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嶺
太姥姥家是南街39號,和舅舅的院子之間隔着五家,太姥姥太姥爺去世后,這裏大部分時間都空着,所以黎下剛才沒想着要過來。
梨花坳一共十幾口人,還沒外面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人多,當然沒有學校。
黎下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在大祭嶺上的,太姥姥、太舅爺家也都是這裏的,舅舅舅媽在這裏開店,他天天在這幾個地方來回跑,全村人都認識他,所以,他今天是一路打着招呼到的南街39號。
大祭嶺各家的宅院都寬敞、堅固且漂亮,可能缺點現代感,格調卻相當高,而這些,是大祭嶺人的祖先千百年以前所修建,一代代傳下來的。
以華廈國中古時期的生產力水平,一般人家建不起這樣的家園,大祭嶺之所以能,是因為在過去幾個實行科舉制度的朝代,大祭嶺出了眾多的舉人,平均下來,一家兩個還有富餘。
舉人雖然大多做不了官,但在當地都能得到一份不錯的職業,且不必繳稅,依附在舉人名下的人家也能免除各種稅務,大祭嶺人千百年來互相扶持幫襯,節省下來的財富修建各自的家園和村中公共設施,便有了今日的景象。
黎下的太姥姥家,就是中舉人數拉高了平均值之後還有富餘名額的幾戶人家之一。
大祭嶺的這個歷史,聽起來好像很牛,實際上卻是除了牛,還有點好笑,有點悲傷。
因為出了這麼多的舉人,無數個秀才,大祭嶺卻從未有過一個進士,舉人,是大祭嶺人堅不可摧的天花板。
但對於現在的大祭嶺年輕人而言,祖宗們取得這樣的戰績已經非常不錯了,尤其是長大后外出,見多了別人家的祖宗留下的那些家產,他們對自家祖宗就更滿意了。
就像此時的黎下。
他推開厚重的實木大門,走進古樸寬敞的兩進老宅院,佇立在空曠的院子中央,懷念和感激在胸中翻湧。
大祭嶺人的習慣,前院都不住人,東西兩所房子,一所是牲口房,餵養牲口、放置馬車和草料;一所雜物房,放置農具、雜物和柴草。
現在,已經沒幾家養牲口了,大部分牲口房都成了雜物房,放自行車和小電驢。
太姥姥家沒人,也就沒有自行車、小電驢,牲口房空空蕩蕩,只有樹冠覆蓋了大半個牲口房的黑槐樹上,一隻斑鳩傻乎乎的,看到人進來也不害怕,繼續對着一串槐米叨叨叨。
“倏~~”黎下對着斑鳩吹了聲口哨。
斑鳩看了看他,繼續叨。
黎下拍拍杉下的頭:“瞧瞧,人一隻鳥,比你膽子還大。”
杉下不理會無聊的人類,跑過去看水井。
水井,地窖和茅廁也在前院,水井通常在牲口房旁邊,因為大牲口每天要喝很多水,水井近些打水方便,牲口房也要經常洗刷保持清潔,這樣牲口才不會生病。
水井上面有小巧的四角形青瓦亭,雨雪天打水不會被淋濕,下面起半米左右高的石台,防止髒東西滾落進去。
黎下跳上井台,扶着轆轤往井裏看,黑黝黝的井筒,小小的水面翻着神秘的光。
杉下:“汪?”
黎下說:“不但能喝,還很甜,要不要嘗嘗?”
