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

不敢

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在此刻的關注點,完全迥異。

席硯卿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卻定格在一個陌生人身上。

只消幾秒時間,席硯卿就看到她下到了中間的那個平台。但是,緊接着,她突然拿起滑板退後了兩步,返回到平台最里側,右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踏上滑板,左腳借力,向後一蹬。

風馳電掣間,她乘着那葉輕舟,於下半段台階上騰空。

——飛了起來。

???

!!!

席硯卿驚得頓住了腳步。

幾乎是瞬間,只見她膝蓋微曲,於驚險中平安落地。

滑板被彈遠,於空中劃出一條未知的曲線,無法預測具體會落在什麼地方。

但她顧不上管。

緊接着,她迅速站起,大步流星地跑向右側的電梯。

快到達時,她伸長胳膊,身子前傾,被慣性帶着,縱身一個跳躍。

砰的一聲。

滑板觸地的聲音,和身體觸地的聲音,在寂靜夜空中砰然作響。

滑板落定,往前滑了幾秒,碰到一個障礙物,停住。

腳尖傳來異樣觸感,席硯卿卻沒有任何心思去查看。

他開始奮力朝她奔跑。

與此同時,她按下的電梯緊急按鈕,開始迅速制動。

那個站得顫巍巍就要仰頭向後摔倒在電梯傳送帶的小女孩,穩穩地跌在了她的背上。

剎那間,電梯停止,追光定格,晚風止步。

世界安靜下來了。

她的所有“衝動”,終於真相大白。

——這一套驚險的動作,騰空、落地、跳躍、緊急制動,只是為了爭分奪秒地拯救那個與她素昧平生的小女孩。

還好,這場意外,因她狂瀾力挽,最終轉危為安。

小女孩驚魂未定,披散着的幾縷長發垂在她眼前,輕輕搖曳。

如果剛才這個小女孩的長發絞進傳送帶的間隙,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還好......

幸好......

想到這兒,她閉上眼睛,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壓在她背上的重量,倏地減輕。

她撐着手臂,想要從地面上站起來。可是,身上不知道哪裏受了傷。她一動作,傷口摩擦粗糙地面,痛感頓時升級。

“嘶。”她沒忍住輕哼了一聲。

是真的疼。

由內而外的疼。

可她不能等,片刻都不能等。

她必須馬上站起來,馬上去機場,去見一個人最後一面。

音樂會行至尾聲,漸漸有人從裏面走出,很容易預見,幾分鐘后,這裏會變得水泄不通。

她到時再想離開,就會阻力重重。

於是,她把苦痛與聲音都封閉,心無旁騖地想要站起。

卻還是無力至極。

她很清楚,這不是單純的體力問題。

而是她的心,在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已經猝然陷落。

驚慌失措間,突然一雙手臂繞過她的脖頸,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了起來。

她輕輕坐起,抬眸一看,映入眼中一條輪廓鮮明的下顎線,燈光很暗,他帽檐壓得低,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然後,她的目光躍過他的側臉,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從出口湧出。

慢慢地,大家注意到這邊的小意外,紛紛朝這邊走來,其中還有一兩個工作人員。

腳步聲、談論聲、樂曲聲,這些聲音都應該存在。

可她的耳朵,卻一片空白。

此時此刻,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

剛才,她並不是主動地把周圍的聲音都封閉。

而是被動地,聽不到了。

情況至此,她目光一凜,一把拽上面前這個陌生人襯衫的前襟,言簡意賅地說了六個字:“帶我離開這裏。”

這是席硯卿問了她無數句話后,得到的第一句答覆。

他神情一怔,迎上她沐在月色下的眼睛,說了聲好。

緊接着,他另一個手臂繞過她膝蓋,一俯身將她抱起。

踏入茫茫夜色。

他特意避開洶湧人群,帶着她往停車場的方向走。本意是想直接送她去醫院,但是她腿上的傷口清晰可見,有些地方還往外滲着血,醫院離這裏並不近,再加上音樂會剛散場,這個點兒停車場已經開始擁堵不堪。

席硯卿權衡了一下,當務之急是先給她止血,防止感染和破傷風。他目光極快地掃了一眼四周,路對面就有一個藥房,他目測着距離,從天橋快速跑過去,來回不會超過兩分鐘。

“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對面買點葯,可以嗎?”

她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緩緩地點了下頭。然後,她就看着那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迅速跑上天橋,一個轉身,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他奔跑的速度,可以和她剛才從樓梯衝下來救人的速度相媲美。

可是,縱然是這麼快的速度,等他回來的時候,她還是走了。

只剩下一個滑板。

孤零零地躺在搖曳的樹影中。

-

“我很少後悔。但那次,我後悔了。”

席硯卿嗓音沉下去,彷彿那段歲月也跟着往下沉。

與此同時,對街展牆下,網址的三個W已經被工作人員全部剝落,散落一地湖藍,陽光一照,泛起粼粼波光。

葉青嶼沉默着聽完這個故事,問:“我妹知道這件事了嗎?”

“不知道,”席硯卿搖搖頭,“她沒認出我。”

葉青嶼輕哼一聲,說不清這語氣里是嘲諷多一些,還是嘆惋多一些。

席硯卿倒是不在意:“都過去十年了,當時燈光又暗,我還帶着帽子,就匆匆一面,她沒認出我,反倒正常。”

葉青嶼目光定格在對面,心情複雜。他眼前驀然浮現出幾個月前,池漾坐在護城河邊,開玩笑地問他:“你說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有前世今生存在嗎?”

