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人生只如初見――韓澈(番外二)
若人生只如初見——韓澈(番外二)
這二十餘年來,他的心已傷痕纍纍。如同手上的厚繭,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他可以微笑着殺人,心都不動一動,這世上沒有一件事能讓他動心,除了報仇。但那一天,她滿身濕透從水中一躍而出,緊緊拽着他的衣角,從頭上拔下一支木釵子遞給他,對他說:“求你,求你救救我,帶我走”的時候,他的心忽然輕輕地一顫。
她那麼狼狽,絲上沾滿了水草,她的眼神分明是哀求,卻又透着與容貌不符的倔強。
他卻只是涼涼地拒絕了,這世間本就是痛苦的,誰又來帶他離開那痛苦的彼岸?
她被身後追趕的人抓住,最後一刻,她回過頭,用眼神直直地逼視她,咬着牙道:“你知道嗎?你毀了我的一生!”
他的手指蜷縮起來。一生?他的一生早已灰暗一片,那一天,他在湖邊站了很久,那本來是一場鬧劇而已,過了便忘了,可奇怪的是,那雙倔強,閃着怒火的眼睛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們居然還能見面。
容少白要娶親,卻下落不明,這本是他預料當中的,容家越亂,對他們便越有利。新娘到了門口,他說,不如由我來代替四少爺拜堂吧。他知道,這位四少奶奶,也許是復仇的關鍵。
他穿戴整齊走出大廳,讓所有人出乎預料的,新娘子居然自己掀起了頭蓋,那一刻,他看見那雙倔強的,充滿怒氣的眼睛,心忽然跳了跳,居然是她。無所謂,無論是誰,都只是容家的陪葬品而已。拜天地的時候,她僵直地站着。他暗自一笑,輕輕扯動那根紅繩,她便拜了下去。
在錦繡織,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她問他:“你不是容少白,為什麼要和我拜堂?”
他轉身走出去,她不會知道,一切只不過是計劃而已。
他開始接近她,“無意地”製造機會與她相處,又無意地總在她困難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一切都那麼自然。
他漸漸現,她也是戴着面具的,那青澀的外表下,居然有一顆與年紀不符的心。在人前,她可以任由那些人諷刺,取消,捉弄,卻波瀾不驚,甚至還淡淡地笑。在人後,她卻偶爾會露出一絲沉思的神情,彷彿想着什麼遙遠的事。那神情一晃而過,卻叫他抓住。
那天,他在在溶洞外吹笛,卻聽到溶洞裏有異樣的動靜,她環抱着膝蓋,渾身顫抖。這個時候,無疑是接近她最好的時機,他如同往常一樣的笑,對她說:“四少奶奶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
她忽地抬起頭:“你能帶我離開這裏嗎?”。
他驀地一怔,她卻已淡笑着離開,不知什麼時候,臉上的淚痕已被風吹乾。
那一刻,他的心忽然不經意地亂了。
後來的一個消息,卻讓他震驚,尹樊告訴他,她應該就是自己的親妹妹。尹樊的神情第一次那麼不安,他知道,尹樊的心在掙扎。在這場復仇計劃中,每個人都可能萬劫不復。包括他們自己,他們沒有能力保護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們放棄仇恨,一切只能按照計劃進行。
所以那一天,他按照柳氏的吩咐一大早接容少白去鋪子裏,柳氏是極力想讓這個兒子繼承家業的。他心底暗自諷刺地笑,那麼處心積慮,這個女人不就是想獨霸容家的家業么?可惜,偏偏這個兒子是個浪蕩的公子">哥。就算是進了鋪子做事,他也有把握,沒有人會聽這位紈絝子弟的。
他誓,終有一天,這個家是他與他**的。
可是那一天,卻讓他看見了一張契約。一條一條,思路無比清晰,卻讓他心驚。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居然選擇了把一輩子的事當做一紙契約來過。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哀泣,還有那樣冷靜的心思去寫下這一紙契約。
他忽然現,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做的每一件事會不經意地就牽動他的神經。一開始是刻意,而現在,居然……有些情不自禁。不會的,他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她是尹樊的妹妹,他只是想幫尹樊多留意她而已。
