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談心
小城的靜謐尤其是在午後,陽光傾瀉,不驕不躁。巷弄里攀牆而出的各色香蕊在微風中微微搖動,香遠益清。各家各戶的飯香也在空氣中點點跳躍,不時傳來的一兩聲軟語細言,更顯巷弄的清靜。
嚴家小院的牆裏牆外,九重葛開的正盛,像翩翩起舞的蛺蝶。爸爸常常會在飯後來到院子裏欣賞一番,媽媽在廚房裏收拾碗筷,透過窗子看向院子,那花肆意綻放,好不熱鬧。這些時日,媽媽的笑容多了起來,爸爸的嘆氣也少了許多,這都是因為嚴霙的變化——她的臉上常常掛着笑,偶爾還能聽到她的幾聲輕唱,有時是英文歌,有時是當地小曲兒。看起來女兒的心情很不錯,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必應是好的吧!
爸爸搬了一張凳子坐到院子裏,旋開收音機的按鈕,裏邊傳來了一陣短暫的音樂聲,接着是一個女聲播放新聞。媽媽從廚房裏走出到院子裏,立在門口說:“院子裏有風,進來聽多好。這中午人家要午睡,收音機的聲音別吵了人。”爸爸應了一聲,但沒動身。大門卻開了,兩夫妻一看,哦,是嚴霙。
跟爸媽打了招呼,正欲往屋裏走,被媽媽叫住了:“這麼早就回來了?吃飯了嗎?不是說要開一天的會嗎?”早晨的時候,嚴霙說這一天不定什麼時候會回來,因為要開會。
嚴霙笑着答道:“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她向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媽媽轉身又進了廚房,打開廚房的窗子衝著院子裏的丈夫說道:“剛才說的你沒聽見嗎?進來聽收音機,不要吵到別人。”又向著裏屋的女兒說道:“阿霙啊,幫媽媽把院子裏的衣服收一收,再把你的被子拿出去曬一曬,外面的陽光很好的啊!我給你準備飯。”
嚴霙一邊應着一邊將院子裏的衣服收進房裏,路過廚房的門口停下來:“媽,簡單盛一點東西吃就好了。跟你商量個事,我想去阿霖那兒住幾天。”媽媽轉過身,一臉驚恐的看着女兒:“怎麼了?”嚴霙笑道:“不要緊張呀,媽媽。我這幾天要參加一個會,正好和阿霖的單位順路,我要麻煩她開車送我去呀。”她走進去,又抱着自己的被子走出來:“你和爸爸放心,就是一個會。”
媽媽的臉色舒張開來:“是嗎?還以為又是街坊四鄰的閑言碎語擾了你的心。”
嚴霙笑道:“媽,你和爸爸要放寬心,不要聽着他們的話過活。”
媽媽指着院子裏的爸爸說:“你看你爸爸,這幾天有笑臉了——全是因為你啊,你的笑臉多了,我們的心也就寬鬆下來了。”
嚴霙抱歉的笑笑,舉了舉臂彎里的被子:“我去晾被子。”
院子裏,爸爸在旋着收音機的按鈕,嚴霙邊晾被子邊說道:“爸爸,我給你買的那個按鍵的收音機多方便啊,這樣旋鈕的過於靈敏了,選台不太方便啊。”
“嗯,習慣了嘛,用起來順手。”
嚴霙看着爸爸笑了笑,撣着被子,不再回話。鼻子一張一翕間,空氣中的花香浸潤了鼻腔,她心裏想着:“真香啊。”她繞到另一邊,繼續撣着被子。收音機里傳來一個好聽的女聲:“……我市舉行的主持人選拔賽已經結束預賽,有五十名選手進入複賽……將從複賽中選出十名選手進入決賽……”
嚴霙站在被子后微笑着,她輕輕的拍打着被子,眼邊是如火如霞的九重葛,正開得放肆。
房間裏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偶爾有一兩句互相打趣的玩笑話,再一轉眼,一個身影輕快的從房間裏跑到客廳,屁股剛剛沾到沙發,另一個身影又沖了出來,嘴裏嚷道:“真是不能輕饒了你,你看你給我設計的這樣子。”可不嘛,大褂小褂胡亂套在一起,裙子褲子胡亂搭配一番,深深淺淺的顏色也不講究和諧色調,這姣好的女子成了一個老怪。
沙發上的那一個還在笑:“哎呀,鬧着玩的嘛,瞧你還當真了。換下來換下來,我再來一套絕佳的設計。”
“算了,我可不當你的實驗品。”
衣服換下來了,又換作了從前的樣子——“她滿足了我對於江南女子所有的幻想。”
這是姐妹倆無聊的遊戲,小時候給洋娃娃換裝,長大后給對方換裝,換來換去,純是在胡鬧。
嚴霖坐在沙發上吃橘子,她遞了一瓣給嚴霙:“是不是很甜?再來一瓣?”