從那時起,他就有預感,她遇到的那個人,會跟她有故事。

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的熟悉感,竟然來源於這樣一場短暫又戲劇的會面。短暫到在十年的歲月長河裏,那幾分鐘實在是不足一掂;戲劇到如果將這出動機寫進劇本,恐怕連編劇都要質疑,這份動機是否立得住腳。

就因為一次邂逅。

他瞞着全世界,找了她十年。

葉青嶼忽然低頭,沉沉笑了一聲:“你真是比我想像得能耐。”

席硯卿也隨他笑了一聲,清冽嗓音帶了一絲啞:“最開始也沒想那麼多,當時只是覺得這麼善良一個小姑娘,不能為了救別人,自己受了傷,還把心愛的東西丟了,只是想要把滑板還給她而已。但是......”

但是——

那樣的怦然心動,後來再也沒能重現。

後來再也沒有哪個瞬間,能媲美他十八歲的這個盛夏。

這場動靜皆宜的盛宴,他覺得,是上天恩賜。

那晚,繁星低垂,皓月當空,四角天地間,他是她唯一的觀眾。

後來,他再也沒遇到過這麼一個人,在他心裏,把天時、地利、人和佔了個全乎。

呼之即來,卻揮之不去。

席硯卿垂眸,無聲地向下望。

對街的展牆,三個W後面的USTINIAN開始逐個拆除。

葉青嶼目光也注意到這一隅,問他:“為什麼要拆了?”

“本來沒想拆,還想在這兒跟她求婚來着,”席硯卿笑意裏帶着股自嘲,“但是,那次去找你,我知道了她在十年前沒有等我,突然消失的原因。”

葉青嶼回想着他們那天的談話,順着時間線,立馬明白了他這句話的意思。

十年前的七月中旬,池漾拿到京溪大學錄取通知書,特意飛回朝歌,只為和她母親分享這個好消息。

這是她二十年來,唯一一次在夏天回去,也是在那天,她得知市音樂廳即將拆除,今晚將會舉行最後一次告別演出。

池漾知道這個地方,對她母親來說意義重大。

於是她臨時改變行程,用自己的方式,替她母親,向這個地方,說了一聲再見。

她手執一把無形的小提琴,假裝自己在合奏。

可是,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徹底改變了她的心跡。

天橋上,她接起的那通電話,是葉宥深的病危通知。

那個將她和雲錦書從深淵中拉出來,護她一路風雨的老人,沒有任何預兆地,闔然離世。

錚錚鐵骨,終於崢嶸歲月。

所以,當席硯卿從葉青嶼口中得知葉宥深去世的事情時,心底猛地一抽,瞬間明白了池漾當時接了個電話之後臉色驟變的原因。

至親之人的離世,足以讓人悲痛欲絕。

可即使這樣,她還是奮不顧身地衝下去,救了那個女孩。

席硯卿沒見過這樣的人——

自己深陷泥淖,仍要為別人伸手摘光。

紮根於心底的善良,彷彿是她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所以,他慶幸那晚燈光昏暗,慶幸那晚帽檐拉低,慶幸那晚對視不過幾秒。

沒讓她記起他。

那就不要再記起了。

如果那段回憶讓你這麼痛苦,你就不要再記起了。

我替你,把它們清零。

於是,在得知消息的當晚,席硯卿緊急聯繫蕭洛則,通知他儘快將USTINIAN商場拆除。

這也意味着,他將他付諸十年的深情,一併斬落。

“我不能在她身上冒險。如果那段回憶對她來說是痛苦的,那我寧可她永遠都記不起來。”席硯卿目光無限幽深,“更何況,即使沒有十年前的那場偶遇,我也會愛上她。”

葉青嶼唇間溢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看來,剛才那一拳,是我誤會你了。”

聞言,席硯卿側眸看過去:“要不,你讓我打回來?”

葉青嶼斜他一記眼風:“扯平了。”

席硯卿淡淡笑了聲,沒接話。

兩個人沉默着,雙雙斂眉往下望,USTINIAN已經剝離牆壁,直直墜向地面。

“席硯卿,池漾在我心中很重要。”

“我知道。”

“如果有人敢背叛他,我保不齊會做出什麼事情。”

“我知道。”

“她值得最好的,一直都值得。”

“我知道。”

“但她不知道。”

“這個,我也知道。”

“每年過生日大家都會問我許了什麼願望,我覺得沒什麼可藏着掖着的,都會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但是,關於她的那個願望,我總是三緘其口,”葉青嶼忽地笑了聲,“因為這個,她沒少跟我生氣。”

這次,席硯卿沉默了。

“但是,之所以不說出口,是因為我不敢。每次我總覺得,命運該讓她吃點甜頭了,結果總會來點兒么蛾子。”

葉青嶼目光沉下去,薄唇輕抿:“所以,那些心愿,我都不敢說出來。怕命運聽到,對她不好。”

※※※※※※※※※※※※※※※※※※※※

我們漾漾一定要勇敢一點啊!嗚嗚嗚!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驚鴻一掠十年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驚鴻一掠十年燈