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太師自含元殿議事結束歸家時,天色已近黃昏。他向來不苟言笑,喜怒不行於色,今日卻面帶幾分凝重。
家僕不自覺就放緩了動作,輕手輕腳替他換下朝服,解了緊勒了一日的玉革,換上寬鬆長袍,陸太師微微鬆了一口氣,方才問:“夫人何在?”
家僕忙道:“夫人正帶着姑娘在後頭菜地除草呢。”
老夫人興緻來時,總願侍弄那一方種着時蔬的菜地,不過一丈來寬。
陸太師點了頭,讓人都別跟着,一個人慢慢行在迴廊上,朝菜地走去。
今日聖人召他入太極宮議事,議的不是朝政,旁擊側敲問着月婉的事,又提起太子弱冠之年,還未迎娶正妃。陸太師心下瞭然,同聖人打太極,並未挑明二人所言為何。
他的小孫女,已經十五歲了,出落成了大姑娘,是該定下一門親事的年紀。
先帝還在世時,倒是曾與陸家定過一門親。
只是世事難料,東宮竟易主,而那東宮新主李燕麟,並非他屬意的孫女婿。雖然李燕麟自入住東宮后,名聲越發顯赫,旁人皆稱讚其風姿綽約,君子端方,頗有聖德帝之風。更別提他是當今太子,身份貴不可言,誰家不想將適齡姑娘嫁入東宮,做那東宮的女主人。
若是從前,陸太師是願意的,他的小孫女才情樣貌樣樣皆是上等,這滿長安城裏,他都挑不出來比小孫女更為出眾的姑娘,誰家兒郎都配不上他的小孫女。
自然,這是因為他疼愛孫女之故。
再有便是,既有珠玉在前,其它的便不過是魚目。
陸太師想起李燕沉,忍不住惋惜,若是李燕沉兩年前腿未曾受傷……
他停下了腳步,看向夕陽餘暉之中,挽了衣袖,的月婉。
月婉掐了一把青蔥,十指纖纖倒比青蔥更纖細,她將蔥放入竹籃中,“祖母,您種的這蔥可真水靈,明日清晨做湯餅時放一把蔥絲正好。”
老夫人笑道:“明日要去寺中還願,清晨可得忌口。”
月婉抿嘴,對於明日的到來,她心中還有些緊張。
老夫人身子不好,不過除了一二分雜草,便覺着疲憊,月婉扶着她站起朝廊下走,一抬眼便見陸太師站在不遠處。
月婉心中一動,卻斂了心思,只笑着攙扶老夫人走過去,“祖父,您回來了。”
老夫人指了簍子裏摘得一把小白菜,得意問陸太師,“晚上做一道白菜燉豆腐如何?”
“自是極好。”陸太師點頭,眉眼間帶着幾分溫柔神色,他行在老夫人右側,夫妻二人並肩而行。
月婉看着,眼眶一熱,她的祖父祖母就該像這樣一如既往的攜手相伴到老。
回了正院,陸太師尋了借口隨口將月婉打發出去。
而後,他一邊替老夫人用熱帕子敷着手腕,一邊開口,“夫人,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是朝中出了大事?”老夫人凝眉道。
陸太師答道:“並非朝事,是婉兒的婚事,聖人有意賜婚太子同婉兒。”
提起小孫女的婚事,老夫人不滿地嘀咕,“婉兒還小呢,如今可不興早早地就將姑娘嫁出去,我就這麼一個孫女,總要多留幾年。”有那疼愛姑娘的人家,便是將姑娘留在家中十七□□也是行的,留的越久便表示這家人越疼愛姑娘。
“夫人忘了,先帝曾為咱們家婉兒指了一門婚事。”
先帝雖駕崩數年,可當年終究是金口玉言,以玉佩為信物,。
陸太師同先帝君臣情誼深厚,本對這門親事喜不自勝,而如今,卻淡了幾分心思。
陸太師自是明白髮妻對小孫女的不舍,“我知夫人不捨得婉兒,我也不捨得她早嫁。”
老夫人嗔怪道:“你當我是老糊塗?”
“先帝當年指婚時,東宮如今那位可還不是太子。”
老夫人脾氣不算太好,卻也不喜背後非議他人,更莫說是議論天家,此刻卻帶着厭惡,“他有那樣一位心思歹毒的娘,婉兒若嫁做她兒媳,不知得受多少苦。”
陸太師沉默的聽着。
“陳氏妖妃,禍亂後宮,當年先後的死定同她脫不了干係。這當兒子的,由她親自撫養長大,性子只怕也像了個七八分。再是天家子又如何。”
“我寧願婉兒低嫁,也不要婉兒入宮去。”
李燕麟生母,如今的陳貴妃,雖聖人立了先後嫡妹小何氏為繼后,可是陳貴妃蒙受皇恩,逼得小何氏抱病閉門為先後禮佛祈福,後宮之中,無人可擋陳貴妃的風頭。
朝臣對此頗有微詞,聖人權當做聽不見。索性聖人還算清明之君,唯獨縱容陳貴妃一人。朝臣的手伸不進聖人後宮之事,漸漸地也無話可說。
陳貴妃萬般不好,卻還是生了一個好兒子。
從前李燕沉還是太子時,李燕麟便已經有幾分美名。只是被李燕沉的鋒芒遮掩,旁人自是黯淡無光了。偏偏這樣的狀況之下,李燕麟還能得到朝臣稱讚,實屬不易。
李燕沉出事後,李燕麟順理成章成為新太子,沒了李燕沉的光芒遮掩,他的才能越發彰顯,在朝堂之上,漸漸地就有了分量。
陸太師先前還在感慨,李燕麟實則能稱上一句不錯,唯獨有一樣不好,便是他親娘乃陳貴妃。
見陸太師不說話,老夫人拍了他的手背,“你該不會真動了心思,要將婉兒嫁入東宮?”