嚴霙拒絕了:“不要了,我想吃個橙子。”
“哎呀,還挑揀上了。你自己切哦!”
嚴霙笑着看了妹妹一眼,拿起刀子切成了四大塊,一雙玉手伸了過來:“我先來一塊。”嚴霙佯怒道:“你不是不吃嗎?”嚴霖抗議道:“我哪裏有說不吃的?再來一塊。”好嘞,四塊成了兩塊,嚴霙趕緊搶了過來:“不能這樣的。”
姐妹倆爭爭搶搶,又是一陣嬉鬧。
嚴霙還是讓了一塊給妹妹。嚴霖擦着手道:“真好。”嚴霙奇怪的看着她。“我是說真好啊,我的姐姐又笑起來了。十月初回來的,現在兩個多月了,從初秋到初冬,我的好姐姐終於是發自肺腑的笑了。”
這一說,倒說的嚴霙不好意思起來。可不是,這兩個多月,家人們都因為自己的憂而憂,只要自己愁容滿面,家裏的陰霾總也消散不去。“現在好了,我的好姐姐又回來了。”
嚴霖將右胳膊支在沙發背上,盤着右腿,側身看向姐姐:“姐,現在的心放了一大半吧?”
嚴霙將後背靠在沙發上,側頭看着妹妹:“嗯,有那麼一點吧!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希望是好的吧。那樣的話,爸爸媽媽也會高興一些,旁人也不會隨便議論我了。”
“理會他們做什麼!你從小就學習好、長得好,又出去上大學去北京,見了那麼多世面,他們啊,那是妒忌。你現在過了預賽和複賽,就等決賽了,到時候再來個一鳴驚人,驚得他們下巴都落了地。”
嚴霙無奈地說:“小時候優秀又能代表什麼呢?還是得看現在啊,工作與婚姻才是成年人所認可的優秀啊。”
“那我就覺得我姐姐很優秀啊!拿着話筒站在檯子上,面對着台下的觀眾,別人都對你行注目禮。哎,姐,你做了這麼多的主持,比較喜歡什麼類型的會議呀?”
“我呀?保險公司的產品推新會、車行推介會、培訓學校招生會、早教親子會、婚禮司儀,還是婚禮司儀吧?畢竟這個做的時間長,各種婚禮啊、儀式啊也是種類繁多,還是婚禮司儀比較有意思。”
嚴霖笑着問道:“有沒有那麼一絲小羨慕啊?”
“如果我說我一點都不羨慕,你信嗎?其實我很不明白,總有人說羨慕別人的婚禮,為什麼不將用來羨慕別人的時間憧憬一下自己的未來呢?有那個時間還不如想一想自己未來的另一伴會是什麼樣子,自己的婚禮會是怎樣的。幹嘛要強迫自己代入到別人的情感中呢!”