杉下搖着尾巴跳開。
梨花河的水很乾凈,飲用沒問題,大祭嶺人卻更喜歡用自家的井水,黎下跟着太姥姥也學會了。
地窖在雜物房旁邊,紅薯和土豆都是怕冷又怕熱的屬性,只有在溫度相對恆定的地窖才能長時間存放。
茅廁建在院子西南角,人在院內入廁,加了蓋子的糞池在牆外,這樣,清理糞池的事情在外面就可以完成,不會弄髒家裏。
房子以外的地方,就是種點樹木花草,養眼舒心。
洗洗涮涮的事情一般都在前院進行,以保持後院安靜乾燥。
水井都沒問題,後面這幾樣更不會有問題,黎下撥楞了兩下井台邊的菊花,放心地推開二門。
後院有上屋和東西廂房,廂房都是三間,上屋除三間正屋外,還帶兩間耳房,明三暗五,十分寬敞,住長輩。
廂房住晚輩,其中一間會用做廚房。
廚房門鎖着,黎下打開看了看,鍋碗瓢盆都乾乾淨淨放在柜子裏,只是灶台和柜子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沒有一點煙火氣息,太姥姥太姥爺在的時候,廚房裏永遠有好幾樣現成的吃食,黎下什麼時候來,都是先到廚房扒吃的,他最喜歡太姥姥做的包子,大大的,皮薄薄的,粉條和雞蛋、槐花都能透出顏色來。
大祭嶺的房子都不帶走廊,下雨天不大方便,但室內採光好。
大祭嶺人本身也更喜歡在大樹底下消閑小憩。
所以,後院種的樹通常都是觀賞和實用並重,烏桕,椿樹,橿樹,櫟樹,花紅、海棠、棗樹、柿樹、石榴樹,總有一種是樹榦高大樹冠茂盛適合在下面乘涼的。
太姥姥家因為院子更寬敞,後院種的樹也比較多,上屋前面有一棵枝條虯扎的老棗樹,一棵兩人合抱粗的老橿樹,還有兩棵海棠,屋后還有椿樹和榆樹。
此時所有的樹葉子都變了顏色,滿院金黃的秋意。
黎下打開上屋門,聞到一股淡淡的塵土氣息,房子長時間沒人住就會這樣。
他在這裏上學時,學校為外村的學生提供一頓午飯,但他不喜歡吃,舅舅舅媽的店裏午飯時間又特別忙,他不想過去添亂,就每天到太姥姥這裏吃,颳風下雨時晚上也住在這裏,從來沒有這種味。
相反,因為大祭嶺空氣乾淨,太姥姥又勤快,家裏的門窗經常開着,屋子裏總是飄蕩着花草的清香。
坐在太姥姥太姥爺身邊給他們吹口哨好像是昨天的事,兩位老人卻已經走了五年,這個家屬於他們的味道一點都不剩了。
黎下喉頭髮哽,心口有點脹。
老天大方地讓人類擁有感情,讓他們對親情和世界產生無限依戀,卻又吝嗇地只肯給予他們百十年的生命。
黎下拿過長几上太姥姥和太姥爺的遺像,擦去上面的灰塵,凝視良久,才又放回去,然後他進了西面的套間——媽媽如果來,都是住在西套間。
什麼都沒有,媽媽走之前把被褥收進了柜子,柜子沒有上鎖,但黎下沒有打開。
他在這裏時,都是住西廂房,那裏有太姥姥太姥爺專門為他定做的全套傢具。
他愣怔了片刻,鎖了門,來到院子裏,背靠橿樹坐下,伸直了腿閉上眼睛。
杉下正溜着牆根圈地盤,看到他出來,歡快地“嗚嗚”了兩聲,繼續圈地。
黎下閉着眼睛說:“我的都是你的,費那尿幹嘛。”
太姥姥去世時,把這個家留給了姥姥,姥姥和姥爺已經決定,他們百年之後把這裏留給女兒齊飛燕,齊飛燕只有黎下一個孩子,因此全家人都認為,這裏以後當然是黎下的。
可黎下並不這麼認為,他一直希望母親能遇到個值得託付的人,再要個孩子,最好是女兒,女兒貼心,人老了有個細心的女兒在身邊,那是福氣。
黎下生活上很糙,他自覺就算再用心,也貼心不到哪兒去。
如果他的想法能現實,這裏將來肯定是小妹妹的,就算媽媽和小妹妹在城裏生活,在大祭嶺這樣的地方有個家,休假時回來放鬆一下也不錯。
在黎下心裏,除了梨花坳,哪裏都不是他真正的家,這個感覺與生俱來,他再努力也沒辦法改變。
現在的問題是,媽媽根本就不打算結婚,可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年輕時還好,等老了……
黎下睜開眼,天差不多黑了。
他晃了晃腦袋,把裏面亂七八糟的念頭晃出去,站起來:“杉下,開路。”
杉下圈完地后正在巡視,聽到黎下發話,撒腿向街上跑去。
黎下鎖大門時,扭頭看了眼西面的40號.