他忽然有個念頭,娘當初沒能嫁進來,也許是對的,在這大宅子裏,就算擁有名分,錦衣玉食,又如何?而她,將會一輩子過那種冰冷麻木的生活嗎?第一次。他心底有一絲疼痛。
杭州二分店開張的那一天,她與他同坐一條船。
她說:“讓我來划船吧,我還沒劃過船呢。”
他將船槳交給她,那一刻,他忽然有些恍惚,彷彿一個輪迴。那一天,她哀求他將船槳交給她,去對岸,他卻沒有答應。而這一次,他卻沒有猶豫,彷彿有什麼變了。連他自己也不敢去想。
她奮力地划槳,很少有女孩子喜歡做這種事,她卻似乎做的那麼雀躍。浪花高高濺起,她淋的渾身濕透,卻側過臉朝他笑。那笑容與在府里時完全不同,是那麼肆意的,純粹的笑。眼睛眯起來,鼻子也是皺皺的,整張臉充滿了歡喜與滿足。
女人都講究笑不露齒,可她偏偏笑的眯起眼,張大了嘴巴。他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子會這麼笑,毫無忌憚,全身心的笑。她們都應該像文嬌龍,笑的風情萬種,像秀杏,笑的羞澀,又或者,像大宅里那些勾心鬥角的女人一樣,笑的心有城府。
唯有她,是不同的。她彷彿是在用整顆心在笑,如同四月的春風,讓他如同中了蠱一般,心一角的冰魄絲絲融化。
初見時的憤怒倔強,容府里的淡然篤定,西湖上的明朗洒脫,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她站在船頭,蹲下來,小小的手放到水中輕輕撩動着,藍綠色的衣裳彷彿與碧水融為一體,她說:“就算現在跌下去也是暖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湖光十色,她的眼底也泛起了絲絲漣漪,彷彿那一池湖水,統統倒入了她的眼底,叫他忽然捨不得移開目光。
他忽然道:“記得第一次見你,你也是在湖裏。”
她驀地抬起頭,緩緩道:“但願今天你不會讓我跌到湖裏去。”
她的眼睛在湖水的倒映下,顯出一種溫柔的琥珀色。他輕聲道:“你放心,再也不會了。”
再也不會了。
是做戲還是真心?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他只覺得,那一刻,他只想留住她那麼純粹的笑容,不願她再回到那巨大的籠子裏,戴回她的面具。
“你曾說做土匪也是好的,如果可以拋開一切,你願意過這樣的日子么?浪跡天涯、不問世事。”
他望着水天相接處,輕聲道。
她握着葫蘆的手似乎有一瞬間的停頓,一瓢一瓢地舀着水,他沒有回頭,聽着那潺潺水聲,心卻忽然那麼平靜,一片春色惹人醉,碧海汪洋中,只有他們,彷彿一對遠行歸來的夫妻,急急地趕回家去。
他一直以為,心再也不會為誰波動,已結成一個厚厚的傷疤,刀槍不入。可原來,越是堅固的傷疤,一旦輕輕打開了一角,便會潰不成軍。
為什麼是她呢?為什麼偏偏是她?
他不知道,有些人註定是要相遇的,相遇之後,卻又註定擦肩而過。
在杭州看戲,正好是講6游與唐婉的選段《浪跡天涯》,他說:“人總是有很多東西要取捨的,很難兩全。”
她笑笑說:“女人想要的,只是對她一人之心而已,6游忠了國、忠了自己,卻也負了唐婉。”
不過是普通不過的對話而已,很久之後他才恍然明了,她要的,不過是一人的全心全意,而他,背負的太多。
回到容府,柳氏要為她與容少白重新拜堂圓房。他本該置身事外的,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可生平第一次,他無法介懷,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瘋狂的決定——他要帶她走!
他告訴自己,帶她離開,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沒人會知道,那些事,總會過去的。
他說:“我會帶你離開。”
她的眼睛那麼亮,叫他心也跟着顫抖起來。
他問:“你相信我嗎?”。
她笑的淡淡卻堅定:“相信。”
簡單的兩個字,像是塵埃里開出的一朵花,讓他不顧一切。然而,他怎麼可以不顧一切?他可以暫時放下仇恨,卻無法放下世間他最親的那個人。
他站在湖邊等,彷彿在等一個永恆,等從前不敢奢望的幸福,卻等來了尹樊,尹樊告訴他,母親病重。
那一夜,他整個人都是麻木的,母親在臨死前握着他的手,卻終是沒有說出一句他一直等待的話。
沒有“澈兒,娘捨不得你”,沒有“你要好好的”,他只等到一句:“別忘了,要報仇!”