陸太師苦笑,“夫人還不知我?”他安撫了髮妻,卻還在想着聖人既然今日會提此事,只怕是心中已經起了念頭,當年的婚事如今提起實則是有些不妥當的。他還需想想,婚事該當如何才能兩方顧全。
二人談話並未持續多久,蘭芳叩了門,是陸侍郎下了值,就要來請安。
月婉坐在廊下,心不在焉想着,祖父打發她出門,可是已經在同祖母在商議她的婚事。
便連陸侍郎走近喚她,“婉兒?”她都沒回過神。
陸侍郎抬手敲了下她的腦袋,她哎呀一聲回過頭,見是陸侍郎,忙高興行禮道:“大伯。”
“小丫頭是有心事?”陸侍郎笑問。
月婉有些心虛,乾笑,“哪有。”
晚膳時,月婉一直小心打量陸太師的神情,只是陸太師神色如常,她不禁懷疑該不會是她自己想多了,聖人當下難道還未同祖父提起婚事?
一家人照舊說著家常。
“母親,明日鴻恩寺一行,兒子護送你們前往,左右明日休沐。”陸侍郎道。
老夫人點了頭,很滿意兒子能如此孝順,“也好。”
月婉捏緊了筷子,若是大伯也去,明日她要見李燕沉可就麻煩了許多。她停了筷,陸侍郎一眼就瞧見,覺着奇怪,這小丫頭今日是怎麼了,兩回都面露焦色。
月婉一抬眼,便見陸侍郎在看她,忙堆笑掩去其它情緒。
到了夜裏,月婉有些睡不着,玉臂枕在冰涼的蠶絲鋪面的枕頭上,手指尖勾着一枚白玉,這枚玉佩跟了她許多年,玉面之上雕刻着一隻大雁,栩栩如生。
她輕觸着白玉,仔細瞧,玉面之上有一道磕痕。
是那年,她去東宮探望李燕沉,李燕沉摔的。
玉竹不知何時走到床旁,將紗帳放下,輕聲道:“姑娘,該歇了。”
月婉握住了玉,閉上眼,“嗯。”
玉被她的掌心捂熱,月上枝頭時,她終於沉沉睡去。
老夫人禮佛極心誠,一早起來便沐浴焚香,空腹不食,便耽擱了些時辰。鴻恩寺香火鼎盛,香客雲集,等一行人到達時,鴻恩寺人來人往,上香祈福之人絡繹不絕。
月婉算着時辰,離她在信中所寫的時間還有半個時辰,她要抓緊時間前往才行。
先到鴻恩寺前殿上了一株清香,又依着老夫人先前發願,月婉規矩的向著菩薩叩頭,又奉上香火錢,這才算做還了願。
她虔誠默念,願菩薩保佑她,今日所行一切順利。
老夫人還要聽講經,其餘人自是陪着。
月婉落了兩步走着,走上了片刻捂了肚子面露難色,大夫人瞧見,關切道:“婉兒是不舒服?”
她抿着唇,面色發白,“伯母,我肚子有些疼,想要更衣。”
大夫人不疑有他,“若是不舒服,就去廂房歇着。”
月婉輕輕點頭,帶着玉竹輕車熟路的朝廂房去。老夫人常來鴻恩寺,主持特意為陸家留了客院廂房,一直空着。
她不知道,她腳步匆忙而去時,陸侍郎也停住了腳步,看着她匆忙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夫人疑惑,“夫君,你瞧什麼呢?”
“無事。”陸侍郎收回了目光,轉而像是瞧見了什麼一般,又道:“夫人,你陪着母親,我去去就回。”
鴻恩寺佔地極廣,光是供奉菩薩的寶殿便有四處,殿後供僧人居住及香客居住的別院廂房便有十幾處。
月婉對此極熟,避開了人群,終於來到信中所約定的地方。
只是此處,除了她同玉竹,並無別人。
她坐在樹下石凳上,安靜的等着李燕沉的到來。
玉竹比她着急,等了一刻鐘,眉眼就帶上了急色,“姑娘,時辰到了。”
可是院落靜悄悄的,哪裏有約定之人到來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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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侍郎:小丫頭不正常,不行,我要去看看。
月婉:自認為自己演技爐火純青。
我盡量加快jio步。
來晚了。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