嚴霖輕輕偏頭,慢慢問道:“那,你的憧憬呢?結束一段十年的感情不覺得遺憾嗎?”這是替爸爸媽媽問的。
嚴霙一臉坦然:“主持了那麼多婚禮,見過當場悔婚的,還有小三逼婚、正妻鬧場的,更誇張的是前妻帶着孩子現場要求復婚的。當然了,還是溫馨平常的多。最遺憾的是沒有親自主持妹妹的婚禮。”她的左手牽起了妹妹的左手,繼續說道:“我自己的婚禮啊,以前有憧憬過。那年秋天,他在景山公園說的那句話,我知道那是一種委婉的求婚方式,當時我真的是願意的,要不然也不會義無反顧的回去啊!可是我不能讓自己的婚姻生活太狼狽,如果只憑男方養家,我是沒有安全感的,所以我又委婉的拒絕了。
“年輕的女孩子很少會去想長遠的事,何況身邊還有一個優秀的男朋友。只是在看到很多同齡的人都步入婚姻生活了,再想想自己的年齡就有點害怕,特別是做婚禮司儀的,看到許多比自己年齡小的女孩子都已經結婚了,自己也有些着急。可是時間一晃三十歲,他卻不急了,三十而立的男人,事業正處於上升期,個人魅力也在增加,如果現在結婚,家庭的羈絆可能會是他們的障礙吧!”
嚴霖試探的問:“所以,你發現了什麼就分手了?”
嚴霙勉強笑着搖了搖頭:“我們是互相信任的,如果他有什麼事,我是會有感覺的,女人的直覺嘛。是我自己的原因吧!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不想說話不想見面,更不想談論與結婚有關的話題。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但凡要約會必然會選擇看電影,電影時長越長越好,看完了借口累了要回家。兩個人一分開,那種窒息感就沒有了。”
“好像有一句歌詞——他不是不好,只是話越聊越少。”嚴霖唱了出來,可惜,走調了。
嚴霙笑了笑:“可能吧。也沒有人鄭重其事的說分手,倒是很默契的斷了往來。”
嚴霖呆若木雞的看着姐姐,試探着問:“所以,你就回來了?”這又是替爸媽問的。
嚴霙回過神來,笑着搖頭:“不是的。回家的念頭很早就有了,只是今年越來越強烈。我一直跟自己說‘要麼結婚,要麼回家’。就算我和他結婚了,我也一定要回家住一段日子,我甚至還想問他要不要到我的家鄉來發展。”說到這,嚴霙大笑起來:“沒想到真的回來了!”
嚴霖的神情落寞了:“在外面不好嗎?”
嚴霙拍着嚴霖的大腿道:“好,當然好啊。可是在外越久越想回家,說不回只是嘴硬罷了。”
嚴霖道:“是嗎?回來之後的流言蜚語,你還覺得回家好嗎?這個說你被人拋棄落魄回家,那個說你在外面混不下去才回來的。你還覺得回家好嗎?咱們的小城就這麼大,人情往來繁複無常,找工作這麼難。你還覺得回家好嗎?”
“阿霖啊,你以為在大城市就一定過得好嗎?外面的世界就可以擺脫人情網的束縛,就沒有閑言碎語嗎?都是普通人,生活都是那麼過的。哪裏都是一樣的!大城市講求圈子,小地方講究人情,都是不可避免的。”
“但至少你自由啊!”