仇恨究竟是什麼?人的一生活在仇恨里,到底值不值得?他已經不能再想,彷彿一張弓,一拉開,便再也收回不來。
他知道她恨他,她再見他的神情是冷淡無比的,他在她面前談笑自若,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在滴血。
就像是7歲那年的鞭子抽打在身上,他狠狠地搖着牙關,即便痛的體無完膚,也要笑着做完一切。
那是他的使命。他從來不曾想過,如果沒有這個使命,他會是誰。
中秋那天夜裏,她站在滿池的橘色燈火下,對他說:“陪陪我好不好,就今天。”
他還是轉身走了。
他告訴自己,要忍耐,一切終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她終於來到他身邊。她不再擁有明朗的笑,不要緊,只要她在身邊,他就算付出所有,也一定要讓她幸福。他小心翼翼地守着那份得之不易的幸福,只要陪在她身邊就好。
他看得出,她如同所有的母親一樣,那麼在意肚子裏的孩子。不要緊,只要她喜歡,他便也喜歡。
他問她:“給孩子取個什麼名?”
她說:“懷秋。”
懷秋懷秋,他不是不知道那個名字的意義,然而,又有什麼關係?他笑笑說:“小名就叫圓圓,團團圓圓。”
靜好,我們三個從此是最親的人,是一家人。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看着她漸漸露出笑容,他才明白,原來,當初在洞底的泥沙上輕輕划的那八個字,便是他心底最渴望的生活。其餘的一切,他都可以捨棄。
那場紛紛揚揚的雪落下來,在一片白皚皚的雪地里,他終於說:“靜好,嫁給我好不好?”
她望着枝頭稀稀落落盛開的梅花,輕輕道:“好。”
一個字,彷彿跨過千山萬水而來。這2o多年來,他的心從未那麼充實,好像滿心的幸福要滿溢出來,只為了一個人。
他想要結束一切。他去了牛家弄,將一切告訴柳氏。容家會如何,他已不想在管,他只想帶着她離開。
策馬草原、泛舟湖上。
半生浮華半生殤,現在他只想真真切切為自己活一次。
然而,原來很多事,一旦錯過,便回不到原點。
孩子出生了,她沒有給他取名圓圓,甚至開始在屋子裏閉門不出。他知道,她是在躲着他。
終於,她抱着孩子與他見面。
遠遠地相望,他伸出手,他是多麼希望抱抱這個孩子。然而,她卻下意識地一躲,那輕微的動作,他的心便被刺了一下,疼的說不出話來。
她終是知道了一切。
她問我:“你對我,是不是跟秀杏對二哥,文嬌龍對少白一樣?”
他忽然無法呼吸。他要怎麼承認,當初的確是一場戲,又要怎麼承認,不知何時,卻是自己分不清做戲還是人生,徹徹底底地陷了進去?
最後她說:“你真的毀了我的一生。”
她的表情不再如初見時那般憤怒,反而是絕望的平淡。他的心彷彿生生地被割開,支離破碎。她離開的那天,他撐着傘,站在漫天的雨絲中,看着她離去。初秋微涼的雨絲不斷打在臉上,渾然不覺。
曾經,他說:“以後,無論晴天雨天,我們都要傘下同行。”
他多麼希望,如同第一次之後一樣,她會回來,告訴他,她已不在意了,我們還是朋友。哪怕用他全部的生命去等,等一次回眸,然而,他等不到了。
她下來撿風車,只與他微微對視,便決絕地迴轉身去。
寒冷的雨中,傘下,終究只剩他一個人。
他本以為再無牽挂,直到那隻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白鴿白格爾憑着氣味找到他。進門的那一刻,一顆子彈朝着容少白而去。他幾乎沒有思考,便朝他掠去。
冰冷地子彈穿透身體,甚至沒有多少疼痛,他的心卻忽然平靜了。真好,終於為她做了一件事,她的微紅的眼睛落在他的視線里,他卻輕輕地笑了:“你要好好的。”
她會好好的,他終於保護了她最在乎的那個人。就算流淚,也是暫時的。餘下的一生,她一定會快樂的生活。
這便夠了。
他握緊她的手,他的手心裏,有兩樣東西。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他本是要把這兩樣東西交給她的。
這本是他用生命去珍惜的兩樣東西,一樣是使命,而另一樣,是他此生最刻骨銘心的回憶。
只是,一切都過去了,繁華、繾綣、仇恨……
天空飄落雪花,一如那個冬日,她唇邊淺淺地笑,說:“好。”
只為了那個笑,那句輕聲地好,他甘願忍受半生孤寂,去換回和她耳鬢廝磨的朝朝夕夕,哪怕那幸福那麼短暫,也是好的。
十里洋場繁華盡、笙歌散去始覺空。
這麼多年來的腥風血雨、仇恨恩怨,不過是場幻覺,原來,只有她才是真的。
他望着天空,滿身的倦意襲來,終是可以睡了。等到夢境散去,她也許還是那個初入容府的女孩,無條件地信任他,依賴他,只在人群中,與他偷偷對視一笑,便足以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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