說:“眼下全船戒備,若想讓你朋友順利脫險,你可不能這一時三刻就跳海逃生。”

那少年一愣,知道這大人所言非虛。他若也跟着跳海,這海面立時就會被全面封鎖,他那朋友渾身是傷,無法長久水中潛行,勢必被擒。

就這一愣的功夫,救兵已跑得近了,十步之內,眼看就要將這小子生擒活捉。

卻不料,那邵大人又低聲道:“你快用手中彎刀挾持我……我助你逃出去。”

這一句,老水手也聽得真切,和那少年都是一呆。

少年也沒有時間多想,這也確實是唯一的脫身辦法,便一把擰住邵大人的胳膊,一手將彎刀架在那邵大人的脖子上,厲聲低喝道:“你們莫要過來,小心這狗官的性命!”

那些海軍兵士俱是一怔,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保護隨行官員的安全,這本是他們的本份。這刺客上船,已是他們瀆職疏忽,現下官員被挾持,如若因為他們莽撞行事,累的官員喪命,那他們也便不用活了。

老水手雖然明知這邵大人故意被這少年挾持,卻直覺知道,這少年是個亡命之徒,刀子架在邵大人脖子上,刀鋒鋒利,稍有差池,激得這少年真地出手,他卻又要如何自處。因此也連忙大聲叫道:“都別輕舉妄動!大人的命在他手上!你們都退後一些~~”

就這樣,那少年架着邵大人,且行且退,一路從二樓退到了船尾甲板。眼見得時間拖延得夠了,算算他那同伴應該已經脫離險境,便突然一撤身,縱身躍入海中,竟是再也沒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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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風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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