嚴霙奇怪的看着妹妹。
“姐,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從小你就長得漂亮,學習好,多才多藝,又是爸媽的第一個女兒,受到那麼多的關愛和重視,在巷子裏你永遠都是第一個得到誇讚的。別人的眼睛先看到的是你,過年的時候,連鄰居阿嬤阿叔都會將自己家最難得的糖果親手送到你的手上。
“你去少年宮參加活動,無論颳風下雨,爸爸都會騎着自行車載着你去;你從小到大所有的獎狀,爸爸都會收好放進一個專門為你準備的箱子裏;你去上大學,爸爸特地坐火車送你去,回來的時候嘴裏說的全是你。
“我就沒有得到這些,不僅僅因為我是家裏的第二個女兒,更因為我沒有姐姐優秀,不如姐姐漂亮。我以為我學習好了,一來可以得到爸媽的關注,二來也能夠離開家去外省上大學。直到你說你要去北京實習,我便動了個小心思,第二年高考填志願就填了這邊的大學,想着家裏就剩了我,爸媽自然會更關注我。後來保研考公務員,接着結婚生子,按部就班的過着日子,真的成了爸媽嘴中的驕傲,可是心裏卻又有那麼一點遺憾——我,失掉了自我。到頭來,我還是羨慕我的姐姐,羨慕她的自由,羨慕她無論過的好還是壞,爸媽的心裏眼裏滿是姐姐。
“我不嫉妒你,也不怨恨爸媽,就是覺得自己很失敗。”
“失敗?”嚴霙輕笑道:“你知道你在別人眼中的自己嗎?還記得我剛回來時向你提起過的220嗎?她們是我的大學舍友,那時候我們220是整棟4號樓最團結最和諧的女生宿舍,有的女生宿舍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架了,可是我們宿舍沒有紅過臉吵過架,有了問題立即解決。畢業這麼多年,我們不期而遇,彼此都有那麼一種驚慌,後來坐在一起才知道彼此的一些境遇。
“我向她們提起你,你知道她們有多羨慕你嗎?羨慕你的求學順利、工作得體、兒女雙全、家庭融洽、婚姻美滿——這些都是你自由的資本。該是我羨慕你,嫉妒你才對。”
嚴霖坐正了身子,不禁啞然失笑:“哎呀,羨慕來羨慕去的,還掉了幾滴眼淚呢。”
嚴霙也笑道:“就是嘛,招了我的眼淚。”
嚴霖嚷着要去做晚飯,嚴霙笑着攬過妹妹的肩膀,問道:“做什麼好吃的呀?我的主婦級大師!”
嚴霖站在冰箱門口,想了片刻道:“要不我們——”
“什麼?”嚴霙期待的看着她,只聽到她接道:“點外賣吧?”
“嗐,我的主婦級大師現在可會偷懶了。”
說著,嚴霙向著房間走去,嚴霖追上來:“哎呀,聊天聊累了嘛。”
嚴霙回頭道:“要不我們還是回家吃吧,順便你再把我送回去。”
嚴霖攔道:“再住幾天吧。”
嚴霙搖頭道:“不能總是這樣麻煩你,萬一妹夫突然回來怎麼辦?擾亂了你們的生活。”
嚴霖雙臂抱胸:“哎呀,他才不會輕易回來呢。要等到休探親假才可以。”
“我想回去了。進了決賽,心也有底了,我也得為決賽做準備嘛。到時候還要帶家人去現場嘛。今天啊,就勞煩你送我回去啦,你呀,也正好可以蹭頓飯。對了,下個周是不是兩個小傢伙要送到媽媽家了?這下家裏就熱鬧了哦。”
嚴霖撒嬌道:“那我也要搬了去。”
“對了,你還是得先替我保密!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能說!”
因着和妹妹的談天,嚴霙又想起了220的舍友們。想起了軍訓時彼此的幫扶、周末逛街時的愜意、大學唯一一次聚會時的留影;因為衛生評比自覺不公平而集體找宿管時的怒氣沖沖、因為幫着盛夏擺脫無聊追求者而集體跟蹤、還因為葉知秋參加學校舉辦的徵文比賽而在宿舍大廳公開朗讀她的作品。那些歡樂的日子怎麼就一去不復返了呢?
如今成了瘦竹竿的穆首陽早已沒了當日的神采奕奕,昔日女神級別的盛夏臉上佈滿焦慮,學霸葉知秋也變得猶豫不決,冷一涵更是畏手畏腳,朱明荷也不再是一開口就伴着笑的樣子了。自己呢?是不是空有一副沒有靈魂的皮囊了呢?
後來的某一日,嚴霖悄悄向爸媽彙報了姐姐歸鄉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失戀或一時衝動,是早就有了回家的念頭。爸媽放了心,彼此交換了眼神。媽媽道:“咱們阿霖能幹哦,做事有條有理,讓人放心哦。”爸爸道:“那可是的哦,我的女兒嘛,哪個都不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