40號原來是黎下太舅爺家,也就是太姥姥的哥哥家。
太舅爺和舅爺舅姥姥去世后,現在就是表舅家了,表哥齊勤九商大學畢業后在學校旁邊接下一家書吧,表姐齊勉九商大學畢業后挨着書吧開了個蛋糕店,表舅、表舅媽去幫忙看店,每月回來個三五天,只有齊勉每年夏天出去旅遊的時候能回來多住些天。
今天,表舅家還是沒人。
黎下往齊修賢家走。
齊修賢家是中街9號,在村子東頭,黎下和杉下得穿過幾乎整條街。
黎下從沒想過把農場開在梨花坳,不僅僅是因為梨花坳沒有適合種植的土地,而是他壓根兒沒想過,從一開始,他計劃中的農場就是在風回嶺之外,大祭嶺或雞鳴嶺,最遠不超過青龍鎮和古盲嶺,在這個範圍內工作,他能夠天天回家。
他最希望在大祭嶺,一是離家最近,二是他對大祭嶺有感情,農場如果辦得好,可以帶着大祭嶺人一起賺錢。
所以,他想找齊修賢問問情況,如果大祭嶺村公所不打算出租屬於他們村的山地,黎下再去找雞鳴嶺的人商量。
齊修賢是黎下在大祭嶺上學時的學長,比他高一屆,兩個人在小學之前彼此臉熟但沒打過交道。
齊修賢除了學習好,還有個特別的愛好——吹口哨。
而黎下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或者說,黎下在音樂方面特別有天分。
再複雜的歌,最多聽兩遍,黎下就能用口哨流利地吹出來,就算不是歌曲,黎下興緻來了,隨口吹個調調都十分悅耳,人聽人愛。
黎下說話也非常好聽,這個好聽不是指說話技巧,而是他的聲音質感,清朗而醇厚,一呼一吸皆入韻。
他在大祭嶺得到“花迷”的綽號,就是因為這個。
花迷,是九商一帶對畫眉鳥的土語發音。
而在外人給黎下起這個綽號之前,黎下在家裏的小名也是“花迷”。
在姥姥眼裏,黎下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好的,她說,黎下的哭聲都比別人唱歌好聽一萬倍,她從小就有的偏頭疼就是黎下的哭聲給治好的,家裏人還都支持姥姥的說法,所以,黎下真正擁有“花迷”這個綽號的時間,其實是他還只會在襁褓里哭鬧和睡覺的時候。
黎下初一時,齊修賢初二,兩個班教室挨着。
有一次課間休息,齊修賢聽到黎下和樹上的黃鸝鳥對着吹口哨,驚為天人,非要跟他比,黎下被纏得沒轍,就隨口吹了一段前一天晚上從電視上聽到的一部介紹九舟森林鳥類的紀錄片背景音樂。
齊修賢聽完,不比了,非要拜師,黎下不答應,他口哨吹得好是天生,他對此並沒有特別的熱愛。
自己都不知道怎麼練出來的,他拿什麼教?
不過,他覺得齊修賢人不錯,就答應沒事的時候盡量多吹幾次,讓齊修賢自己領悟其中的技巧。
就這樣,兩個人成了好朋友。
可就算兩個人因為口哨成了朋友,兩個人一起玩時,黎下依然很少吹,他吹口哨都是心情極為快樂或振奮的時候,下意識地就吹了,平時根本想不起來。
齊修賢後來上了九商大學金融工程專業,因為成績優異,研究生畢業後進了首都一家著名的投資公司,混得風生水起,第二年就花一百多萬給老爸齊蘭庭買了巨人國製造、號稱世界上最安全的鷹牌汽車,第三年出錢讓妹妹齊思賢做環球旅行,結束后又送她去英國留學,但他本人卻在五年後,也就是去年年底,突然辭職還鄉,當了村公所的會計。
黎下年前和齊修賢通過一次電話,問他怎麼回事,黎下以為是首都生活成本太高,他那個工作又太費腦子,壓力太大了。
可齊修賢說:“只要活着就得承受壓力,是個人就無可逃避,我回來不是因為這個。
我是感覺越來越不舒服,從身體到精神,一天都沒有輕鬆過,任何事情都不能讓我發自內心地高興,可只要一回到大祭嶺,一切就都好了。
我工作的初衷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當發現自己的選擇和初衷背道而馳,我決定及時調整。現在,我每天都是享受,就像咱們上學時一樣。”
黎下能夠理解齊修賢的感受,他的軍隊生活很愉快,即便是訓練最艱苦的日子,累得床都爬不上去,他也只是身體累,精神依然輕鬆愉快,但他還是想回家,在梨花坳的輕鬆愉快,和其他地方的輕鬆愉快不太一樣。
大祭嶺偏僻,但因為這裏傳承無數代的讀書風氣,大祭嶺的人學歷普遍偏高,走出去的人多且大部分混得還都不錯,至少沒有混不下去讓家人倒貼的,這些人還都喜歡有點空閑就回來,所以大祭嶺既不貧窮也不落後,和大都市的繁華不能比,但附近其他鄉村有的,大祭嶺都有。
比如路燈,大祭嶺不但有,其古樸造型還和大祭嶺的風格很般配,且維護得極好,沒有一盞不亮的。
黎下和冷杉下踩着路燈溫暖的光線“嗲嗲”向東走。
路過中心區那塊時,黎下往北稍微走了幾步,想看看小吃店顧客多不多,結果看到村公所大門上的燈亮着,裏面好像有人,黎下決定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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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對晉江的“衍生”定義有誤解,昨天貼錯了標籤,今天請教編輯后,改回了“原創”。
不想劇透,所以就不說被我誤解成“衍生”的因素是什麼了,大家看到後面自然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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